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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铃枯冢


1.

“招魂手”究竟是一只什么样的手?它是不是真有那么可怕?

没有人知道,因为见过那只手的人,现在都已经死了,甚至有的人连看到它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这样的人,死的当然不能瞑目,但他也只好就这样死了,难不成还能变成厉鬼咬它一口?

“你若要杀人,就要让他变作鬼之后,都不敢来找你报复!”

这话就是那“招魂手”说的,他的话残酷,他杀人的手段更残酷。他找人比武根本就不是为了争胜负,他根本就只想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杀人?人类又为什么总是要相互伤害?而且几千年不变?

山头后面是一个乱葬岗,白骨处处,杂草丛生。

四周围怪石嶙峋,野草恣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又腐臭的味道。这种味道,即使被风吹到几里以外,闻到的人都要作呕,想吐。这乱岗上除了世上最恶心、最难看的食腐虫类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生命,就连乌鸦也不愿在那停留。

经年累月的风雨侵蚀,坑坑坎坎的山坡上,能看到露出地面的棺盖、支离破碎的人骨和瓦罐,却就是看不到坟堆,更看不到墓碑,这里也根本就不会有人来。

这里简直比地狱还要惨烈,葬在这里的人能够安息吗?

山中有雾,灰蒙蒙的浓雾。

无论天气有多晴朗,这里永远都是潮湿、泥泞,仿佛无尽的暗日。山坡下有灯火,朦胧的火光,慢慢在向这片乱岗上移动,火光中竟有脚步声!

脚步声中还伴着喘息,厚重的喘息声。

鬼不用呼吸,人才需要。

两个身着灰布麻衣的人,正向山上走来。手中各自提着一盏朱红色的灯笼,他们的脚步声很轻,从齐膝的杂草中慢慢走过,远一点看,就像是只有一半的身体飘在半空中。

若不是他们在讲话,一定会有人认为是见鬼了。

“这地方简直连鬼都不愿来。”一个身型瘦长,尖嘴猴腮的人“呸”了一声道。

“可你还不是来了。”另一个人却壮实得多,圆头胖脸,说起话来不温不火。

“我们是不是不一定非要走到那片乱葬岗中去?”

“师傅的头七还没过,我们不能为他老人家守灵已经是不孝,怎么还能不去他坟头上祭拜?你难道还真怕有鬼不成?”

“当然不是,只是这地方也太……”瘦高个像是又怕被那人挖苦,随即转移话题道:“师傅就算不愿被仇人找到他的葬所,担心日后掘坟盗尸,也不用非这么寒酸,叫人葬到这种地方来啊。”

“不然你想怎样?葬在自家后院,等仇人寻上门来,砸灵堂开棺盖,任由那些人唾弃他老人家的尸身?”壮汉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众师兄弟之中武功最好的几个都已走的走,散的散,我们还守着这四分五裂的门派,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瘦高个忽然紧握拳头,神情高昂道:“话也不能这样说,只要我们肯努力,以后还是会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壮汉又低叹了一声:“希望如此,幸好这地方就算有人盯梢,也绝不愿意跟来。我们还是赶紧上山吧,等到天色一黑,这路就更难走了。”

这两人都是“飞鹰门”的弟子,他们的师傅萧大胡子,外号“汴水飞鹰”,也曾是九州一霸,可前不久却死在了那怪人“招魂手”的手上。这两人虽然武功平平,可这份忠孝之心却实在难得。

江湖中人总有许多难以启齿的苦闷和担忧,他们做事也总有自己的方式。一派掌门遭人杀害,知道本派气数已尽,为了死后不愿再被其他仇人凌辱,竟宁愿令人将自己葬在这种乱尸山野之中。最后连个坟堆,连块墓碑都没有。

你说谁又能真正了解谁的苦处?

