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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顺安二十一年,冬,天降大雪。

        这个数九寒天沉闷而漫长,厚厚的浊云翻涌压下,北风肆虐,途径山野发出呼呼嚎叫。已是中午时分了,距离酆京五十里外的山郊丝毫不见人影,死一般寂静。

        少顷,才见一辆青篷马车沿山道悠悠驶来,木辕碾在雪里,留下一道长长的灰色印子。

        车夫是个身着灰褐皮袄的中年男人,只见他一只手缩进袖子,有气无力扬着马鞭,不耐道:“快到法缘寺了,郑嬷嬷把人叫起来。”

        马车里头郑嬷嬷应了下,接着便没声了。

        这样冻掉耳朵的天气往京畿跑,实在不是什么舒服的差事。车夫受冻小半日,愈发没有耐心,恨不得把车里那个冒牌货原地丢下,自个回国公府去。

        但想到国公夫人的吩咐,他只能恨恨咬牙,一脚踢在马屁股上泄愤,厉声呵道:“驾——”

        山道颠簸,车顶白雪簌簌抖落。马车内,郑嬷嬷掀开帘子往外瞧去,只见不远处的土房,荒地皆被白雪覆盖,莫说人影,就连牲畜都见不着一只,法缘寺,果真如传说中那样,是个鸟不拉屎的地儿。

        郑嬷嬷眉头簇的更紧,放下帘子瞧了眼正趴在她膝上呼呼大睡的小娃娃,唏嘘一叹。

        膝上的小娃娃名叫卫淼,今年才五岁,十天前还是卫国公的掌上明珠,自小又和恭谦王府世子订了亲,可谓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然而短短几日,明珠变鱼眼睛,竟要被撵到法缘寺这破败地方来。想到国公府近来发生的大事,郑嬷嬷感叹,人生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了。

        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卫淼身体里流着的不是卫家的血呢?

        听闻真正的国公府千金今日便要回府了,国公夫人可怜爱女在外受苦五年,又恨极了卫淼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索性吩咐郑嬷嬷把人送到法缘寺清修,自此以后眼不见为净。

        假千金这件事,如今国公府人人皆知,唯独当事人卫淼不知。她太小了,性子温吞不讨喜,更倒霉催的上个月摔跤伤到脑子,原本说话还算利索,这下连话也说的结结巴巴,难怪国公夫人嫌弃。

        想到这儿,郑嬷嬷犯愁,今儿出门时担心卫淼哭闹不愿走,国公夫人便说身子不适,要卫淼到法缘寺为她祈福。

        卫淼乖巧且孝顺,一听要为母亲祈福,就乖乖跟着郑嬷嬷上了马车,一路睡到现在。

        眼瞧着就快到法缘寺了,郑嬷嬷没想好怎么和这孩子说。她正为难,膝上的小人儿一动,揉着眼睛坐了起来。

        虽然身着厚厚的袄子,但还是冷,卫淼打个喷嚏,语气软糯糯的,“嬷嬷,法缘寺还……还有多远?”

        卫淼能感觉到,娘亲近来对自己的冷淡,她只能归因于是娘亲生病的缘故,愈发诚心祈福,希望娘亲早日康复,像以前那样温柔待她。

        出门前,卫淼带上她的猫儿团子,这会一人一猫正互相依偎着取暖。

        对上这孩子纯真的目光,郑嬷嬷眼神闪躲,心虚地别开脸。

        卫淼虽然不太聪明,长的却极美,她身上穿了件雪白小袄,头戴一顶红色虎头帽,衬的小脸莹白如玉,一双明眸更像会说话似的,轻易就能勾起人怜爱。

        郑嬷嬷在卫国公府做事十几年,心也硬了十几年,但这孩子眼睛如初生婴儿一般纯质,一时间她的心肠有些硬不起来。

        “法缘寺就快到了。”郑嬷嬷含糊说。

        卫淼点点头,抱着猫儿缩到角落里。她冷,但不敢说,旋即想到团子没穿衣服应该更冷,便掀开袄子将猫藏到胸口,咯咯笑起来:“这……这样就不……不冷啦。”

        这孩子,果真是个心大的,都要被彻底丢下了还笑得出来。

        没一会,马车停下,法缘寺到了。

        法缘寺奉圣人敕令建造,不过位置偏僻,久而久之香火凋敝,如今还有三十来个尼姑守着这片地方。

        来接他们的是个身着海青服,头戴素色僧帽的小尼姑。

        她将郑嬷嬷卫淼引到一间小屋,紧接着在卫淼手腕套了一串菩提子,柔声说:“戴上这个,从此以后六姑娘就是法缘寺的人了,需不需要剃度等师太回来再说。”

        时人崇尚佛法,有些先天病弱的孩子,从小就会被送到寺庙修行以求长命,剃度的留发的都有,因为这些孩子大多几年后还会被接回家,法缘寺对他们很宽容。

        郑嬷嬷琢磨着:国公夫人不愿再见卫淼,因此卫淼大概率是要剃度,留在法缘寺当一辈子尼姑的。

        这会卫淼的虎头帽已经取下了,露出脑袋上的两只小揪揪,一翘一翘的,像两只捣乱的兔耳朵。

        她小手捂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一脸茫然,“什么是……剃度?”

