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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纵使相逢


时间像条洄游的鱼,逆跃龙门,重返须臾之前。但那并不是李无疏等人的时间,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切变故霎然停止。上一刻还张牙舞爪着吞没山林的火焰缩回地面,一股股流火海浪般涌回井口。

        那枚窜出火苗的石子跳回井口,变回一枚完整的袖箭。而李期声的青羽回来了,在井口激荡地一旋,划了个半圆,溢清同济符精妙繁复的符文在空中豁然现身,熠熠金光几乎盖过太阳——不,是太阳眨眼又隐没在飞速聚拢的云后。

        雾渐浓,将这个小小奇迹湮没在云洛山的重峦叠嶂之中。

        那第三枚袖箭在李无疏耳后倒飞,几要削下他半个耳朵。但李无疏对这样的变故毫无经验,根本想不起去躲。他眼花缭乱,思绪万千,太微宗不会降临的劫难在他脑中演绎了一万遍。

        是一只熟悉的瘦长的手在他耳后将将截住那枚倒飞的袖箭。

        雾雨霏霏,松烟罗幕。

        来人一身袅袅黑衣,乌发及膝,尾端束起,零星发丝散在肩头。他像凭空出现,玉刻般冷峻的眉眼与李无疏打了个照面。

        李无疏则一身狼狈地跪在原地,怔怔同他对视。

        他第一反应是,这人好像从《白衣行剑录》里走出来的陆清辞,随即他意识到,就是这个人在洛水城扶了他一把,还以一个响指唤回了散落的红豆。而现在他故技重施,仅凭一个响指,就挽回了即将引爆太微宗地气的火星。而他力挽狂澜的那只手,现在正探过李无疏的肩头,截住那枚倒飞的袖箭。

        冷汗顺着脖子流过交错的伤痕,与鲜血囫囵混到一起。李无疏绷紧的神经终于断了,一晃神栽向那人怀里。那人本能地托住了他。

        他在那一瞬间想的是,幸好这人穿的是黑色。

        在场众人见危机已经解除,纷纷望向李无疏,见他力颓倒下,心思便又开始活络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妖法?”

        “李无疏,你真是作茧自缚!”

        “道长高义,助我等擒拿李无疏,当居要功。”

        李无疏只是晃了下神,根本没晕。正要爬起来嘲讽,就感到头顶微微震颤,传来低沉缓慢的话语:“李无疏命数未尽,诸位是在行无用之功。”

        道门几百年没有出过能说出“命数未尽”这种话的老神棍了。众人面面相觑。

        “替天行道”的那位义士道:“未请教道友姓名?”

        “在下阮柒。”

        就是将万恶的大魔王李无疏诛杀于赤墟古战场的步虚判官,阮柒。

        李无疏心里咯噔一声,开始拼命回忆王婶告诉他的清洗血迹的方法了。

        不不,现在要紧的是怎么编一个脱身的理由。

        我是李刻霜?

        好家伙,谁能想到李无疏当初随口一编,就蒙中了太微宗唯一幸存者,才没被应惜时怀疑。

        但是现在李刻霜就在旁边,不能再用这招了。

        阮柒见过李无疏吗?放屁!当然见过,李无疏的小命就是他取走的。

        那阮柒认不认识十五岁的李无疏?要么就说自己是李无疏失散多年的兄弟?

        李无疏这边心里咯噔了一声,前来追杀他的二十来人也暗自咯噔一声。

        步虚判官阮柒可不是块好啃的骨头,于是众人纷纷借口家里猫要临盆,作鸟兽散了。

        林间空地转眼只剩下李无疏,阮柒,李刻霜,白术四人。

        李无疏已经站直了身板,以他目前的身高正好能看到阮柒胸前洇湿了一块,那是从他身上沾的血污汗渍尘土。

        阮柒双眼像铺墨的砚,不见一丝光亮,正沉沉地看着他。

        李无疏百般心思都作了空,他心知任何狡辩都是无用的。

        “我就是李无疏。你是来杀我的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地说道。

        听闻此言,阮柒眼里竟闪过一丝不解。

        但那只是一瞬,因为下一秒李刻霜杀招已至!

        阮柒拔剑以应,遇招拆招,眨眼之间已与他拆了三十多招。李刻霜招招皆被化解,有种重拳锤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急怒之下不禁一声咆哮,加快了攻速,看得白术眼花缭乱全然跟不上他们的动作。阮柒虽游刃有余,却也在这样的攻势之下被逼退数步。

        李无疏坐视半晌,完全没看出李刻霜剑招的路数,既不属太微宗武学,也不属于道门任何一宗,但剑势步法等皆可称精妙。此时此刻他完全不知道应该欣慰,还是应该痛惜太微武学亡矣!

