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善骑者坠

李无疏一抬头，阮柒和李刻霜都审视地盯着自己，连忙起身检视自己身上是否有什么诅咒的痕迹。然而除了胸口那枚跟阮柒一模一样的红色符文，并无异常，遂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到雪魅面前。

        “你族受到诅咒魂灵被困于‘对岸’，因此你们找寻活人作为目标，诱骗他们作出承诺，将你们带离此地。如果失败，便吞噬他们的魂魄，将他们的肉身变成傀儡。是这样吗？”他见雪魅不说话，心知自己多半猜中了，“你害了多少人？”

        雪魅看了眼阮柒，撇开头道：“不记得。”

        李无疏放缓了语气，又问道：“如果目标答应带你离开，会是何种下场？”

        雪魅偏着脑袋不答话，小半张李无疏的脸写满倔强。

        李刻霜阴恻恻道：“不交代把你骨灰扬了。”

        “连我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埋骨何方，你要如何将我骨灰扬了？”

        李刻霜抱着拳头，很想照着那张英俊的小脸来一下子。李无疏却暗暗按住了他的手，耐心道：“我想帮你，但是你须先将情况全盘托出。”他见雪魅神情有些松动，又道，“如果狐族灭族真凶确是于无声无疑，我会帮你们讨回公道。”

        阮柒轻飘飘看了他一眼，神情莫测。

        李刻霜则急道：“你又想往自己身上揽这种事，上一次给宗主添了多大麻烦你不记得了吗？”

        李无疏眨眨眼，他还真不记得自己因为这种事给李期声添过什么麻烦。

        李刻霜龇牙咧嘴，很想照着那张英俊的小脸本尊来一下子。

        雪魅思索半晌，妥协道：“我族魂灵皆被困于‘对岸’，不能离开，不得转世，不可超度。只有极冬严寒时，‘对岸’与外界的通道开启，才能在天心湖附近活动。如要解脱，确实如你所说，需要一个活人作为媒介。但成功离开须满足三个条件。”

        “哪三个？”

        “第一，目标必须为男子。第二，目标必须为外乡人。第三，目标必须心甘情愿。”

        李无疏疑道：“心甘情愿什么？”

        “心甘情愿献出肉身。若你心甘情愿，我会吞噬你的灵魂，将你的肉身取而代之，从此与天心狐族再无瓜葛，而是以你的身份离开天心宗，作为一个普通男子活下去，拥有你所有财产，与你的亲人同住，生老病死，投胎转世。”

        雪魅说这话时，多情眼眸戚戚然看他，别无二致的两张面孔对视之下，这番话显得如此骇人。但李无疏只看到对方眼底深黑像层层幽紫重叠而来，令人移不开目光。

        李刻霜斗大的拳头终于落到那张英俊的小脸上：“妖孽，你又想做什么手脚？”

        李无疏猛然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差点又中了招，讪讪地摸摸鼻子，不敢去看阮柒是什么神情。

        雪魅所述的诅咒过于离奇。完全摆脱天心狐族的命运，拥有一个新的身份，得到对方的肉身及一切人际关系，这听起来实在毛骨悚然。如果它们都成功了，也许天心宗外的人们，也许李无疏自己，身边已有亲友在游离天心宗回来后，壳儿还是那个壳儿，内中却已换了个陌生的灵魂，与这个壳子的亲友朝夕相处，直到老死，无人察觉。

        外乡人于天心狐族而言多是陌生人，若要使其心甘情愿，则只能设法令对方动情。因此雪魅才化作各种形象千方百计挑弄引诱目标。可条件还包含目标必须为男子，这就有些令人费解。狐族男子死后的亡灵又当如何离开？化作女子形貌欺骗目标吗？却也不是不行，毕竟这整个过程当中，无处不充斥着欺骗的色彩。

        不过……欺骗……

        李无疏皱眉道：“那么这数十年来，你们有族人成功以外乡男子的身份逃脱诅咒，离开天心宗吗？”

        雪魅道否。

        李无疏叹息不已，连连摇头。

        “什么意思？你卖什么关子呢？”李刻霜捏着斗大的拳头跃跃欲试。

        李无疏只得对雪魅道：“你变成我……我认识的人来欺骗我，我即便心甘情愿，答应带你走，答应将肉身给你，也只是答应给我认识的人。你族虽有滴水不漏的强大幻术，却早已走入了自己设下的圈套。”

        真谓善水者溺，善骑者坠。

        雪魅听闻此言，身体一倾，颓然跪在冰面上，惊愕与悔恨几乎让它说不出话来。

        “竟然……竟然错了。我族在此徘徊数十年不得解脱，害人无数，堕入邪道，竟是一直……一直在做无用的挣扎……于无声！你害我狐族好惨！于无声！！！”