        郑嬷嬷不欲多说,把卫淼送到法缘寺是她的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便要走了。

        倒是小尼姑耐心十足,头一次见这么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不禁蹲下身逗她,“剃度就是剪头发,剪成光头。”说着她摘下僧帽,露出光滑的脑袋,“像我这样。”

        卫淼一看,水汪汪的杏眼瞪圆了,吓得用小胖手护住头发连连后退,“不……不可以。”她喜欢她的头发,不仅可以扎两只小揪揪,还能戴漂亮的簪花,才不要变成光头。

        小尼姑笑得更欢了,十分好商量的语气,“那便不剪吧。”

        住持师太是个极好的人,肯定也舍不得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变成光头。

        又交待了一些事,小尼姑还要诵经先走了。郑嬷嬷意识到时辰不早,便对卫淼说:“六姑娘好好在法缘寺为夫人祈福,奴有事先回去了。”

        这下,卫淼愣住了。

        小姑娘左右张望,周遭陌生,寂静的可怕。她吸吸鼻子,鼓起勇气摇头,“不……不好,我怕,嬷嬷留下陪……陪我。”

        说着,她拽住郑嬷嬷衣摆的手紧了紧。

        留下是不可能留下的,卫淼又不是国公府千金,跟着她有什么前途。

        郑嬷嬷甩开她的小手,“这怎么行,府中还有活等着奴婢。再说有什么好怕的,这地方有吃有喝,还能饿着六姑娘不成?”

        说完,郑嬷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她没想到,卫淼这孩子竟这么黏人,会一路跟在她的身后。

        卫淼实在害怕,她不想一个人呆在陌生的地方。郑嬷嬷在前面走,她拼命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跑,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追上,两人已经到了马车前。

        见她这么执着,郑嬷嬷只得语气又严厉几分,“回去,你忘记夫人要你到法缘寺做什么了?”

        卫淼当然没忘,许是郑嬷嬷声音严厉了些,又或许对接下来的命运心有所感,卫淼嘴巴一撇,眼里蓄满泪,金豆子滚落下来,边哭边打了个泪嗝,“嬷嬷……怕……怕……”

        她哭的实在可怜,眼睛鼻尖红红的,仰起被泪水洇湿的小脸,团子钻出来蹭蹭卫淼的下巴。但此举完全安慰不了卫淼,她哭的更伤心了。

        郑嬷嬷见状,愈发觉得这差事难办,但再难办也是主子的意思,今日她势必要将卫淼留在此地。

        况且,一个冒牌的千金小姐,谁还会在意她的死活,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今日卫淼出了什么事,国公府也是没人管的。

        郑嬷嬷不为所动,呵斥:“不准哭,再哭该把鬼面太子招来了!”

        话音刚落,哭声戛然而止!

        一听鬼面太子的名字,卫淼不敢哭了,可实在憋的难受,只得用小手捂住嘴巴,默默流眼泪。

        郑嬷嬷一听这招有用,便问:“你可知那鬼面太子是何许人也?”

        卫淼瓮声:“知……知道。”

        在大梁,所有孩子惧怕的不是阎王爷,不是黑白无常,而是这位鬼面太子。太子自然就是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据说他青面獠牙,赤发歪嘴,一口能吞下一个小孩,且专挑哭闹的小孩下手。

        谁敢哭,是要被吃掉的!

        卫淼眼睫轻颤,她不想被吃掉,只能祈祷方才鬼面太子睡着了,没听见她的哭声。

        “你知道就好。”郑嬷嬷松一口气,“谁哭鬼面太子吃谁!你快回去,好好为夫人祈福。奴婢回去会禀报国公爷,让他明天来接你。”

        这当然是谎话,但卫淼信了,小手抹抹眼泪,“那……那嬷嬷记得啊,叫爹爹快些来接我。”

        郑嬷嬷漫不经心恩了声,狠心转身上马车,不一会青篷马车便消失在雪地里。

        雪一直下,天地间所有的声音好像骤然消失了,卫淼抱着猫儿站在原地。她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轻轻啜泣,只能先回法缘寺。

        卫淼把团子抱的更紧了些,笃定说:“爹爹明天就……就来接我们了,我念诗给你听,不怕。”