雾更浓了,乱岗中一片惨白,阴风阵阵。脚下也越来越泥泞,枯死的枝条看起来就像是畸形的怪虫在泥土中蠕动。他们师傅的坟没有立碑,但却作了记号,他们将手中的灯笼尽量伸得最远,以便能更快找到记号。

暗红色的火光,经过一处隆起的土堆时,那壮汉突然怔了怔。

他仿佛看见了什么,好像是一只手!不是死人的手,因为那只手似乎还在动,动得很慢,很挣扎,就像是从幽冥地府里伸出来一样。

壮汉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不敢看,他的背脊在发凉,但他却希望自己是眼花了。他的脸色一定很不好看,因为这时,那瘦高个也停了下来,正看着他。

“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壮汉没有说话,脸色却更难看。

“你……你究竟看见什么了?”瘦子又问,脚下却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壮汉的声音在发抖。

他并不是个胆小的人,敢到这种地方来的人,绝不是没有胆量的。可他对自己的视力一直都十分自信,他希望自己刚才的确是眼花了,但他却又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瘦子的眼睛望着壮汉的背后,突然不说话了,脚下还是在不停地慢慢后退,他的瞳孔突然放大,脸上的表情简直比死人还要难看。

壮汉看着他那怪异的神情,脚下又动了起来,却也是不自觉地在向前移动,他颤声道:“你看见了什么?”

他仍是不敢回头,他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但他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回头。

然后,他们就都看见了。

谁说这世上没有鬼?

浓雾中,那朱红色的灯笼显得格外刺眼,一张比任何鬼怪还要难看的脸,就出现在那红色的火光中。它并不是突然出现的,那瘦高个一直看着它从泥堆里,慢慢升起来的。

那张脸也只能看到一小半,其他部位都被海藻般杂乱的黑发遮住了,露出来的那一部分,也根本不能算作是脸,那只是一堆肉,一堆烂肉,烂得连皮都已经翻到了嘴角,但看不到血,却能看到一团团溃疡。那张嘴却很完好,就像是一张女人的嘴,涂着鲜红唇脂的嘴。

那半个脸,就用一只惨碧色的眼睛看着他们。

只有头,身体呢?浓雾中好像能看到一条短小的身躯,又好像看不到。那颗头下面究竟有没有连着身体?

他们已经不在乎了,他们连想都不能再去想。

不幸的是,他们又看到了一条手臂,刚才那条仿佛从地府中伸出来的手,现在却在向他们招呼——一只招魂的手!

直到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他们已经被自己的恐惧麻痹了。

他们是不是也被带到幽冥地府中去了?

没有,他们还在人间。

因为第二天,还有许多人都看到了他们,除了脸色异常苍白之外,他们全身上下都完好无损,几乎跟回来之前没什么两样。

只不过,飞鹰门从此以后却多了两个疯子。

2.

“你真的不信这世上有鬼?”

“我信。”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那乱葬岗?”

“我为什么不能去?”

“你不怕鬼?”

“鬼究竟可怕在哪里?”

“鬼……鬼当然可怕,它会要了你的命。”

“原来只是要人的命。”

“你不要命?”

“你看我像不像鬼?”

“你当然是人,谁都看得出。”

“但我也可以要人的命。”

茶铺伙计的神情,就像是又看到了一个疯子。他摇着头,收了桌上的碎银,转过身就再也不去理这口出疯言的人了。

这人穿一身玄青色大氅,一张清瘦的脸却很白,惨白,如同冰雪一般。他说话的声音也像他的脸一样冰冷,没有丝毫感情。看他的穿着,就像是寒冬早已来临,北风凛冽刺骨。可天气还不是很冷,初冬的太阳还很温暖,特别是在本就暖和的南方这一带。

所以,把他当作疯子看的,也并不只茶铺伙计一人。

可是当这人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每个人都不自觉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也不知是这人的身体能够散出真实的寒气,还是他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么冷,像冰一样冷。

是丁楚,只有丁楚才会给人的感觉如冰一样冷。

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现在已经走到了那片乱葬岗,但他仍在继续往前走,他的脚步并没有为埋在这片地下的亡魂而停留。

虽然是大白天,可这里依然还是很潮湿,很阴森,寂静得出奇。除了他的呼吸和脚步声,完全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纵然阳光普照,这里也总是处处透露着阴暗,突如其来的惊恐氛围。

