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力之拼命挖

　　大名金仁忠，由于出过天花，满脸麻洞洞，绰号金麻子。每个大大小小的凹坑坑都是聪明泉，脑袋瓜子特灵光。你屁股撅撅，就晓得将拉什么屎。人精一个！

　　金麻子曾担任过大队治保主任，兼民兵营长。现已卸任给“复兄”敏亮，到市建三公司长年担任大队民工总调度员。他每天从公司甲方领受劳动任务，“丁是丁，卯是卯”，逐一分解落实到每个民工头上。训人，治人，管人是他的拿手好戏。假如你偷奸耍滑、消极怠工，那你就是一只被他卡着脖子拎在手里的“鸡”，必杀！给“众猴子”们瞧瞧，以儆效尤。轻者，停工，扣钱。重者，屁股上踹一脚，滚回去，拢袖管晒太阳去吧。他把工地上的情况与大队支书保持热线联系，三天一汇报，五天一请示。金麻子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他说的话就是圣旨，民工们只能乖乖“遵命”行事。

　　今天，金麻子分配我们开挖“杯型（口）基础”。无锡市压塑机厂要新建一跨大车间。像你掌中的手机，呈长方形。80米长，20米宽，上面承重梁上要跑轨道行车。两长、两短、四条边线上至少要开挖四五十个方形土坑。每个土坑长2米，宽2米，高3米。“万丈高楼平地起。”地基稳固耐久，是整幢建筑物的重中之重。人工开挖土方又是“杯型（口）基础”工程施工的第一步。

　　施工场地就在工厂围墙外面的一片坟茔地上。好多坟头都被晚辈迁走了。一根根木桩和一条条白色石灰线标注着开挖的确切位置。一是乘早，二是乘饱。四人包一个方形地块，叮叮当当地挖起来。

　　挖土工具分三种。地面表层，砖石瓦片多，用“丁”字铁镐。尖头使劲往地下钻，扁头往砖石身下撬，顺手奏效。“扫清”地面后，随手操起短木柄（仅有五六十公分长）四齿铁钯，每个人分不同方向，躬身埋头，高举狠挖，把挖下来的泥土装入簸箕，端起来，奋力向外泼去。没有讲话声音，没有擦汗功夫，没有停顿喘息。一个个铆足劲，弯着腰，全神贯注地往下挖，往外泼。约莫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土方坑越来越深。满簸箕的泥土要往一米七八高度的坑外甩去，凡人是做不到的了。四个人一分为二。坑沿上站两个人，把三号藤条箩筐放下来装满泥巴，两人合力提上去，倒掉，再放下来……坑里的两个人扔掉铁钯、簸箕，换上了铁锹。

　　铁锹并非铁铲（煤铲）。铁铲宽大，轻薄，可以铲起黄沙、石子、泥巴、垃圾。铁锹只能适用在泥地里，开沟挖渠挖泥巴。铁锹装木柄前端的铁圈口外铸有一个扁的三角档，挖泥时，用一只脚掌压上去加力帮助铁锹往泥里插。木柄顶端装有十至十五公分长的圆木横档。作用也是让手握住往下推挤。

　　三种工具三样柄：镐柄、钯柄、锹柄，都需要开挖者拽紧，使劲。人工挖土，主要靠的是人工的力气、韧劲和信念。有时还要祈求老天爷帮帮忙，开开恩。

　　“杯型（口）基础”施工，一般适用于工业厂房。它都是一个一个独立的基础。开挖到预定尺寸，又已“见生”（见到坚硬的生土），刻不容缓，在边上再开挖三十至五十公分深的集水坑和环形排水沟，按下“地老鼠”（潜水泵）抽渗水。马上铺垫黄石块，浇砼，（tong，混凝土简称）垫层，四周木板支撑，扎承重钢筋……“柱下基础”一着不让，环环紧扣。隐蔽工程，百年大计，质量第一！最后，浇灌好的水泥柱子插嵌入“杯口”基础内，故俗称“杯型（口）基础”。

