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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这年的山药蛋长得特别好,家家户户留够了来年的口粮,于是人们就准备磨土豆粉。山药渣滓晒干了可以作为很好的猪饲料,粉可以卖钱也可以留着自己吃,响水湾因为缺水,人们磨得少,基本都是用来自家吃的。一些交通好水源充足的地方,可以大批量的磨,还可以卖钱,因为冬天可以吃喷香的猪肉炖粉条,弄点白菜冻豆腐,再来点海带,那滋味简直一绝。

        国庆过后几天,老木匠跟他大儿子乔国正才去地里挖山药蛋,村里其他人家基本都挖完了,索性也去地里帮下忙,因为国正县里的营生走不开,故而才拖到现在,虎子带着他媳妇儿也来帮忙。这四川媳妇儿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只是他从未见过北方这么大个的山药蛋,一个个像茶壶似的,一不停的问虎子为啥你们这边长这么大呢?村里人笑道:俺们这里啥都长得个大,但是这土地一年只能中一次,再过一个月就上冻了,地里啥都种不了了。这老木匠看着刘芳乖巧的很,就问她:“娃娃,你说我们这里好,还是你们那里好?”刘芳道:“外面再好,又哪里比的了家里。”说着眼眶就红了。众人笑道:“这娃娃是想家了。”

        是啊,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不远千里来到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能不想家呢?虎子见状过去跟师傅小声嘀咕了两声。只听师傅大笑道:“这有何难?来烧起!”说着过去跟他媳妇李建梅道:“媳妇,去弄点柴火,给这四川娃娃尝尝咱这里的现烤山药蛋!”众人听说要烤山药蛋,一个个加紧手里的活,不一会就把两亩地的土豆挖了出来,孩子们奔跑着去捡干木柴,女人们帮忙把山药蛋上面的蔓子薅掉然后装了口袋。一群妇女围着这个刘芳七嘴八舌道:“这娃娃长得真是水灵,说,你们那里咋吃的,能吃成这样?”

        刘芳没奈何,只能笑道:“我们那里水多,吃菜多。而且吃饭也跟这里不一样,你们这里吃啥都是一锅烩,好东西都浪费了。”赶牲口往村里送土豆的虎子听了,忙道:“别听他胡说,前几天家里炖羊肉,他还嫌我们做的不好哩,结果满满吃一大碗。”刘芳嗔怒道:“那还不赖你啊,说吃不下了,还一直往里舀。”一群人笑道:“现在知道俺们这里的人为啥长得大个了吧?那是因为吃饭的碗大!哈哈哈哈。”边上往牲口上码麻袋的国正听了笑道:“人家那边做菜做的精细,我们这里一锅烩,人家可以炒出起码三个菜来。”边上的刘芳抢着说道:“对头,对头。”村里好多人都没怎么出过这晋西北小县城,自然是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对这个外地来的女娃儿也是异常亲近。

        男人们把土豆拉回去,码到响水湾西边的小肠子沟石盘上,这里前两年人们挖了好多的地窖,像过冬的土豆萝卜白菜都可以放地窖了。以前粮食少没必要,现在粮食多了自然是少不了的。

        最后一趟,人们看着晌午了,就坐在地里等着烧山药蛋吃。国正还把他家腌好的咸菜、蒸好的白面馒头、中秋烙的月饼提了一大篮子过来。那时候的月饼基本都是没有馅儿的,就是白面里面放点红糖,用胡麻油和面,放到土制的临时烤炉里面烤出来的,是那个时候小孩子为数不多的干粮零食。