最可怕的东西,总是藏在最黑暗,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但是丁楚却一点也不在乎,无论是走在通往阎罗地府,还是极乐世界的路上,在他看来都是一样,你永远也无法在他脸上看到惧色,同样也看不到笑容。

穿过这片人人畏惧,谈虎色变的乱葬岗,丁楚并没有遇见任何鬼怪。

或许是鬼见了他都怕。

又经过了几处凋蔽的松林,一段铺满枯枝败叶的山路,他终于在一个更为荒凉的山坡下停了下来。

他并不是要去乱葬岗,他要去的地方,是那山岗后面的这片荒林。

其实要到这里来,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那条路无论如何都要好走一些。重要的是,可以绕过那片野尸遍地,还时常闹鬼的乱葬岗,而且随便问谁都知道走。

可丁楚却绝不是个喜欢绕远路而行的人,既然有近路,何必要绕?他无心挑战恐惧,但恐惧也休想令他改变主意。

这里虽然无比荒凉,可至少还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能见到飞禽走兽的踪影,光线也很明朗,无论如何都要胜过那乱葬岗许多倍,而且也更不像会有孤魂野鬼出没。

他的目的地显然在前面的山头上,因为他的眼睛一直在望着上面。可他却停在山坡下许久都没动过,他想上去,又仿佛没有勇气再走。他一向坚定的神情,似乎开始松动,冰冷惨白的脸上,竟露出苦涩和悲痛。

是什么令他在挣扎?难道那里有比鬼更可怕的东西?

光秃的山头上,一株十分特别的树,孑然而立。那树挺拔笔直,枝叶繁茂,正盛开着鲜黄的花朵,花状犹似风铃。黄色的风铃花在蓝天下看来,鲜明艳丽,美不胜美,只可惜孤单了一点。但它并不像是随意长在这的。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隆起的土堆,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这个土堆也不像是自然形成的,那其实是一个坟头,一个无人问津的枯冢。那株黄花风铃树,其实是丁楚多年前亲手栽下的。

丁楚靠在这棵树上,用手摸着粗糙而又厚实的树干,他出神地看着这株树,喃喃自语道:“几年不见,你都已经长这么高了。”

阳光下,树的影子慢慢在移动,慢慢在伸长,愈变愈长。

丁楚一直背靠着那棵树坐着,对面却是那个坟头,他就这样一直坐着、看着。有半截像石碑一样的大理石块倒在坟头旁边,一部分已经陷入了黄土里,但是丁楚并没有去将它扶起来,他这个姿势坐在那,根本连一动都没有动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树影渐渐变得模糊,黄色的风铃花在风中飘摇。阳光已失去了热度,风渐冷。

入夜,天色晦暗。

可是这一切,丁楚仿佛都完全感觉不到。他没有喝水,也没有喝酒,但他似乎已有些醉了。他一直望着那个坟头,冰霜般的眼睛变得有些涣散,脸上有醉酒后难看而又苦涩的表情。

如果你已有些醉了,如果你并不想太清醒,何不一次醉个痛快?

丁楚就真的醉了,醉得很厉害,也醉得很痛快。他身上所带的酒连一滴都没有剩下来,全喝得干干净净!

这也许是他醉得最厉害的一次,也许不是,多年前他或许醉得更厉害,但他已记不清了。他倒了下来,脸贴在黄泥地上,嘴上也满是泥土,他痛恨这些泥土,所以他在拼命啃着这些泥土,把它们咬碎,吞进肚子里。

他的身体在痉挛、抽搐,然后,他又开始呕吐。他一边吐,一边在地上爬,他在往那个坟头上爬,并不是很远,但他却爬了很久。

他终于爬到了坟堆前,他全身都在颤抖,手抖得更厉害。但他还是抓起了那块风化已久的大理石碑,上面裂纹斑驳,有刻字,但字迹已看不太清,他的眼睛也早已模糊。可隐约中他还是看到了两个字——铃儿。

看到这两个字,他的心就开始在滴血,他的眼中也在流血。他从不流泪,他根本就无泪可流。

天渐渐就黑了,风吹树响,夜色苍茫。

黑暗中似乎有动静,不知是黑夜里的蝙蝠,还是树梢上的猫头鹰,又或许是来人间索命的鬼魂。那动静并没有停止,但是丁楚并不在乎,无论是什么,他现在都不会在乎,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不在乎。

黑影中忽然有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天空中飘下来的,如梦似幻,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去陪她?”

