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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头的罪


杯瓷轻轻碰在一起,悦耳的声色由珍珠蜡帘后传出,东宫深处的梨白衔香院中隐隐飘出几声老迈的咳嗽。

        “阮明焕的儿子到了?”皇帝抿了一口茶水,灰白的双眉舒展,问起候在帘外的人。

        张太监端着手,低伏身子,回话说:“……到了,安排在小莲洲住下了,就是、就是……”

        张太监故作吞吞吐吐之态,挨了皇帝一句朗声笑骂,教他有什么话说出来便好。

        于是,他这才犹犹豫豫地讲说阮苏苏在轿子上便吐血晕倒,乃是让人抬进东宫的,又说阮小少爷心思大脾气野,怕是在这儿难活了。

        “难活?”皇帝琢磨起这个词儿,望了一眼坐在他身旁气定神闲翻阅书册的太子,“温儿怎么看?”

        李温未语先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刻,“已然入了我这东宫,便是息息相关、难逃其咎。”

        “父皇为儿臣谋的这步棋,也待儿臣去小莲洲看一眼。”

        李温合上书起身就要离开,却又遭皇帝喊住,提醒他所谓成大事者眼要细心要狠。

        太子不应,脚下生风,跟在他后头的张太监想太子大概是生气了,只是他想不通他为什么生气?生谁的气?难道皇帝还不够护着他这太子吗?

        护着?

        李温冷笑。

        他不扬在明面上说道,并不代表他就不懂。

        那个位子一向都是争出来的。父皇召二哥归京,有意做起这龙争虎斗之局搅浑其中的水,无非是想推他一把。

        斗蛐蛐?他和二哥,可不就是父皇手里的蛐蛐嘛。

        小莲洲是块僻静地方,一鼎新亭四间雅致的别院都坐落在莲池之上,四围花木繁茂景色宜人……就是这样的好地方,别人受得起,阮苏苏却万万受不起。

        水上之院,潮气尤重。阮苏苏身子本就孱弱难当,一经躺下,迷迷糊糊在梦中又多咳了几声,听得服侍他的人心都揪到了一起。

        彩云吩咐其他人照料少爷,自去寻些炭火暖炉来煨。但可惜到底初来乍到,管物什的一见她这么个生脸,没少甩她脸子瞧。

        彩云捏着帕绢,一边骂一边哭,急急地又回小莲洲。她低着头,脚下走得甚快,一个没当心便迎头撞到了太子。

        “大胆!”

        张太监从李温身后跳出,这个人他是认识的,一瞧就知该是阮府带进来的丫鬟。张太监又想起了阮苏苏在掀帘辱他阉狗的事,此时便更欲拿彩云出气。

        张太监抬手就抽了彩云一巴掌,“你怎敢冲撞太子殿下!你是哪里来的小贱蹄子!这么没规矩!”

        张太监形容夸张,吓了彩云一跳。她跪在地上,抱着被抽红的侧脸,一听是太子来了,唇边吓得一白,惊惶地想抬又不敢抬头,只盯着李温的靴面。

        “太太太太子……”彩云口齿不清,惊出一身的冷汗,簌簌的泪便从双颊往下滑。

        李温心猜彩云也当不是他东宫的人,余光落到小莲洲的琉璃顶上,“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这般行色匆匆。”

        李温的声音温柔和缓,有别于他太子的威仪,就形同这季节里的好风拂面,吹皱了这满池的春水。不急不徐,使人觉得亲切和蔼。

        彩云一怔,为着这样的温柔,抬头呆呆地稍看了一眼,随即说起炭火的事。

        李温不答彩云,倒转眼望向了张太监,凝神轻问:“这便是你安排的住处?”

