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客居 > 倾君一梦负韶华 >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松阳(三)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松阳(三)


重重叹了一口气,薛棋心中不免为她担心:如此坦白自己的事于一个陌生人面前,这姑娘倒是个心思澄澈的主儿,正如她所知的一般,真真是那商家唯一的女儿,只是她那表哥也是够了,让她一个柔弱姑娘家,自己往那荒郊野外的赋乐亭去,也不怕遇着歹人么?

        “姐姐,姐姐?”见她陷入了沉思,商艺一双小手便挥来挥去的,“你在想什么啊?”

        “没有!”简单的吐出了两个字,薛棋微笑着,“你若怕你表哥担心,那这把油纸伞你便拿去,这个时辰还早,若是再晚些黑些,你一个人去那地方,怕是不安全的!”回屋里取出一把有些破旧却完好的油纸伞,她递与了商艺。

        “谢谢姐姐!”一把抱住了薛棋,商艺激动得就差没掉出眼泪来,“姐姐,你跟一般老百姓不同的,你身上有一种和我很像的感觉!”

        “是么?”这次的薛棋没有甜甜的微笑,或者浅浅的淡笑,而是露出了一个略显苦涩的笑,“你快些去吧,免叫你情郎哥哥等急了!”

        被这话说得商艺,脸腾的一下子便红了个透:“姐姐坏死了,我走了,改日我定会来还伞,你且等着哦!”

        响着银铃般笑声的人儿,消失在了雨帘里。望着她愈模糊的背影,薛棋的心中又泛起了苦涩:想当初,他们司徒家在那苏州也算得上是名门贵户,自己与这商艺,不论性子还是眼神,都是如出一辙般的相似。但如今,自己已是沦为了洗衣烧饭做活换钱的粗鄙农妇,双十年华的岁数,鬓角竟冒出了几缕银丝来。

        哎,这教她如何不感叹,这世间之事,怕是变得也太快了些罢!

        现在并不是容她多想的时候,那桌上一大撂床上一大叠的衣服,还要赶紧缝补,明日便要结算了,不做好哪里有钱买米买面,哪里有钱买灯油好叫丈夫好生念书呢?

        想到这里,她便用力的甩了甩头,仿如把回忆都甩出脑中一般,强打起一丝精神,回到屋内,抱起了针线笸箩,开始了又一轮的缝缝补补。

        一边熟练的穿针引线,一边麻利的缝衫补衣,薛棋的脑中却总是浮现出商艺的身影,那副急切的想要与情郎相会的小模样,恰如曾经的自己一般。

        “只盼她,不要与我落得一般情形才好,那姑娘是个好孩子!”

        手里的针有些涩了,她抬手在头皮上蹭了几下,便又继续缝补了起来。

        这一针一线的活儿很是费心思,又费眼力,中间还要起火烧饭。一整天下来,除了与商艺在檐下闲聊的那会子工夫,竟然没有一刻休息的时候。所以,她从白天补到了晚上,从屋内补到了屋外。

        灯油也是需要钱的,既然雨过天晴有了月亮,便不要点灯了罢!她如是想着。

        大门外传来了“踏踏踏”的脚步声,一听便知,是自己的丈夫刘博回来了,她有些欣喜又有些畏惧,所以起身僵了僵,不知是去迎门,还是不动。

        “棋儿,我回来了!”门被敲响了几声,有些微微的颤动,年久了,这大门已是斑驳不堪,像是稍一用力,就能碎裂一般。

        听他这次回来声音清朗,不像往里那般唉声叹气,放下了针线笸箩,薛棋赶紧跑过去开了门:“回来了,可有淋着么?”关心的话,随着开门的动作,也脱口而出。

        望着眼前站着的刘博,她心里又冒出了酸楚:自己在家里粗衣破衫任劳任怨,他却精布长衫,眉清目秀的,一脸春风得意之样。看他这般好的心情,莫不是今日斗酒作对,他力压了众人不成?要不,怎的就没了平日里那种怨天尤人的抱怨呢?

        “饭菜我热着,你且上屋里等着,马上就好!”

        想归想的,但是薛棋仍然挺着精神,笑对着他。不论如何,自己抛了一切跟与的男人,心中总是还痴着的,纵然他是一介手不能提肩不能抗,没权没柄又穷酸气十足的书生,还时常夜不归宿,但于她来说,因为爱,便都是可以忍的。

        闻听此言,刘博点了点头,手里提着几个油纸包便晃晃荡荡的进了屋去,往桌上一扔,便坐了下来,别说帮一把,就连看都没看一眼正在厨房里忙碌着把饭菜一一端上桌来的薛棋。

        然,那菜一上桌,他便立起了眉毛:“怎的的这般清素,你这千金小姐出身,怎的就不懂无肉无席这一说呢,想我刘公洵为你落到如斯地步,倒真是瞎了一双眼睛,又叫猪油蒙了心了!”

        嘴里说着,他的手上也不停下,一个一个的拆了那油纸包,里面装着些酱肉,烧鸡,烤鸭,竟还有一壶小酒!

        看着桌上的酒肉,薛棋没有坐下与他一起分食,而是静静的回到院落中,抱起了针线笸箩,继续缝补着衣服。

        这个男人是叫人恨到牙根丈长的!