丁楚的身子又在颤抖,但他还是没有动,更没有说话。

还是那个阴森深沉的声音。

“你应该去陪她的,至少你该下去问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很孤单?她是不是十分恨你,是不是也很想你死。”

“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为什么还要再活着?”

丁楚仍旧没有说话,他趴在坟前就像一条丧家的野狗,一条奄奄一息的野兽。

那个声音又在阴恻恻地笑:“你现在的样子简直比狗还不如,连狗不会去吃埋过死人的泥土,你却吃。”

丁楚根本没有听到这声音在说什么,他脑中只是一直在重复着一句话:“我为什么还要再活着?我为什么还要再活着……”

他现在确实连狗都不如,就算狗不会思考,可是在受到别人羞辱的时候,至少会扑上去反击。

黑暗中的动静忽然停止了,但顷刻间却又出现,再次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在丁楚的身后了。接着,又听到一阵清脆的金属相击之声,一对银光闪闪的鸳鸯双环掉落在地上。

看到这对银环,丁楚的瞳孔突然收缩,身体又在抽搐,就像是被一条无形的锁链在鞭笞。

“你实在令我有点失望。”

那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忽然变得具体起来,那声音缓慢,有点嘶哑,有点低沉,像是一个很久都没有开口讲过话的人,突然说话了。

丁楚沉默了半晌,还是趴在地上,但他终于说话了,因为他突然发现这人竟是他所认识的。

丁楚道:“原来你并不是哑巴。”

那人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丁楚道:“来杀我。”

那人道:“你不想知道原因?”

丁楚道:“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看来你现在的确很想死。”那人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有点惋惜,“你以为我是为了朱慈而奉命来杀你?”

丁楚道:“难道不是?”

那人道:“这当然不是我杀人的理由。”

丁楚忽然冷笑一声,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理由。”

那人道:“一个快死的人,的确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

丁楚道:“那么你就该动手了。”

这人的手很奇特,手臂奇长,垂放着能盖过膝头,手掌大如蒲扇,可每根手指却都长得很秀气,也很修长,仿佛精心雕琢而成。这样的手不仅强劲有力,而且无论用什么,都能将它运用到极致。这只手掌中本来有一线森然的寒光,也不知是什么利刃,只见几根手指以一种极怪异的方式扭动,那寒光就忽然消失了。

他的手指竟能从任何角度随意扭曲、变形,而且还运用得如此巧妙。难道这人就是“招魂手”?丁楚又怎会认得这杀人如麻的怪人?

那人已将他的双手背负起来,他并不打算动手,却又接着道:“死人虽然没必要知道更多的事,可好歹你我也相识一场,有件事你若是不知道,岂非也死得太不公平了。”

丁楚还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又是冷笑:“你若不想动手,就滚。”

那人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却道:“你想不想知道,这对银环为什么会在我手里?”

丁楚没没有说话,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更不想听到有关这对银环的任何事情。

可是那人却偏偏要说:“这对银环,正是你坟前躺着的这个女孩送给你的,我没说错吧。”

丁楚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神情却更显痛苦。

那人又接着道:“她是怎么死的,你当然一定记得很清楚。”

“你给我滚!”

丁楚的声音在撕裂,就仿佛是连喉咙都快要被撕破了。他本该跳起来,一拳打烂那个人的鼻子,可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他全身都已经软了,像是每一根骨头忽然间都碎裂,变成烂泥。

就算这世上所有的事全都能忘掉,丁楚也无法忘记这件事,就算他死了变成鬼,恐怕也还是一样能记得。因为,这个铃儿是他唯一爱过,也是他最深爱的女人。

丁楚最怕被人提起的事,终于还是从这人的口中说了出来。他现在就像是被人用一把烧得炽热的尖刀刺进了心口,而他还有知觉,那把刀却越变越烫。他眼看着自己被剖开的心,一点一点被烧焦,一点一点被割碎,可他就是死不了,偏偏只能忍受这种惨烈的剧痛。