        地上扒拉一个小土坑,上面把干柴火烧旺了后,扒拉到一边,把刚挖出来的山药蛋子盖到烧过的发烫的草灰里,然后再把柴火扒拉回来。不一会就能闻到里面烤山药蛋的香味飘了出来。有的妇女们把带来的玉米,还有馒头用树枝扎起来,拿到柴火上面烤了起来。刘芳见状说道:“我们小时候也这样烤玉米吃过,不过那时候一家分一两亩地,要种好多种粮食,是稀罕物哩。”边上的女人们道:“咱这里有的就是土地,只要你勤快,粮食根本吃不完。”刘芳皱着眉道:“我们那里现在还有好多人吃不饱饭呢。”乔老汉问道:“那你们那里主要是吃啥呢?”刘芳想了想道:“红薯稀饭,青菜挂面,玉米面糊糊。”众人们觉得红薯是好东西,异口同声道:“那也不赖哩。”可他们那里知道,他们那边土地水分大,适合种红薯,所以他们那里的红薯就跟我们这里的山药蛋一样,不是稀罕物。刘芳赶紧道:“挂面是稀罕物,红薯也不多,好多时候都是一大锅汤,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干饭。”这时乔老汉叹道:“我们吃饱饭也没几年,你们想这娃娃七八岁的时候是啥样子,再说那个时候四川闹过灾。”这刘芳道:“是哩,小时候我跟姐姐们都要上山挖野菜吃呢,闹饥荒的时候没少饿死人呢。”虎子也道:“我们小时候也差不多,不过应该稍微比你们好点。”刘芳又道:“我们那里要是有你你们这么多地,才不会饿着呢。”

        李建梅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笑问道:“那,你们那里的姑娘愿意来我们这里不,你看我们这里还有好多后生没老婆呢?”刘芳顿时瞪大了眼睛道:“这个我哪能知道呢。”想着自己刚来这里时候的遭遇,心里顿时委屈了起来。虎子看到她有点伤心,赶忙道:“要不今年腊月份,咱有钱了回你娘家看看,我还没出过那么远的门呢?”刘芳一下子脸上乐开了花道:“真的假的?”虎子道:“真的。”众人忙着说道:“你就不怕你媳妇儿,回去了再不愿意来咱这山窝窝吗?”“她不愿意回来,只能说是咱这里的人不好,跟山窝窝没关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虎子道。“我虎子哥好着哩,他说要一辈子守着我呐。”刘芳忙道,然后剥了一个烤山药蛋递给虎子在他边上坐下。众人哄笑着道:“这女娃儿好不害羞哩。”乔老汉看着这个女娃儿吃烤山药蛋把脸上弄了一脸的灰笑道:“不要逗人家,年轻娃娃没那么多心眼,是好事。”

        这刘芳也觉着这个老汉就像自己的父亲一般亲切,又跑过来挨着他坐下。笑道:“我还没骑过骡子呢,等下回村的时候,让我骑一下好不?”老汉笑道:“以前我们这里娶媳妇都是驴驼回来的,这还不简单吗?就是那多下的半口袋山药蛋……”“没事,我给背着。”虎子笑道,一口把剩下的山药蛋塞进了嘴里。“还是我虎子哥对我好。”这姑娘这么一说又把一群人逗笑了。

        吃喝完后,一众人赶着牲口驮着山药蛋,还有这四川女娃子,欢声笑语的往响水湾方向走去。半山的日头把人们的影子拖得好长好长,乔老汉在前面拉着骡子,驮着这丫头,后面虎子背着半袋子山药蛋跟着,俨然一幅乡间油画。

        走到村口的时候,遇到了从县里回来的乔家老二乔国良。这国良也跟苏云一样,自从高中毕了业也是没有个好营生,他哥叫他跟着一起做木匠的营生,他也不愿意,种了两年地后又跑到县城里的化肥厂苟着。听说家里忙着挖山药蛋,于是也赶了回来。他爹没好气的吼道:“都挖完了,回来做甚?”

        国良笑着搓搓手道:“回来看来你们二老啊。”他老爹也不答话,径直往小肠子沟走去。这虎子看到是国良忙道:“国良哥,你现在那做营生了?”“县城里的化肥厂,听说你这尿炕娃结婚了?”国良不怀好意的笑道。“提那事作甚了,你这讨吃货。”笑着指着他老爹骡子上的女娃道:“那就是俺媳妇。”国良赶紧跑上去,跟他爹说:“我来,我把骡子牵过去。”然后仔细的打量着这小媳妇。这骡子上的刘芳看他这么没礼貌说道:“听说你是虎子师傅的弟弟?原来是这么个货啊。”“你这丫头咋说话哩?”国良笑道。“那你说该咋说?”这刘芳回道。“我听人说,这王虎娶了一位美娇娘,原来是个母老虎啊。”国良又大笑起来。“不过确实跟我们这里的女子不一样呢。”