        他日日里只知道与一些文酸书生厮混在一起,蹭个酒喝蹭个饭吃,却从未交与家中一个铜板,这家中弱妻是如何挺过如此困潦的日子的?他自是也从来也不会过问一句的!

        而薛棋这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富家千金,却是百般辛苦的替人缝补赚取微薄收入来供着他,如此算来,又是谁落得田地更加不堪呢?

        然,她从未对刘博抱怨过一句,只是跟着他,任劳任怨不辞辛苦,慢慢的由纯白娇作蜕变成如今这般心性寡淡,莫非这一切都只道是她活该不成么?

        天上的月亮似乎也在心疼这个可怜的女子,洒下的月光竟也不似平日里那般浅淡,而是浓浓的银亮如洪般泻了下来,投射到水洼里,只是这光越浓烈,那股莫名的寒便更盛些。

        亦或者,这心寒犹胜月光寒罢!

        许是良心有了瞬间的现,又许是对自己的行为咂摸出滋味来,反正刘博是起身出了屋,走到了薛棋身边,蹲下身去,望着妻子妙龄芳华却鬓生华,他的心竟也丝丝的疼了起来。

        “棋儿,你为何不掌灯啊?”回到屋内把那豆大点儿光亮的油灯擎了出来,他心疼说道,“伤了眼睛可是不成的!”

        “我若拿了灯,你便要摸黑吃饭了!”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薛棋笑了笑,道,“放心吧,月亮很大,足够我看清了,你快些吃饭,好早些休息!”

        “你也来吃罢,不行,放着明儿再做便是了!”硬生生拉住了她的手,刘博的脸上露出了一些不安,“总不能饿着!”

        “明个儿就要交付结算,能多做些便能多赚些钱!”

        这句话似是触了那刘博的心底软处,只见他低头耷拉脑的站在院中,全身颤抖了起来。

        “你仍是不知我心中的苦啊,饱读诗书有个劳什子用,还不是如此满怀抱负而不得志,终是不得志啊!”

        握着针的手一抖,那尖细便刺入了薛棋的左手食指指腹,一颗血珠就冒了出来,放入口中吮吸了一下。

        顿了顿动作,她的声音温柔了起来:“公洵莫要着急,或许只是机遇未到罢了,明年科举,你定能赴京赶考,金榜提名的!”

        话是这么说,只是不知道,这是她自己一厢的梦,还是他一个人的梦!

        然,这般温柔安抚却并未换来好的结果!

        只见那刘博身子的颤抖更盛,竟是“咣”的一脚踢翻了身边的一个板凳。

        “亏你还是千金大户家的小姐,怎的就不知道这世道无情?想那科举上下,无不是关节相环,谁不是寻了门头,拜了帖子,求了保荐,几个是真学实才的考取,便是考得上也绝列不得前三甲,那些名头中了又有何用,若是我家未倒,我又怎会落得如此地步,老早......”

        老早甚么?他终是未说出口的,但是,那眼神却真是有些癫的。

        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活,起身握住了他的手臂,薛棋叹道:“公洵,你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根本不用做那些歪门邪道的事,总有一日,你定会高中,哪怕一次不成,还有二次三次,我不信这不平事会次次都叫咱赶了上!”

        “一次二次么?”刘博愈加火了起来,来回在院中踱着步子,衣摆带出的风,在这静静的晚上出了“哗拉哗拉”声,“听你这话,一次二次三次的,是断定了我此生便是无用之人么,想当初,与我同窗的,有的做了官还升了职,若不是我家到中落,无银无柄,又怎会就窝在这穷乡僻壤,还要女人来养活,还要受这等气!”

        这些话如针如芒,狠狠的刺入了薛棋的心里。

        自从避世到此,每每有些不顺遂或者难处,刘博便是这般呼天抢地的抱怨着,虽然口中不说,但处处都是针对于她的,好似在提醒自己,若不是为了她便不会来到这里过这种苦日子。

        可他又曾知几许,她为了与他私奔,舍去家中荣华,弃了爹娘,甚至改头换姓,只求能与他长相厮守,又是多难多苦呢?

        想来自己定是痴的定是傻的罢!

        眼下里这般情境,真是与那白居易的《井底引银瓶》的最后几句如出一辙般的相似:“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苹蘩。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信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诗中尚有为妾话,她却只是无名人!

        早些年听故人带来了消息,说父亲因自己出走而大病一场,却不曾对外提及半个字,只道女儿出外省亲,许是落下养病,便不再回来了。

        果真还是双亲对自己才是真的好,若是没有当初的话,自己怎会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破落成一个为了几个铜板而苦苦缝补的粗鄙村妇呢?但尽管如此,她仍要打着精神向前一步一步的坚持着。

        ......

        回忆进行至此戛然而止,怀里抱着琴的薛棋已是泣不成声了,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连个杯都要握不住了。

        “若是早些听了我家小姐的话,雪姬姐又怎么会落得如此田地呢?”琳儿心疼了起来,走过去轻轻的握住了她的肩膀,一股白色夹杂星星点点的灵力便顺着她的手掌,钻进了雪姬的身体里。

        “那一日!”应该是灵力的作用,薛棋的气色恢复了些,便又开口道,“当日里,昼姑娘硬是要卖这柄琴给我,把我拖进了店中,听我遮遮掩掩的说着那私奔计划,你那犀冷的警告,我竟是全当了耳边风,现在想来真是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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