　　“杯型（口）基础”在施工过程中，最怕地下冒水和天外落水。

　　开挖土方，谁也不知道深层地下是硬土，是灰坑土，是沙积土，是泥塘土。有人挖到小河塘，汩汩渗水挤进坑。有时候，抽水抽不及，堵眼堵不完。站在半腰深的污泥浊水坑中，良计妙策我们农民工是断然想不出来的。甲方施工员、技术员见怪不怪，习以为常。运来尖头水泥桩，扛来长衫木，视深浅择材使用。“嗨哟嗨哟”，人工用力夯下去，一根接一根，根根挨挨挤挤，外面用一袋袋草包泥塞码垛。抽掉水，继续挖。不见“生”，不歇手。实在深不见“生”，那就出招先把几百斤重的大石块一块又一块夯填下去，肯定错不了。

　　“天外来水”，往往让使劲挖的农民工绷紧神经，举止艰难。有时，也会激发超越常人的蛮劲和狂情。挖到一半，或者即将告罄。本来已经饥肠辘辘，腰酸背疼了，都盼望早点收工透口气。雨来了，大雨来了。有时是连续数小时的“闷头雨”，“哗哗哗”地，河里、塘里、田里、坑里，到处是水的世界。有的土坑四周堆满了泥巴，受到雨水浸泡，稀松塌方。大量的土块重“赖”坑里。污泥加混水，默等着，随时向你挑战。只能老老实实地缩在工棚里唠唠嗑，吹吹牛吧。不干活，工分没有。心里烦恼、憋屈，却无可奈何。雨止了，面对大半坑的泥水，喝又喝不掉，舀又舀不完。全仰仗“地老鼠”显神威。少则一小时、多则小半天。时间耗去不少，总算开工干活。跳下去，拼命挖吧。“吭哧、吭哧”，毫不迟疑，全身心投入，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把丢掉的工分补回来！汗渍渍，脏兮兮，湿漉漉，滑腻腻。个个奋勇，人人争先。当时，如果金麻子瞧见了也会倍受感动：“这些年轻人那，真是要钱敢拼命！”

　　还真有那么一些人“要钱敢拼命”。

　　有一组农友挖土方，挖到了一口黑漆老棺材。怎么抬上来？那时，没有吊车、起重机。架设一个三根又圆又粗又长的大钢管组成的三脚架。顶端安装着“神仙葫芦”，一根铁链环垂下来。利用杠杆力学原理。“咔拉咔拉”使劲拉。一圈又一圈，一点点、一点点吊拉着棺材往上升。升出地平面，马上把好几张长木跳板并排搁在坑沿上。长木跳板上放置圆滚木，棺材压在滚木上，用绳索人工牵引……老棺材停放在工地上，谁也不晓得棺内有啥子子丑寅卯。这种阴间晦气事，大伙儿并不放在心上，陆陆续续去工棚食堂吃饭了。中午，稍作休息，很快又来到工地上。大伙儿眼直了。不知道是张三，还是李四，还是几个人合伙，把大棺材掀翻在一旁。附近，躺着一个小脚老太婆，穿着锦缎绣花大紫袄，相当富贵。老太婆此时此刻的脸色一片乌黑。有人讲，刚见天光的时候，她的肤色，脸色跟活人差不多。皮肤还有弹性呢。活人干嘛要折腾死人啊！后来，听见风闻，开棺者捡到了金戒指、金耳环、碧玉簪，还有一些值钱的殉葬品，发了一笔不小的横财。

　　已经被土葬尘封了多少年的老人家又有了新的归宿——浇上汽油，一把火，在烈火与浓烟中袅袅升天了。

　　老人家遗留给活人的一点金银财宝，给了活人寻找更多金银财宝的信心和勇气。于是，铁钯如雨林，铁锹像流星，埋头撅腚拼命挖，都想踩踩“狗屎运”。反正那时，政府没有“不当得利”罪。

　　农民工，拼命挖土方，为了造房子，为了挣票子。好事者，加一条，为了捡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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