        太子说话向来轻得很,但也愁杀人。虽听来是询问一声,却已是质问赫赫。张太监跟了李温这么些年,自然是清楚这里头的门道的。

        张太监慌然跪下,拂尘落在地上沾了灰,“殿下!殿下!老奴、老奴……”

        李温又不理张太监了,使他战战兢兢地一直熬到了晚上,才传出要他去小厨房当个把月值的消息。

        这是贬了他了。

        而那时,阮苏苏早被接到了离太子寝宫最近的沉香阁住,两人只隔了一道雕花断,李温稍一抬眼就望得到沉香阁内忙里忙外的。热气全喷到了他的脸上。

        这是做给阮家看的。

        有了阮苏苏,便等于有了阮相。可皇帝又不想太子胜定安王胜得太多,偏偏取了一个“药奴”来损阮家,好让阮家虽怨虽恨,到底还得助太子一臂之力。

        可李温不想斗。

        他不想斗就用不着阮苏苏。

        在小莲洲,阮苏苏被裹在被子里抬出去时,李温远远地看了一眼。

        红果儿似的娇容沉静地闭着眼,陷在衾被中蹙着眉头。是个可人儿。这孩子比他小上六岁,年纪小小就进这东宫陪葬,也是可怜。

        太子心慈,这是疼他。

        太医走时,李温特意问过,说是阮苏苏骨子里就弱治不好,吹不得风,好好养能多活个三年五载,养不好就一命呜呼。

        “养?”

        李温细细品着这个字,嘴角挂着笑意,敛起衣袍便要去看苏苏。

        地上跪了一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地呼,李温含笑,缓步坐到了阮苏苏的床边。

        他盯着阮苏苏看,直想起幼时别人送他的珍珠鸟。血红喙雪白身,小小的一只,团在金丝笼中。就是这病孩子定是没有珍珠鸟活泼的。

        可惜了。

        不过,他这一来,这东宫可就要热闹了。

        父皇摆在台面上的心思可是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饵都已经抛给二哥了,就看他做不做、抢不抢了。如若阮苏苏真的死在他这东宫,阮相必定倒戈,岂不是帮了二哥的大忙?到时候父皇又会怎么做呢?

        李温不敢想。

        阮苏苏合眼,鸦羽似的睫毛轻轻扇动,清白的眼皮一帘波动,隔着这层,看得到里面的玉珠不停地滚,像是快醒的样子。

        从被抬进东宫到现在,阮苏苏又被灌了三碗药,想他不是个药奴,却是个药罐子了。

        “娘……”

        阮苏苏梦中呓语,无意识地伸手就抓住了太子的手指。

        余下跪在床下的人一见,均是倒吸一口凉气,只说这孩子胆子太大,亦有说他与太子有缘的。

        李温笑得温和,回扣阮苏苏的手,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像是要他心安。

        只是谁想到,太子此番举动反而适得其反,床上的娇人儿不仅没有镇定,反而叫得更高。

        “娘、娘、娘……”

        泪水顺着阮苏苏的面颊滑下,渗入发中,留下了两道泪痕。

        他一边喊着娘,一边翻来覆去地难受,止不住地咳嗽着,将方才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

        阮苏苏的嘴角流下血线,不一会儿就染红了衣襟。

        李温望着他,脸色蓦地一变,吩咐人拿绢帕来。他低头给阮苏苏擦去血迹,手指碰到他的嘴唇,还带着温凉。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娘、娘……娘!”

        阮苏苏梦中感觉有人温柔地牵着他,猛地高叫了一声,猝然便睁开了眼——

        一个长相温润,玉面薄唇的漂亮人落入了他的眼中。

        这人穿得华贵,见他醒了,抿唇笑笑不说话,手下的动作却更柔了。

        “他就是太子。”系统周周提醒阮苏苏。

        阮苏苏一愣,望着李温别不开眼。他不常见除开阮府的其他人,忽而看到一个耐看的,心里只觉得好奇,乌溜溜的眼睛目不转睛。

        只是他这样好看,却是太子……

        “你就是太子?”阮苏苏大大方方地问李温。声音软绵绵,但非要装出倨傲的神气,听来使人啼笑皆非。

        李温笑颜慢开,颔首说是。

        听到李温的回答,阮苏苏很快就不高兴了。他撅着嘴说:“那我就是要来给你试药的吗?如果真的有人害你,就是我给你当替死鬼喽?你知道吗!”

