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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浣衣人(二)


京州,太平城,太师府。

话说老太师将圣上吩咐的美差办好,又喜添一孙女,自是少不了宴请一番,叫上了左丞相汪远山,却不敢叫上陈漠。老太师虽然也极为喜欢这小子,恨不得认他为干孙子,可自打上一次破例带陈漠出门考察三皇子,归来后又在朝堂上力保陈漠,而陈漠此番又是立了大功回来的,若是再和陈漠私交过密,难免会有结党之嫌,遭圣上猜忌。毕竟这陈漠之父可是定北王啊!内臣勾结外臣,那可是朝中的大忌,只这一条,便足以当谋逆论处!

再有,老太师猜想:恐怕星魂老人的死对陈漠打击过大,这几天还是不去打扰他为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人生中的很多悲哀,总要自己去承受,人生中的许多坎,有时候总要自己去迈过,这才能成为栋梁。若是一遇到困难便总有人相助,怎么能够成长?就像那蝴蝶,如果不是自己努力破茧,而是被人用刀划开的,是飞不起来的。

最重要的一点,陈漠这趟出门赈灾被刺杀了一次,这汪远山可是有重大嫌疑啊,老太师不带陈漠去,就是怕陈漠这小子说漏了嘴,或是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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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这么多年,老太师仍是没有扩建或搬离自己刚当上吏部尚书时的宅院,每每皇帝陛下劝老太师搬离老宅子,换个新宅邸,都被老太师委婉推辞,只说自己住惯了老宅,这老胳膊老腿怕到了新宅不适应,睡不着。自打老太师中年丧妻,老年丧子之后,老太师依旧没有心思续弦,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吏部的小书房里休息的,已有许久没有回府上了。可谁人不知这老太师其实是个极度念旧之人,只是不愿意也不忍心回到家中触景生情罢了。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按照老太师的说法:家宴总比外面香。所以老太师便约了左丞相汪远山来太师府赴宴。二人的马车一前一后在南市大街上走着,总算是来到了许久未回的太师府。

高泊推开了府门,院内松柏参差,古色古香,地上的砖,房上的瓦支离破碎,两边的墙上破败不堪,看得出来已是多年没有人去打理修缮了,只不过这诺大的花园却不见一张落叶,显然是有人在勤快打扫。

老太师颤颤巍巍地进了府,有些羞涩:“这宅子破败了些,还望汪大人见谅!”

汪远山说道:“哪里,哪里,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我都去过,可哪里比得上这里分毫?”

老太师被汪远山这么一夸,更不好意思了,笑道:“汪大人莫要抬举老朽,老朽哪里能比得上诸葛卧龙和扬羲之?不过是蒙圣上庇佑,比常人多活上个几年罢了!”

房玉京插话道:“老太师为官清如明镜,辅佐三朝,这一生并无半点疏漏,若论制律治军、书法文章,那卧龙、羲之之流虽可称得上是古之大才,可若论用人得当,纵横捭阖之术,只怕是那吕尚、项增之流也未必能比得上老太师分毫啊!”

汪远山呵呵一笑:“老太师,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您要知道我汪某人只说实话,可是从来不拍马屁的!”

三人一片大笑。

这时,一健壮小伙捉蝶到此,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老太师解释道:“是我那痴傻的孙子,这孩子啊,受了刺激,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虽已到而立之年,但心智却始终如孩童一般。”

汪远山早听说老太师家门不幸,两个儿子在礼部员外郎的任上病死,儿媳便夫唱妇随,一同殉情了,后辈中只留下个傻孙子传承家业,如今看来此事不假,想不到这“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传闻竟是真的,以后可要小心了,这做人嘛,马马虎虎就好了。

那痴傻汉子扭过头发现了迎面走来的三人,兴奋地说道:“诶,老爷爷,你怎么回来了?回来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带糖了吗?”

“好孩子,过来!”这位一生历经风雨无数,见过了太多生生死死都不曾流泪的老太师笑了笑,泪水在眼睛里打转,从袖中掏出了一小包孙子小时候的最爱,说道:“这是京味居的饴糖,好吃的紧!”

痴傻汉子熟稔地拆开了包装,尝了一块,“嗯,好吃,还是那个味道!”又掏了一块出来,递给了汪远山,说道:“小胡子,你也吃!”

汪远山尴尬地笑了笑,摆了摆手,谁知汉子直接拆开了糖纸,硬塞进了汪远山的嘴里,打了汪远山一个措手不及。

汪远山面露难色地嚼了嚼,又转为微笑:“嗯,真甜!”