        “心如水,气……如绵,不做神仙做圣贤,东屋点灯西屋明……”

        她念着念着,便听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似乎还伴随骇人的咆哮。卫淼鼻子一酸,眼泪再也憋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是不是鬼面太子听到哭声,来吃她了呜呜……

        车夫赶车飞快,下午便回到酆京卫国公府。今日卫国公府设宴,喜迎出生时被抱错的嫡女卫瑶回归。国公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就连马厩中的牲畜,也多吃了一顿上等草料。

        傍晚,郑嬷嬷被杨氏唤到屋里问话。

        国公夫人杨氏年纪不到三十,保养的极好,一身墨绿华服高坐正堂,青丝盘珠翠,耳坠青玉珠,端的是雍容华贵。

        国公爷卫长东家宴过后便去了妾室的院子,杨氏应酬虽也累了,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郑嬷嬷是否把事情办妥。

        郑嬷嬷一五一十交代完,杨氏就放心了,她是真的不想再见那个孩子,照例给一份赏银。等郑嬷嬷退下,屋内只留下自己的陪嫁丫鬟杏雨,杨氏才扶着额角,长长叹了一声。

        杏雨轻手轻脚走近,为杨氏披上一条羊绒薄毯,轻声问:“夫人,您怎么了?”

        沉默良久,杨氏才冷哼了声,“那个不成器的,天没黑就摸进妾室的院子,一大家子净交给我操心。小六娘这事,他也不知帮忙出出主意。”

        杏雨知道主子的心结,净挑好听的说:“您持家有度,国公爷也是信任您。六姑娘这事虽大,但总归话语权在咱们手里。现在人总算送走了,您也可以放心。”

        可不是,为了这件事,杨氏已经数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外人只知卫淼并非国公府千金,却不知今天接回来的卫瑶,其实也是个假的。

        杨氏阖眼躺在美人榻上,陷入长长的回忆。五年前她怀孕时,恰逢老国公爷救下恭谦王府两岁的世子,恭谦王感激,便说好杨氏若诞下一女,两家就结亲。

        能攀上皇亲国戚,无疑这于卫国公府是件好事。那之后整个国公府便对杨氏这一胎寄予众望,都盼着生个女孩。

        可遗憾的是,杨氏怀胎十月,生下一个男孩,并且那孩子一出生便没了气息。这对杨氏,卫长东而言简直是天大的打击,为了不失去这个和王府结亲的好机会,卫长东只能咬牙,对外说生下一个女孩,母女平安。

        消息传到王府的当晚,卫长东便从外头抱回一个女婴,取名卫淼。

        这桩亲事总算保住了,也顺顺当当落到卫淼头上。凭借这门亲事,卫长东这些年可没少捞好处。他的爵位,官职都沾了不少王府的光,但随着卫淼渐渐长大,两人发现这个孩子缺陷不小。

        学东西慢便算了,走路还时常摔跤,不久前脑袋磕上石台,更是成了话都说不利索的小结巴!

        恭谦王妃知道后,不止一次暗示对这个未来的儿媳不满。堂堂王府世子,怎么能娶一个结巴为妻呢?

        卫长东夫妻二人知道,这样下去被王府退婚是迟早的事,但如今的卫国公府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门婚事。

        卫长东是嫡长子,虽袭承爵位,在朝中有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但远不如表面风光。卫国公府的衰落在上一代就有预兆了,到了卫长东这里只剩个空壳子。若再失去王府这个靠山,往后只怕连表面的风光都难以维持。

        既然恭谦王妃对卫淼不满,那只能换个女儿,夫妻二人一合计,从远房亲戚那边挑中年纪相仿的卫瑶,一番遮掩,才有了这出真假千金的戏码。

        自然,为了名声,杨氏对外说卫淼身子弱,必须在寺中修行才能平安。

        事已至此,送走卫淼迎来卫瑶,杨氏才后知后觉有一丝丝愧疚,她用手帕捂住心口,蹙眉:“卫淼那孩子会不会怪我?”

        杏雨安抚:“怎么会呢?是她不讨喜没有这份福气,夫人对她已经够好了,只是送去寺庙修行而已,管吃管喝饿不死就成。”

        杨氏也是这么想的,一听杏雨的话心里那点愧疚旋即烟消云散,心里打算着:要赶紧把卫瑶的规矩教好,下个月带去让恭谦王妃瞧瞧,那孩子机灵,想必王妃定能满意。

        虽说这样对卫淼而言有点不公平,但也是没办法的事。卫国公府这样的没落勋贵,没有姻亲帮衬如何在酆京立足?

        这高门大院里头,本就各有各的谋算,各有各的前程,为了国公府不得不抛弃卫淼。况且说到底,卫淼不是她的孩子,没有价值的人留下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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