然而这种剧痛不仅仍在继续,并且愈来愈强烈。

那人每说的一句话就是一把割肉的刀,一刀一刀割在丁楚的身上。

“你当然不会忘记,因为她是为你而死的。”

这话一出,丁楚又像是被一把铁锤猛地敲在了心口。

那人接着又道:“我不但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我还知道她是曲终寻的女儿,她的名字叫曲风铃。因为你们两个人的事,曲终寻大发雷霆,竟将他这个唯一的女儿赶出家门,从此不再相认,甚至连她死后,曲终寻都不肯承认自己的这个女儿。所以,你只好偷偷地将她葬在了这里。”

丁楚仍然没有说话,他只是沉默。他不愿提及的往事,被这人一件件的提起,他不愿回忆的过往,现在也不知不觉一点点回想了起来。

3.

三年前,丁楚奉命去淮河刺杀一个叫楚霸天的江洋大盗,这人在秦岭一带不仅势力庞大,而且武功极高,是当时少有的几大高手之一。但是,他做事的手段却远比他的武功更令人可怕。落霞谷前后派过四个杀手去,都未能成功,在此之前这也是从未有过的事。

“杀楚霸天的人,非丁楚不能。”

曲终寻闭关十六个月后,出来就说了这句话。这句话是一道命令,也是事实,每个人都承认也相信的事实。

丁楚当时也同样只有一个念头:必定诛杀此人不可。

落霞谷的规矩人人都很清楚:杀人一命,偿人一命。但这就是丁楚的使命,这种带着至高荣誉的使命感,能够令人为之做一切事情,即使是死!

可是,在去淮河的途中,曲风铃却突然出现了。

她那天的神情很古怪,一向活泼开朗的她,那天却显得心事重重,愁云惨雾,仿佛即将有大难临头。丁楚想安慰,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因为曲风铃那天一见到丁楚,就紧紧地抱住了他,就像是一条蟒蛇拼命用力将它的猎物缠住。丁楚从来也没有发现过,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曲风铃显然有很重的心事,但她却不许丁楚问她任何问题,因为她知道只要丁楚答应过她的话,就一定做得到。所以丁楚连一个字也没问,他们就这样无声胜有声的度过了一个漫长而又美好的一天。

那一天,丁楚觉得好像真的特别漫长,天好像总是暗不下来,夕阳好像总是落不下去,黑夜也好像总是不愿天明。而曲风铃却觉得,这一天是她这一生中过得最幸福,最美满的一天。

无论那天在别人看来是怎样的一天,只要你没辜负了它,把它过得足够的享受、美好,即使那是生命中最后的一天,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只是可惜,人总是很难预料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

曲风铃却已经预料到了,在那一天即将过完的时候,她说了一些让丁楚觉得很莫名,很奇怪的话,她说:“你本不该是这样的人,我也本不可能认识你,可这些你我都没有选择,所以不管怎样,你都不要抱怨,也不能怨恨任何人,更不要去怨恨曲先生,因为其实他也同样没得选择。你一定要答应我,不能辜负了我,可以吗?”

丁楚不懂,他一点也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可只要是曲风铃说的话,他全都会答应,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她的意思。

其实这些话也不是很难懂,他至少明白,人在许多时候的确是没得选择,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

那一天的鸡啼声似乎来得特别早,叫得也似乎特别不寻常,丁楚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尖锐而又刺耳的打鸣声。因为随后,曲风铃就死在了他的剑下,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那把剑是从什么时候到了他的手中,曲风铃的身体就迎上了剑锋。

因为曲风铃不愿他去杀楚霸天。

丁楚也永远忘不了曲风铃临终前对他说过的话:“就算那个人十恶不赦,就算那个人非死不可,我也不要你去杀他,因为我希望你能够活得更久一些,哪怕是不开心,也要活着……”

所以,楚霸天最后并没有死在丁楚的剑下,死在丁楚剑下的是曲风铃,她用自己的生命阻止了丁楚的刺杀。

她当然也是这个世上最了解丁楚的人,所以她算准了这样做,能够阻止丁楚去杀那个人,因为她让自己死在丁楚的剑下,丁楚这一生就绝不可能再有勇气拿剑了。一个杀手,连拿剑的勇气都失去了,又怎么可能还有勇气去杀人?

