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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煽动


车队昼伏夜行,一路往北。沈岁宁仔细观察周边环境,大瑶偏南,北邻圣京,背靠扶华,东出洪泽,这些人一路北行,必是想通过水路将她送出大瑶国境。

        会去哪个国家?

        沈岁宁通过示弱撒泼摸清对方底线,知道这些人不会要她性命。

        既无性命之忧,她便不会受制于人,坐以待毙。

        昨夜对方带着她和那些姑娘一同赶路,天微明时便将她们分开。今日她观察了一整日,那些姑娘不知被安排在了何处,没有一点声响。

        她跟随萧渊祈和沈子陵上过战场,到过北方。她估摸按照现下的行驶速度,明日一早便能抵达渡头。

        如若上了船,离开大瑶国境,再想自救绝无可能。

        她被绑两日,后边必有官兵追寻,一切尚有转机。

        沈岁宁骨头硬,好奇心重,既然命在,那便赌上一赌。

        她随时随地想方设法弄出点动静,逼对方动怒,好几次她看着他们指尖伸向刀柄,最终却隐忍不动。

        对方想让她吃苦头,似乎想到了折磨她的办法,命人将她双眼蒙住,带她离开了厢房。

        沈岁宁眼前一片漆黑,她被押着出了厢房,大约走了半炷香时间,后背骤然一疼,她扑通往前摔倒在地,接着她听见房门上锁的声音。

        沈岁宁双手得了自由,将眼上白绫一松,目光所及令她顿时冷气倒吸。

        房间狭小|逼仄,装满了女人。

        微弱的光束从头顶上的小窗口偷溜进来,橘黄的夕阳散成温暖的光线,弥漫在这冰冷的地下仓库里,那些人看到她时神情从惊慌转为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

        沈岁宁认得,她们是昨天在客栈院子里看到的,夜里一同赶路的那群女子。

        她数了数,总共七人。

        她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双手抱膝,脑袋深埋在膝盖里,见有新人进来,又忍不住抬高一点脖子,偷偷打量。

        沈岁宁心想:对方不是卖她一人,是要将她们一起卖掉。

        兵行险着果然奏效,她弹了弹身上的灰,找个角落像她们一样坐下。

        卖去哪儿?

        这么多女孩,不知从何处寻来,白天关在地下仓库,夜里赶路,避过城镇关卡,每隔一段距离便有接待他们的客栈。

        这是一条完整的人口买卖产业链。

        可是目的地是哪里。

        苏唐绑她,卖她,是报仇。

        苏家是否知情,还是——苏家便是人口买卖的主谋。

        荣国公府呢?是否有在这当中扮演什么角色。

        “你是被他们抓来的吗?”一个怯怯的声音关心地问道。

        沈岁宁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秀丽的姑娘,年约十五,长得嫩生生的,双眼含着怯意,小声问她。

        “嗯。”沈岁宁点头,问她:“你呢。”

        姑娘红着脸,不知如何回答,旁边比她大一点的女子抢着说道:“她是被她爹卖的,本来是卖去青楼,但她爹听说卖这边钱多,就改变主意把她卖给这些人了。”

        沈岁宁看了眼身边这个姑娘,她羞红了脸,似无地自容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能埋下脑袋不说话。

        在大家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姑娘的声音如蚊子般嗡嗡传来,“我爹在瑶东战场受伤,断了条腿,不能劳作。家里太穷了,我家女孩多,我爹没办法才……”

        话未说完,便听到低低的哭泣声,“我爹没办法才要卖了我,可是,我有什么错呢?”

        有什么错呢?

        姑娘的抽泣声一下一下敲击在大家心头,大家纷纷想起自己遭遇的不幸,自问无错,如何走到今日呢。

        大家不免红了眼圈。

        岁宁生在簪缨世家,自小受尽宠爱,听到她的遭遇不免心生同情,她盯着姑娘头顶枯黄的发丝,拍了拍她的肩头。

        十七年前,瑶东之战,大瑶十将九不归,这场战争消耗了大瑶的国力,把大瑶从圣京得来的赔偿打得精光,更导致数千万家庭家破人亡。

        瑶东之战,是大瑶的耻辱。

        沈岁宁想到自己的生母裴如,那个送药上前线的女人,突然钦佩她像卷柏那般坚韧顽强。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她是否会有不同的命运。

        沈岁宁望着旁边的姑娘,纤细瘦弱,白皙秀气,若是没有那场战争,怎会遭遇这剜心割肉之痛?

        亲生父亲,亲手将她推下地狱,她无法反抗,也毫不反抗。

        女孩猝然抬头,对她展颜一笑,摇摇头说没关系。

        沈岁宁看着其他人,问:“那你们呢?”

        “我们?”