        阮苏苏是存心找茬的,语气横横的,他一想到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悲惨,不说死得其所再葬得风风光光,没想到直接折在宫里了?

        阮苏苏眼有哀色,心中难过。他一难过,就更想找眼前这个男人的茬了!

        可李温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叠着绢帕又给阮苏苏擦泪。

        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还……你知道还!咳咳咳!你!”

        阮苏苏见不得李温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态度,好似他的命本来就那样轻贱似的,在心底暗暗骂太子是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他动了气,难免咳嗽,却别过脸,不要太子给他擦泪,挣扎着起身就大发脾气。

        阮苏苏推李温,“你走!你走!你自己不想死,为什么要拉我替你垫背!我不要看见你!反正我迟早是要死的!你不要过来假惺惺的!我不想看见你!我一看见你就生气!”

        阮苏苏人在东宫,却还仗着在阮府一般的发火。他对上太子,没一句好话,红云悄悄爬满了他的整张脸。

        “少爷!”彩云看自家少爷如此跋扈,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转而就哭着求起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我家少爷不懂规矩冲撞了您,求您、求您网开一面,念在他初来东宫,年纪尚幼……”

        “年纪尚幼?”李温不咸不淡地重复着彩云的话,像在否认。

        他的眼里尽望着阮苏苏了,随即笑声更大,“你家少爷说得不错。他进宫来不正是替我死的吗?他惜命不想死,便会怨我、恨我。这些都是人之常情。难不成还要他磕头谢恩?”

        “啊——!”

        彩云听了李温的话,背上惊出了冷汗。

        她的唇上已失了血色,尤其是那句“不正是替我死的吗?”,简直像往她的心里乱钻。

        这话听上去真是好生歹毒,虽然阮苏苏的命运众人心知肚明,但一经太子说出口,就像板上钉钉了,使人心慌,就好似将那最后一丁点儿希望都给击碎了。

        小少爷他必死无疑?

        阮苏苏同样是听不得那“死”字的,一下子哭得更厉害。

        他愈是哭,嘴里便愈是骂得凶。

        阮苏苏扯起玉枕扔李温,骂他心硬血冷无情人!

        他口不择言地呛起李温,“早晚千儿八百个人害你一轮,我就替你抵一次,到时你同我一起见阎王!若你又用什么花招逃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滚!你给我滚!我不想看见你!”

        “我不想看见你!!”

        李温玩笑,觉得阮苏苏有趣。他在宫里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人。

        那他算是想错了,这小人儿可比那珍珠鸟活泼多了,闹得他心情大好。直到此时,他也算是明白了张太监说的那句“难活”是什么意思了。

        像他这般心思单纯的人在这宫里是活不长的……

        但既然他进了东宫,以后便是他的人。养雀而已,不放出去不就成了。

        李温接下阮苏苏丢过来的玉枕,将它压在了床尾。

        阮苏苏又在咳嗽,嘴里呕出的血更多,却不望怒瞪李温几眼出气,一张脸蛋也愈发显得娇俏起来。

        李温只管笑,拦下了有心上前阻止阮苏苏叫骂的人,一伸手便攥住了阮苏苏的腕。

        他把人扯到自己眼前,嘲道:“阮相是个沉稳持重识大体的,怎的生出的一个你这般胡作非为,呼风唤雨地刁?”

        李温故意吓阮苏苏,逗他玩,“你咒我,要同我一起见阎王也好,做鬼也不放过我也好。只是这里是东宫,我是太子,你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现在就可治你的罪。

        李温的眼神一下厉害起来,阮苏苏被他扯得腕上紧,挣不开,欺软怕硬地颤颤问:“什么罪?”

        “杀头的罪。”李温朝阮苏苏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阮苏苏抖着肩膀,当即叫出了声,“啊!你放开我!我不要你!我才不要死在你手里!”

        当晚,东宫中人都听得太子长笑,好似盘在心里的那些细碎心思顷刻便烟消云散了。

        父皇、二哥……

        哼。

        既然他们要来,那他岂有怕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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