即使她同样也知道,她这样做,丁楚所要忍受的痛苦一定会比死还要难受千百倍。但至少丁楚能够答应她,会努力活下去。只要他能够活下去,就算活得痛苦,也总还是有机会能够重获新生的。

“蝼蚁尚且偷生,人只要有机会活着,就一定不能放弃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曲风铃的人生观,她是一个开朗,热爱生命,能够为自己的热爱付出一切的女孩,所以她也为他所爱的人付出了生命。

用一条风华正茂,艳阳似锦的年轻女孩的生命,去换一条暗无天日的杀手的生命,值得吗?不管怎样,至少曲风铃认为值得。

曲风铃希望丁楚好好的活下去,可丁楚又怎么能够活得好?

活着永远要比死要艰难得太多!这句话对于丁楚来说,简直没有人能比他体会得更为深刻了。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每一天每一夜,他都活在极度的痛苦之中,他时时刻刻都想去死。可每当他准备死的时候,曲风铃那温柔而又凄美的话语,就会出现在他耳边。就像一匹狂奔向悬崖深处的野马,总是会被一条看不见的缰绳拉回来。

他不能死,他不能背弃他的诺言,更不能背弃他所爱的人。

所以他只能像条孤独的野狗一样苟且地活着。

漆黑黯淡的山夜里,这沉默无语的氛围,令人觉得格外森寒。那人忽然从鼻孔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犹如猫头鹰所发出的那种,听起来有点像是怪笑的声音。

“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用过剑。一个杀手,若连自己最擅长的武器都没有了,纵然还活在世上,也等于是死了。”

丁楚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他的心早就死了,他活着只不过是为了一个承诺。

可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支撑下去了。他唯一所爱的人已经为他死了,而他又为朋友的声誉杀了人,杀了一个他们自己组织里的人。所以他要来赎罪,来铃儿的坟前告诉她:丁楚是一个残杀同门,背信弃义的人,这种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再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他本就是来赴死的,也许只有死才能真正令他解脱。

那人似乎却不想他这么快死,他不断用言语在刺激他:“你有没有想过,无论什么原因,曲风铃总是死在你的剑下,可为什么曲先生却不杀你,也没有让你去死?”

丁楚不是没有想过,只是他一直都想不通。

那人又接着道:“你和曲风铃的事,在曲先生看来是一件极大的耻辱,他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甚至能忍受只字不提他女儿已死的事实。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的出现,对于这点,我实实在在很佩服他。”

丁楚不想再听下去,这些事实,实在都太过残忍,他也无法明白,作为一个父亲,为什么能忍受这种事情。

可是,那人就像是一条驱赶不散的冤魂一样,他的声音不断萦绕在他耳边。

“你杀了他的亲生女儿,他都没有要你死,又何况区区一个仵作朱慈?”

丁楚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不杀我?”

那人似乎笑了,冷笑道:“一直以来,你是不是都活得很痛苦?”

丁楚道:“是。”

那人又道:“这种痛苦是不是比死还要难受?”

丁楚道:“是。”

这两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因为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可丁楚竟回答得那么果断,而且回答得那么真实。这只因为,他想要知道答案。

如果你想从一个人口中得到真实的答案,最好的办法,就是真实的回答那人的问题。

那人笑声简直比哭还要难听,他道:“你既然活得比死还要痛苦,他为什么要让你这么快就死?”

那人又在惨笑:“你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你了?”

丁楚却全身都在颤抖:“你是说他不杀我,就是为了要让我痛苦?”