老太师问道:“怎么不给这位小妹妹来上一块?”

痴傻汉子摇了摇头,嘴里振振有词:“就不给,就不给,这糖吃多了啊,容易蛀牙,这小妹妹生得如此好看,要是笑起来跟老爷爷你似的,可就不漂亮了!”

老太师和房玉京一脸难色,齐刷刷看向了汪远山,此时,汪远山口中的糖已然成了鸡肋,继续嚼也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只能囫囵一口吞了下去。

“小胡子,你可要小心哪!那隔壁大街上的小孩,上月跟我抢糖,被我追着跑,趁我不注意,便将糖吞了下去,结果给噎死了!”见汪远山正准备伸手扣喉咙将糖吐出来,痴傻汉子又说道:“还好有我在,我抓住了小孩子的脚给他倒立了回来,朝他肚皮上踹了一脚,救了他!小胡子,你脖子比那小孩子要粗上那么一大圈,这照常理来说,应当是噎不死的!”

汪远山听罢,马上对着胸口一通乱捶,看样子是卡在食道上了。

老太师见状,吆喝了一声:“来人哪,速去取水来!”

汪远山气急败坏,又不好当面撒泼,对着老太师说了声:“不用了,糖已入腹!我看这孙子也不傻,倒是聪明得很!”

“你才傻呢!”说着,痴傻汉子朝着汪远山伸了伸舌头,又将屁股对着汪远山拍了拍,转头嚷道:“小胡子,怎么还生气啦?来追我呀!”然后一溜烟,便躲到了假山后面去了。

汪远山脸都被气青了,有气却又不知道该往何处撒。

“放肆!”老太师怒道,又毕恭毕敬地向汪远山赔罪:“小儿痴傻,蛮横无理,望汪贤弟念他是个呆儿,莫要怪罪!”

汪远山摸了摸自己的食道,往下顺了顺,说道:“我汪远山一堂堂丞相,又岂是会跟一竖子计较之人?老太师莫要多想,今日老太师双喜临门,就让我汪远山做个东,咱们秋月楼走起!”

何人看不出汪远山这是给足了老太师面子。

“好,走起!”老太师借坡下驴,顺势答应了下来。

三人正欲出门,痴傻汉子在树上大声说道:“慢走,不送,常来啊!”

“这孩子目无尊长,老太师是该好好约束约束了!”

“那是那是,老夫回去定会严加看管,汪贤弟,咱们还是速速饮酒去吧!”

“走着!”

“走着!”

。。。

。。。

秋月楼前,门庭若市,秋月楼内,宾客无数,老板娘只一眼便认出了汪远山,打发伙计给三人安排了一个楼上的小包间。

四人上了三楼,进了一间上房,房内古色古香,与楼下相比并无半点胭脂气,反倒是多了些淡淡的墨香。

老太师感慨道:“没想到这秋月楼下喧闹无比,这秋月楼之上竟是如此清逸雅致啊!”

“这秋月楼我常来,都是一人独酌,这诺大个京城,也就是这里能让我远离了世俗的喧嚣,清静清静。”汪远山又转头对着伙计说道:“老伙计,有什么好菜都给我上来,先摆满了这桌子再说,再来两壶好酒,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就不吃花生米、炒豆腐了!”

老伙计愣了愣,似乎有些意外。

汪远山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是怕我给不起钱吗?”

“好咧,汪大人,请您稍候!”老伙计的匆匆下楼,没一会儿便陆续端上了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烩海参、烧蹄筋、炖甲鱼,而最后上的是一盘香炸芋头!

汪远山盯着这一盘盘精致的菜肴,双眼发光:“不错,不错,下去吧,有事我会叫你的。”

老太师眯了眯眼,说道:“汪大人,破费了!”

“这区区小宴,不成敬意!”

房玉京也是个识趣的丫头,抢过酒壶,起身给两人倒上了酒。

“这丫头甚是乖巧,要不是被老先生收了做孙女,我还想认她做干女儿呢!只可惜我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今年才九岁,要不然哪,甭管老太师同不同意,这儿媳妇我是认定了!”

“如此说来,倒是被老夫捷足先登了,没想到你汪贤弟还有这般心思,来,咱们尝尝这菜!”

“这吃菜之前咱们是不是该饮上一杯?尝尝这佳酿啊?”

