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未终结的雨
光秀逃出胜龙寺城后，直奔坂本方向。途径山科小栗栖时，身边护卫只剩妻木主计头、奥田宫内、村上和泉三人，其他武将皆于天王山一战中战死。
雨越下越大，如同在眼前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帷幕，这让原本就凹凸不平的山路更加泥泞不堪。
“大人，前面好像有人！”
妻木主计头大喊道。
“停！”
光秀一勒马缰，顶着密集的雨点，极力睁大双眼看向前方。
道路中间站着一名身着黑色铠甲的武士，看架势显然不是友方。
“来者何人？！”
光秀厉声问道。
只见对方缓缓从腰间抽出钢刀横在身侧，接着将另一只手上的什么东西戴在脸上。
视力较好的妻木主计头突然叫起来：“不……不可能！是鸦天狗！”
“什么？织田信房！”
尽管大雨已将全身淋得冰凉，光秀仍能感到自己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保护大人！”
村上和泉大喊一声，只身一人拍马冲向信房。
光秀甚至没看清他们打斗的状况，凭借马的嘶鸣和碰撞声，他猜想村上和泉已经没命了。
面对信房的步步逼近。妻木主计头和奥田宫内连忙于两侧朝他攻了过去。几经来回，双方都占不到半点便宜。
“大人快走！这里由我们拖住！”
妻木主计头喊道。
然而光秀并没有应允。他抽出钢刀，加入妻木、奥田，对信房形成三人的包围。
三人骑在马上围着信房不停盘绕。信房则举着钢刀微微挪动着身子，始终将光秀容纳在视野之中。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光秀一声大喊，三人便同时朝信房砍去。
信房向前跨出一步，躲避光秀劈砍的同时斩断马脚。光秀虽摔落马下，但信房也没有得到追击的机会。妻木与奥田的刀硬生生砍在信房的背上。信房疼得向后曲起脊梁，单膝跪倒在地。
妻木、奥田连忙调转马头，想要了结信房，可信房忍着剧痛挥出出其不意的两刀，砍翻了两人的坐骑。
掉落马下的妻木与奥田顾不得疼痛，连忙起身，再朝信房袭去。可没有了坐骑，他俩又哪里会是信房的对手。
两人合力却撑不了五个回合。
当信房的刀从妻木主计头身躯抽离，妻木已没了气力。他栽倒在水洼之中，半边脸没入积水，一只眼空洞地望着奥田和泉的方向。而奥田和泉早已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雨水很快就冲刷掉信房盔甲上沾染的血迹，然而甲片之间却不停有血渗出。信房摘下面具，捂着侧腹，嘶吼着。遍体鳞伤的他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
信房拄着钢刀，喘着粗气看向光秀。光秀也正好从坠马的疼痛中缓过神来。见妻木、奥田皆亡，光秀捂着断腿连忙朝路边竹林逃窜。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信房拖着钢刀，步履蹒跚地追了上去。
竹林间的雨声更加沸沸扬扬。竹竿上的血手印被雨水冲化。信房一根一根拨开挡在身前的翠竹，将光秀一点一点逼入绝境。
耗尽体力的光秀大喊一声，靠着竹子瘫坐在地。信房也停下了脚步，与光秀保持着两米的距离。
“还在等什么，动手吧！”
光秀冷静地说道。
“在你死前，有些事你必须知道。”
信房说。
光秀掩饰着自己的好奇，抬起下巴，摆出毫不在乎的表情。
信房面无表情地说道：“这不是你我之间的战斗，这只是你和我父亲之间战斗的延续。”
“什么意思？”
“我父亲虽然死了，但是他却把握着胜负的关键。”
光秀冷笑道：“如果你是想为一个死人讨回颜面，我劝你还是别费口舌了。”
信房不以为然地问道：“你知道为何没有人来助你吗？”
光秀瞪着信房回答道：“因为他们都是些胸无大志，摄于你们织田家淫威的可怜虫。”
“有些人确实如你所说。可最基本的原因还是他们认为站在你这边不可能赢，他们无法确信我父亲的生死。”
镇压本能寺后，光秀疯狂寻找信长的首级，最后无功而返，致使他无法拿出信长已死于自己之手的证据。难道信长早就料到如此，才选择自焚？光秀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如果贸然响应你的号召，到头来主公却不是真的死了，那遭殃的一定会是自己。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都抱有这样的顾虑，而你却无法洞悉他们的心思。你的智谋不及父亲的万分之一。一切都在父亲的预料之内。”
“我可是杀死织田信长，被朝廷认可的天下人！”
光秀厉声反驳道。
“天下人？”信房狂放大笑起来，“真是幼稚！真正的天下人才不会想要口头的认可。父亲从不拘泥于这些虚名，自始至终他都贯彻着自己的精神，从不畏惧打破陈规，致力于为这个混乱不堪的时代建立起新的秩序。而你？却反被‘天下人’的名号困住脚步。我问你，若是朝廷一直不认可你天下人的身份，你当如何是好？是以武力威逼，亦或是继续等下去？”
光秀当时也想过用武力威逼，可是一旦如此，就与他勤王的理念相违背。如果继续等待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等待朝廷的事？”
光秀诧异道。
“在朝廷为此事为难的时候，是我请近卫卿促成了此事。”
信房解释道。
“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来，为集结军队争取时间。二来，为了让你明白，你以为掌握得了的东西，其实一直都没在你手中。”
光秀看向自己的双手，怅然若失。
“你以为杀了我父亲，就能洗刷作为棋子的耻辱，可没想到到头来，却还身在棋局中。若是天下可以通过背叛窃取，那公道何在，大义又何在？这样的天下是你想要得到的吗？”
“想起来，确有几分讽刺。”光秀苦笑了几声道，“我又何尝不知自己的愚蠢？正如你所说……失了执棋者，棋子还有什么生的意义？胜负已分。”
“放心，我会让你走的有尊严。审判你的事，就交给父亲去做吧。”
光秀欠身致谢，他艰难地摆好庄重的坐姿，问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会怎么处置我的妻子和孩子？”
信房看了一眼手中的刀，又看向光秀答道：“那已经不是由我决定的事了。”
光秀注意到信房苍白的脸色和腹部不停流出的鲜血，明白了信房的话中之意。他扯开衣襟，将刀尖抵在腹部。
“就有劳大公子了。”
说罢光秀便将利刃插进腹部。
“熙子、光庆……原谅我……”
话音未落，信房挥刀一斩，彻底结束了光秀的痛苦，也彻底了结了自己心中的仇恨。
“妻子、孩子吗……”
信房盯着光秀的首级喃喃自语道。
他松开了手中的钢刀，踉跄着走出了竹林。
雨势仍未减弱，然而眼前的白幕上却出现了廉姬的身影。信房想要伸手触摸，却因脚步不稳摔倒在地。
“阿廉、新五郎……”
他的嘴角翕动着，口中不停念着妻子与孩子的名字。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与冰冷的雨水混成一块。他就像只剩一根提线的木偶，努力蠕动着身子，在雨夜中一点一点向前爬行，直至消失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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