        这份不幸似乎引起了大家共鸣,不时有人垂眸擦泪,整间屋子充满了断断续续的轻泣声。

        年长女子较其他几人稳重些,她指着对面几个说:“那两个在青楼得罪了人,被老鸨卖过来的。”

        被她指的那两个女子一紫一绿缩在墙角黯然神伤,见有人提到她们,抬眼看了眼。

        沈岁宁心想:眼波流转中带着娇媚,这两人确实是几人中最好看的。

        紫衣女子面容姣好,她啜泣道:“我们虽是青楼女子,但我们卖艺不卖身,我们也是有骨气的。”

        “可我们这次得罪的人位高权重,妈妈也帮不了我们。”另一个绿衣女子接话,自怨自艾说:“活该我们命不好。”

        “可知得罪的是何人?”沈岁宁问。

        “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来,点了我们二人。”她们茫然摇头,紫衣女子指了指身边绿衣女子回忆道:“她弹琴,我跳舞,可是那个公子非要……非要我们——”说着,她面露绯红,声音也低了些,“非要我们二人与他……我们自是不愿,他便动手强迫,推搡间他摔下了楼。”

        “我们不知他身份,妈妈只说是我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二人垂泪,绿衣女子愤懑道:“可是,那人根本没摔出什么问题,他是怀恨在心,定让妈妈将我们卖走。”

        年长女子闻言,方向一变,指着她们旁边挨靠着的三人说:“她们三个是被拐卖来的。”

        她们三个看起来还是小姑娘,靠着墙望着她们这边,眼里带着单纯的惧意。

        拐卖。

        想不到大瑶境内……

        “可还记得家在哪里?”

        小姑娘们摇摇头,大一点的回答:“我们是亲姐妹,已经被卖了好几次,不记得家在哪里,是否还有父母亲人。”

        沈岁宁胸口千斤重,压得她呼吸连着血肉疼痛。

        如果——

        如果当初沈天华没有养她,那她是否会像这三个小姑娘般,被人卖来卖去,成为牟利的商品。

        她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年长的女子,黑眸沉静,无悲无喜,“那你呢?”

        “我是自愿的。”女子点头,满不在乎。

        “自愿?”

        “我大哥嗜赌,输了家中田产宅邸,输了我嫂子侄女,再不还只能拿命偿。”女子淡淡述说自家的事,说着停顿少许,嗤笑道:“我大哥要是死了,我们家就成绝户了。”

        “所以——”沈岁宁问了句,“你用自己来换你大哥性命?”

        女子没有回答,长时间的沉默表示她默认了这个说法。

        “你们没有想过逃跑吗?”沈岁宁提议道。

        众人闻言脸色骤变,女子一把捂住她的口鼻,左右看了看,紧张道:“上一个企图逃跑的人,已经死了。”

        女子盯着她的双眸,说出的话令沈岁宁背脊发寒,“被外面的人轮番糟蹋了一遍,刚开始还高呼救命,接着是嘶哑的哭喊,到最后连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

        女子的目光仿佛带着刺,扎进沈岁宁脑海中。她加重语气,再次强调,“你若是想活命,就别想着跑。”

        身边的小女孩也糯糯应和道:“是啊,不能跑的,会死得很惨的。”

        室内很静,静得沈岁宁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声,能听到大家绵长的呼吸声,能听到房间内蔓延的绝望声。

        沈岁宁问:“他们要将我们送往何处?”

        “军营。”

        “哪个军营。”

        “扶华军营。”

        “做什么。”

        “军|妓。”

        沈岁宁似受震惊,垂眸不语,好半晌,才喃喃说道:“可是——我想逃跑啊。”

        周围很静,没一个人回答。

        “你们不想活吗?”

        沈岁宁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姑娘,“你爹卖了你,你便认命了吗?”

        小姑娘一怔,眸中倏尔燃起了细碎的亮光。

        沈岁宁回头看着青楼女子,讥讽道:“你们身在青楼,却将清白看得比命重,妄想卖身不卖艺,自以为有骨气。如今含冤被卖,便认了命前往敌国当军|妓?现在怪自己命不好,那你们当初清高什么?”

        这番话毫不留情打在她们脸上,二人面色铁青。

        “还有你们。”沈岁宁转头看着那最大的姑娘,眼神严厉道:“即便无父无母不知来路,你是长姐,也当保护好自己的血肉至亲。”

        姑娘抱紧两个妹妹,羞愧地低下了头。

        “至于你——”沈岁宁看向这群人中最有主意的人,神色淡漠,“你兄长犯错,上不能孝父母,下不能护孩子,连自己的发妻都不能保护的男人,传什么宗接什么代,祖宗脸都被他丢尽了。”

        “你这般以命换命,我都不知该说你是天真还是愚蠢。”

        女子面上瞬间血色褪尽。

        沈岁宁的话语字字诛心,像利刃割在心血肉里,一下一下搅动,将她们撕扯得四分五裂,直至稀烂。

        痛让她们清楚地意识到,运命已经稀烂,唯有这条烂命残存,如能拼死一搏,一切皆有可能。

        在这昏暗的地下仓库,一缕夕阳洒在她的面庞,五官朦胧散发着柔光,双眸光泽耀人,令人想到昨夜的月,孤清冷寂,傲挂青空。

        “到了扶华军营,各位觉得,还能有命活着吗?”

        众人面如死灰。

        “如果我没估算错,过了今夜,我们便会抵达渡口,换行水路。”沈岁宁目光扫过头顶小窗,平静说道:“江水湍急,任你插翅也难飞,到那时大家便只能认命了。”

        说完,沈岁宁静静坐着,背靠着墙阖上双眸,不再看向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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