“那是那是,来来来,高泊,玉京,你们也一起,咱们干上一杯!”

大鸢朝本以武立国,可到了曹铁做皇帝的这二十年,却是重文轻武,喜好风雅,民间舞文弄墨之风日盛。

酒过三巡,玉京说席间无以为乐,非要玩个行酒令,三个大人只好依着她,便叫店家取来了笔墨纸砚,以夜宴为题,由玉京先起,然后是老太师、汪远山,一人一句诗,谁接不上了,便要罚酒一杯,而高泊自认不善此道,说每次轮到他的时候便自罚一杯酒。

忽然,窗外传来了一阵琵琶声。

只见玉京歪歪扭扭地写道:谁家琵琶暗飞声,写完便把笔递给了老太师:“爷爷,该你了!”

老太师自认虽无文才,可要接上这简简单单的诗句却也是信手拈来,只见老太师写道:“夜随秋风入高楼”,那笔迹却是苍劲有力。

“哈哈,爷爷喝酒!”

老太师一脸疑问:“这又是为何?”

汪远山解释道:“老先生,这韵脚不对,依规矩,是该罚酒一杯!”

见爷爷喝完一杯,玉京本想说该汪大人了,却看见汪大人提笔在老太师的基础上改了四个字,写道;夜随香风漫京城。

玉京说道:“汪大人这可有抄袭之嫌。”

汪远山不以为然说道:“我这平仄意境韵脚都对,咱们可没说不能篡改上一人的诗啊!”

玉京急了:“不行,不行,汪大人得再补上一句,不然该喝酒了!”

“好好好,我便依着你,这小丫头!”两个大人竟是被一个小丫头耍得团团转。

只见汪远山奋笔疾书,在纸上写下“秋月满楼杯得意”七字。

高泊自罚一杯,说道:“不错不错,这句好!”

老太师捋了捋白须,转而看向玉京,问道:“下面这句可要对上啊,不然就该你罚酒了!”

玉京想了想:这“秋月满楼杯得意”既写了现在的处境,又回应了前两句的琵琶之声,而且下一句又得对照着这句来写,确实是有些难度,稍有不慎,便得罚酒。

汪远山得意道:“是不是对不上了啊?看来咱们的小才女也犯难了,有道是:‘太白斗酒诗百篇’,看来你是没喝够啊!”

有时候一个不经意间,这点子就来了。

玉京被汪远山赶鸭子上架,望了望窗外,灵机一动,“谁说我对不上的?笔给我!”说罢,玉京在纸上写道:“寒江孤影舟自横”。

老太师看了看,这可真是下足了功夫,这句“寒江孤影舟自横”既写了远处的景色,又写了这么些年来小丫头自己的心境,如此短的时间,就能作出如此佳句,这可真是为难她了,连忙赞誉!

汪远山捋了捋须,说道:“看来确实是这才女还得是急中生智啊!老先生,该你了!”

老太师自信满满,早已胸有成竹,洋洋洒洒地写道:呼来美酒邀冰魄。

汪远山恭敬道:“老先生豪气不减当年哪!容我慢慢道来!”只见汪远山看了看玉京,竟不假思索地写下了“唤起情丝忆纱灯”七字。

玉京说道:“汪大人,你这是在想哪位良家闺秀呢?”

汪远山笑了笑,没有出声,而高泊则是又饮一杯。

老太师打趣道:“玉京啊,想当年,这汪大人年轻之时,那可是士子风流,传遍了京城啊!若是你早生几年,怕也要着了这汪大人的道,弄得自己茶饭不思,日渐消瘦啊!”

汪远山没有过多地解释什么,这种事情越解释越乱,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丫头,该你了,写不出来又该罚酒了!”

没想到玉京早已趁着老太师打趣的时间写好了:“好咧,汪大人请看!”

“飘飘欲仙瑶台上”这句似乎是有点儿敷衍了,甭管是什么大家闺秀,总要夸赞几句。

最后,老太师补上了一句:“两袖红花雾腾腾”,一轮行酒令才算是圆满结束。

老太师提笔,将诗抄在了墙上,全诗如下:

谁家琵琶暗飞声?

夜随香风漫京城。

秋月满楼杯得意,

寒江孤影舟自横。

呼来美酒邀冰魄,

唤起情丝忆纱灯。

飘飘欲仙瑶台上,

两袖红花雾腾腾。

三人臭味相投,嬉笑之声不断地从小房间里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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