        “你才是母老虎呢。”这刘芳也笑骂道。不一会儿到了小肠子沟,虎子帮师傅还有国良把土豆,码进了他们的地窖里,因为他们没打算磨土豆粉,这土豆多的都放不下了。外面还放着几口袋没地方放。

        虎子帮忙收拾完,带着媳妇儿要回小王庄。师傅一家留他们两口子在响水湾吃饭,他说现在天不算晚,再晚点回小王庄的路就不好走了。乔家人也就没再劝。只有这乔老汉对刘芳道:“娃娃,以后虎子要是欺负你了,你跟大爷说,大爷给你做主。”听说她喜欢吃玉米,就让虎子背了半袋子上好的玉米。这刘芳一个劲的说着:“谢谢大爷,谢谢大爷。”两口子往小王庄走去。

        这乔老汉看着多出来的几口袋土豆,心疼道这要是放外面几天就吹麻了。于是就叫俩儿子帮忙把地窖里的都再取出来,他要去把地窖再往大了扩一扩。两儿子顿时头皮发麻,老大正要说话,老二抢道:“扩啥扩啊,看看谁家的窖没满,放他们家得了。”乔老汉踹了他一脚骂道:“你懂个球,赶紧取。”可能我们这些晚辈永远理解不了那个年代的人对粮食的看重。哥俩没奈何,费了老大劲才把窖里的山药蛋扛了出来。此时,老汉扛着小铁锹,头、箩头,扁担来到了地窖跟前。骂着俩讨吃货回去帮他母亲喂牲口挑水做饭。哥俩悻悻的往回走,老汉闷着头跳下了地窖。

        这晋西北的地窖大多在土山脚下,入口依山而下,斜插进入山体,一般人们都会找灌木或者草丛茂盛的地方开挖,这样的地方土质坚固,或者在树边这样更好,这老乔家的地窖就在这么一丛灌木底下。老汉挥着铁头一下一下的往里挖去,挖好一箩头,推到窖口,再挖好一箩头,然后用扁担挑着把土倒进边上的小肠子沟里。因为这里的天气到了冬天能有零下二十多度,所以这地窖挖成对号形状,先挖下去,再斜着往上挖,这样冷空气就会停在地窖的最低处,类似北极的因纽特人挖的雪屋一样。但是往上挖就会有很大的风险,这老汉一边挖着,一边头顶往下淅淅索索掉小土渣,老汉也没当回事,感觉挖的差不多了,出来把窖口的土清理掉。转了两圈后老汉感觉还是有点小,要是明年粮食再多了,是不是还得扩,索性又跳了进去,打算再往大扩一圈。

        就在老汉挖了两箩头准备往外挑的时候,里面从窖顶掉下一块脸盆大小的土块,一下子把老汉砸倒在地,老汉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本打算第二天再清理,毕竟天已经黑了。可是想想,第二天还有别的营生,于是把窖口的清理完,又跳进去清理那块土块。他猫着腰抬起头看着窖顶,感觉应该塌不了,于是就把那块土块敲碎,用铁锹铲到箩头里面,刚铲两锹,整个窖顶犹如一张巨网轰然盖了下来。窖口弥漫起一浪一浪的黄土灰,就像这老汉的一缕幽魂缓缓飘往苍天。

        这乔家俩兄弟在家收拾停当,半天不见老爷子回来,于是老二就去叫他赶紧回家吃饭,还没走到地窖跟前就感觉不对劲,听不到一丝动静,赶紧跑了过去。紧接着一声:“爹啊……”刺破苍穹。赶紧大哭着跑到小肠沟边冲着村里大喊道:“哥啊,爹被埋了,快来人啊……”

        老汉被挖出来的时候,就像一团和好的面一样,七窍流血,早没了人样。只是手里还紧紧攒着那把小铁锹。乔家人哭成一团,李贵老泪纵横的哭道:“老木匠啊,你咋能这么走了呢?娃们都还等着你给割门窗哩,你这说话不算数的老吊毛……”日升子也哭道:“老木匠啊,你个讨吃货,我家老大娶媳妇借你的二百块钱,你是不想要了?咋说走就走哩……”

        夜色如同一头青面獠牙的猛兽,吞掉了响水湾静谧而又安详的灯火,那忽隐忽现的星光,犹如指引通往天堂的精灵,调皮的玩弄着世间人们的百般不舍与万般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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