        雪魅恨意滔天，不禁一声尖啸，发冠绷断，一头青丝冲天而起，双眼放出妖异紫光，亮得晃眼。

        李无疏被它身上窜出的妖气冲得仰面栽倒，这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在他背后托了一把——又是阮柒。他顾不上道谢，连忙迎着刀锋般锐利的肆虐妖气上前，揽住对方瘦削的肩膀，安抚地轻拍。

        雪魅尖啸声终于止住，变作阵阵抽泣，它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紧拥住李无疏，双手虚化成若干条狐尾一样的触手将他缠得密不透风。

        “你答应过会带我离开的……你说过……你不能骗我……你不能骗我……”

        李无疏万般不忍道：“我答应替你狐族捉住真凶，讨回公道。”

        “杀了她！杀了那个歹毒的女人！”

        “此事尚有蹊跷。我要先进入‘对岸’查明真相。但我一定——”

        “你想反悔？！没有我的话，你们一个都去不了‘对岸’！李无疏……你答应过我的……”

        李无疏丝毫不惧对方尖厉刺耳的鬼啸，反而将它的脑袋抱在怀里：“我答应你找到真凶，一定做到。你们都会得到解脱，我答应你。”

        也许是感受到李无疏的真诚，雪魅在他怀里渐渐平息下来，变回原本无害的模样，只是满脸泪痕。

        李刻霜看着眼前的两个“李无疏”，不知勾起什么心事，不忍地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们。他知道李无疏就是这样的人，明目张胆与天下为敌，一片丹心又寄在人间。

        李无疏再次坐回雪魅面前，为“李无疏”擦去脸上的泪：“你有办法带我们进入‘对岸’？不会是……那种方法吧？”

        “醉生梦死？当然不是。”“李无疏”正襟危坐，手却暗暗拉住李无疏的衣袖，哑着嗓子道，“天心狐灭族之后，便封闭了从外进入的通道，再没有人族再踏上‘对岸’的土地，只除了一些被我同族诱骗而来的外乡人，他们有极少数或因自行逃生或因狐族放行而离开，根据自身经历，讹传出了进入‘对岸’须在‘醉生梦死’之间的说法。”

        “所以实际上只要有狐族接引，人族便可以进入？”

        “正是如此。”

        李无疏想要拍手道那还等什么，见雪魅好似还没从方才的情绪波动中缓过劲来，遂摸摸它的头，让它好生休息一会儿。一起身，正撞上阮柒意味不明的视线。

        “多谢。”他是指方才阮柒出手相扶。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时阮柒第三次出手扶自己了。

        阮柒摇了摇头：“何必言谢。”

        短短四个字，被他说得低缓悠长，仿佛背后还喻指着更深层的含义。这微妙的感受稍纵即逝，李无疏一转头就忽略了它。

        “对岸”之所以被称作“对岸”是因为在天心湖任何湖岸前往湖心，都可以到达这个地方。实际上却并不是真实存在于湖上的湖心岛，也并非被结界隐藏的所在，事实上，它更像是一个独立于人世的空间。“对岸”不过一座城池大小，边界荒芜而危险重重，难以深入。

        狐族生前的居所同天心宗门一样依山抱水，数百间楼阁错落而立，檐牙高啄，钩心斗角，红墙黛瓦却早已褪了颜色，便如劫后太微宗一般荒凉，浓重飞雪是造主的画笔，书尽沧桑之后唯有寸寸涂抹殆尽。

        李无疏等人进入后落在岸边。积雪淹至李无疏膝盖，雪花拍在脸上犹如刀割，哪怕相隔一丈之远交谈起来都要大声叫喊，抬眼望去，城中天色昏沉，天边的浓云中却透出亮光，压迫感铺天盖地而来。

        李无疏大声对众人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天都快亮了。”他掐指一算，自己体内药性发作才三次，现在应该不超过丑时。

        雪魅紧紧站在他身边，老实答道：“外边是夜间，此地便是白昼。”

        李无疏指了指城内：“那为何漆黑一片？”

        “那些是……”

        “什么？”李无疏喊道，“大声点，听不清！”

        雪魅道：“我的同族。”

        李无疏：“……”究竟要有多少只这样的雪魅，才能如此遮天蔽日。

        周围毫无遮挡的地方。众人无法，只得向前艰难跋涉，谁知抵达城边时，雪已没过李无疏大腿。来至街边一间荒弃酒楼，李无疏道了句“多有打扰”，便推门而入。

        荒弃酒楼窗纸已破，四面透风，好在没有没过李无疏大腿的深雪，说话也不用靠大吼大叫。

        李无疏才走两步，就被绊了一下，连忙在有人来扶之前自行站稳。低头一看，竟是一截狐狸胫骨，比之人骨略显细短，但作为一只狐狸来说，个头不可谓不小。李刻霜在他后脚进门，循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啊——”地一声。

        李无疏吓了一跳：“干什么？！”

        李刻霜蹦回门外，唰地拔出了剑：“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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