那人道:“报复一个人,最好的结果,并不是要那个人死,而是要他痛苦,每天都能清楚地看着他活在痛苦之中,无休无止的痛苦。”

丁楚居然还有气力问:“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

那人道:“我当然知道,因为我既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对你们的秘密,当然也就知道得更清楚。而且我也是那种喜欢看人受苦,喜欢折磨别人的人,我很清楚曲终寻的心思,在这一点上,他跟我是同一种人。”

那人又笑道:“你既已知道了我的真面目,今天也就是你受苦的最后一天。虽然你本来就是要死的,可我还是不想你死的那么快,我还是很喜欢看着你现在痛不欲生的样子,你若立刻就死掉了,我反而会很不开心,我相信你的曲先生也会更不开心。所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多问问我,我可以慢慢的告诉你。”

丁楚已说不出话来,他全身都在痉挛,整个人已近绝望和崩溃。

有的人杀人很直接,有的喜欢借刀杀人,还有的人杀起人来很复杂,他们喜欢看着别人在自己的折磨之下痛不欲生,他们享受这个过程,直到对方崩溃,再也支撑不住,最后只有求对方杀了自己,为他解脱。那人和曲终寻,就都是这最后一种人。

无星无月,夜色愈来愈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楚突然发出了一声笑,这笑声凄惨、干裂,就好像是喉咙里生出了枯枝一般。一种极度绝望的笑。

丁楚已总算明白这人的来意,但他现在已无力反击,一只本就遍体鳞伤,奄奄待毙的野犬,拿什么去跟另一个强壮、自信的对手抗衡?

那人背负着双手站在那,正在等着丁楚爬到他膝下,跪到他面前来,祈求他为自己解脱。

可丁楚绝不是会求饶的人,更不会屈服。

他忽然抬起本来颤抖不已的右手,竟奋力拍出了一掌,掌风惊人,犹如惊涛骇浪。随着这一掌击出的同时,人已倒下,口鼻之中都有鲜血汩汩涌出,显然是已不能活了。

凄迷的黑夜依旧黯淡,流在地上的血犹如一滩黑色的泥浆,荒凉的山头又变得无比寂静。

那人从黑暗中来,也从黑暗中消失不见。

倒下的人是丁楚,他这一掌拍在自己的天灵盖之上,沉重的一掌,同样也是极需勇气的一掌。盛怒之下用拳头砸向敌人,每个人都会,但要砸向自己,能够做到的人却没有多少。

终于倒在玲儿坟前的丁楚,看起来跟他活着时,并没多少不同。

4.

据说,人死后不会马上就投胎轮回,还会在这个世上逗留一段时间,带着自己生前的记忆,去做一些自己最喜欢做的事,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看看,去见一见最想见的人。

无论那个人是生是死,都可以见到,也无论那个人变胖变瘦,或是变老,他始终都是记忆中的那个样子,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见到。

据说人死后,虽然无法再拥有任何东西,但他们却会变得前所未有的自由,真真正正的自由,可以随心所欲做任何事情。想飞就能飞,想歇就能歇,想去哪就能去哪,无牵无绊,无忧无虑。

但只要活着,就总是少不了痛苦,只要有爱也就一定会有痛,烦恼总是无穷无尽。是不是死人真的过得要比活人幸福?

至少,丁楚现在觉得很幸福,因为他又见到铃儿了。

她始终都是那个穿一身杏黄罗衫,脸上带着甜美而又熟悉的笑容的女孩。

这次他也没有再躲避铃儿的目光,她知道铃儿从来就没有怪过他,更不恨他。一直以来,他恨的都只是他自己,他过不了的是自己这关。而现在,他也不用再恨了,因为他已为铃儿复仇,亲手将那个自己了断了。

他们的怨一笔勾销,他们的情依旧还在。他们虽然还相隔好几丈远,但他们的目光却早已深情相拥在一起了,充满幸福、包容的目光。

丁楚慢慢向铃儿走过去,他的轻功本就很好,轻功好的人走起路来当然也很轻快。可他现在的步伐却很笨拙,他走得很慢,慢得就像是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地上很柔软,软得就像是踩在云朵上面,他每走一步都感觉走了很远。他的眼睛一直望着前方,铃儿就站在那,很随意的站着,姿态却胜过了那玉立瑶池的白莲。月光清朗,又圆又大,仿佛就挂在她身后,天空中有一道长长的耀目的绿光,珠帘悬浮着。