        阮柒在李刻霜攻击的间隙,足尖一踏,轻若浮萍撤出五丈之外,置身事外地看着他们。

        李刻霜还待追上,被李无疏提溜住后领。

        “放开我!”

        “你发什么疯!”

        李无疏掰着他倔强的肩膀用力将他转过来,只见他红着眼眶,刚长成的瘦长身躯紧绷着。五年来他完全被愤怒与悲伤驱动着去战斗,去追逐,去做些什么,不然便坠入永劫的深渊,被那些刻骨铭心的情感和回忆撕个粉碎。

        他痛苦地抽泣,对李无疏道:“他杀了你……他杀了你,我要给你报仇……”

        李无疏一时不知所措,用袖子替他擦眼泪:“我这不是还活着吗?”

        “你的剑丢了,手也断了,断在这……”李刻霜哭着摸摸他的胳膊,“断臂掉下山崖。他们用毒药把你的眼睛熏瞎,往你身上刺了好几个透明窟窿……”

        冰凉的手指颤颤地按在李无疏眼睛上。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就算你做了再多错事……如果你死了,太微宗就只剩我一个了。你的血流了十三里,你猜我为什么会知道?因为我一路跟了十三里。他们是嫉妒你,一定是这样……你为什么要和所有人为敌?为什么……”李刻霜哽咽着,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你掉进那个人事先布置的陷阱里了。你就这样死了……李无疏,你就这样死了!小师叔,小师叔……”

        刚见面还对李无疏喊打喊杀的李刻霜,在面对阮柒时,却如此奋不顾身要为他报仇。

        李无疏心里五味陈杂,环住李刻霜的肩膀安慰他道:“我的眼睛好好的,手也没断,你看,我身上没有透明窟窿。”他低头一看,衣服上满是脖颈的伤痕流出的血,“呃……你看,我的剑也没有丢,看——”

        他唰地拔出参阳剑。

        李刻霜哭得一抽一抽,怔怔看着金光流转的名剑参阳,好像重逢以来第一次注意到这把剑的存在似的:“参阳?参阳不是……断了吗?”

        话音刚落,就被李无疏一记手刀劈晕了。

        旁观全程的白术目瞪口呆,没看懂这演的是哪出。

        李无疏飞快吩咐道:“把他带下山,你们应该有那种助眠镇静的药吧?”

        “啊???”白术道,“这是要干什么?”

        李无疏指了指远去的阮柒:“没见人都要走没影了吗!”说罢飞身追上。

        阮柒黑衣萧瑟,行走在霭霭山岚里,像是此间的山神。他刻意等人似的,走得并不很快,谁知等的人走到了他的前头,变戏法似的从树后转了出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道友留步。”李无疏道。

        阮柒神情木然,视线扫过他一身衣着,在他剑上停顿片刻,又从他颈间交错的剑痕掠过,最后落在他眉眼之上。

        李无疏在他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地摸了一把脸,先前又是激战又是烟熏火燎的,想必不太好看。

        “奇怪吗?我看上去比前几天年轻了十几岁。”

        “前几天是指?”

        “我命丧你阵中那日。”

        阮柒木然的表情起了一丝变化,那变化不明显,只是抿了抿嘴,但李无疏并没有注意到。

        李无疏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惑吧?比如我为什么还活着。”

        其实一肚子疑惑的人是李无疏自己,不过他当然不会露怯。对于重生一事,先前应惜时建议他向步虚判官阮柒打探线索,他不太敢。现在来看,阮柒既然放话“李无疏命数未尽”,那必然不会当场抹除他这个重生者。

        现在他手里毫无筹码,只能迂回地试探。

        “这样吧,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李无疏显得十分大度。

        “我不占旁人便宜,你也可以问我三个问题。”阮柒淡淡道。

        “?!”

        李无疏差点被这天大的好事整不会了,拼命整理表情,高深莫测道:“你先。”

        阮柒看了看他手里的剑:“此剑何名?”

        “参阳。”

        参阳剑虽与太微宗入门剑法《参阳剑法》同名,但并不是什么入门武器,而是太微宗历任宗主所有,传了四五百年。李期声在赤墟试之前将剑传予他,相当于他继任宗主的身份板上钉钉了。

        阮柒又道:“此伤何来?”

        “李无疏身负十二道追杀令,位列悬赏榜首,值黄金万两。”李无疏感觉自己回答了句废话,甚至疑心对方在逗自己玩。

        然而阮柒点头,对这个答案没有任何异议,接着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怀里是何物?”

        李无疏一脸懵逼地掏了掏衣襟,摸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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