丁楚当然知道这里不是人间,他只有在另一个世界才能和铃儿相见,何况人间也绝不会有如此美的地方。

非人间才是他真正的天堂。

他一步步向铃儿走近,铃儿也伸出了手,正准备去拉他的手。忽然,他停了脚步,跪了下来,跪在铃儿面前。他那张冰冷的脸上竟落下了滚烫的泪睡,不是伤心的泪,而是高兴的泪。

他跪在那,低着头,默不作声,心中却像是一片被搅得狂浪的海水。他已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铃儿还是微笑,用那只伸出的手,抚摸着他的头,笑着道:“你总算肯见我啦。”

丁楚终于忍不住道:“我一直都很想见你!”

铃儿道:“我知道,可是想和做毕竟是两回事。”

丁楚道:“我以前没有勇气。”

铃儿道:“有勇气的人不一定时刻都很勇敢。”

丁楚抬起头,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感激和希冀:“我们以后再也不用分开了。”

铃儿笑了笑,眼珠转了一转,却道:“你恨不恨我?”

丁楚忙道:“我怎么会恨你,我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你。”

铃儿眨了眨眼,就像星星闪了闪光,她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后悔爱上我?”

丁楚的眼泪似乎又要夺眶而出:“我不后悔,我从不曾后悔过,我只怕你后悔,只怕你恨我。”

铃儿会心一笑,道:“爱上你这样一个体贴的杀手,已是我这生莫大的幸福,我更不后,也更不曾后悔过。”

铃儿接着又道:“其实,爱上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辈子我再也不能离开你了。”

丁楚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们笑得是那样默契而又神秘,此中的深意,也只有彼此才能够了解,局外人是永远都难以体会的。

他们也终于拥抱在了一起,这一刻的相拥,已足以抵消掉此前所受的一切苦难和不幸。

也分不清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夜晚,明明天光通明,可月亮和星斗却又都同时在他们头顶上,看着天空中那一道绚烂的绿光,丁楚忽然出奇地想到:像他这样一个无情的杀手,死后居然没被打下十八层地狱,反而上了天堂,这简直是连做梦也难以想到的事情。

世人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可事实真是如此吗?

丁楚只觉得,世人常说的许多话,都仿佛只是某种梦呓般的慰藉罢了。

微风轻吹着铃儿杏黄色的裙摆,就像是那些鲜黄的风铃花在风中飘舞,舞姿轻盈、洒脱,变幻不定。

铃儿的身体更加轻盈,就连丁楚都没发觉她的劲是从哪里发出,轻轻一弹,她的人就已挣脱出了丁楚的怀抱。她和丁楚隔得并不远,只要丁楚上前一步,就又能将她拥入怀中。可丁楚并没有动,只是痴痴地看着她。

铃儿忽然像是一个撒娇的女孩子,用那种不可理喻的语气,盯着丁楚道:“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我,所以急着来见我?”

丁楚看着她那副略带俏皮的神情,心中又是喜欢又是好笑: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问出一个这样明知故问的问题来?

但他从来都不会拒绝回答铃儿任何问题,所以他轻声一笑,道:“我当然是真的很想见你。”

铃儿道:“现在你已经见到啦,而且我保证,以后你想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再见到我。”

丁楚更不明白她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但他并不是一个急性子的人,所以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铃儿接着道:“所以,你现在就该回去了。”

丁楚立刻问:“回去?我要回哪?”

他想了想,紧接着又问:“难道你是要去哪里么?”

铃儿道:“我哪儿也不去,我一直都在。可是你还有事情没做完,所以你现在必须再次勇敢起来,你必须要回去了。”

她接着又道:“你的心中不仅仅只有我,还有你的朋友。”

丁楚问:“我的朋友?”

“你最好的朋友,”玲儿道:“他现在正面临危险,所以,你要回去了。”

丁楚一脸茫然。

回去的意思,通常就是回到来之前的地方。

丁楚之前在哪?他之前岂非已经死了。

难道他又是在做梦,可死人又怎会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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