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又是一个阴天。
奥莉薇雅凝视着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如一个铅制的屋顶，无远弗届地压在城市的上空。
“‘存在即合理’。”有人出声道，“奥莉薇雅，你听说过这句话吗？”
奥莉薇雅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处，欧文手中正拿着她提交的报告，而在他翻看的这段时间里，她有些走神。
奥莉薇雅不太确定道，“这是瓦斯塔亚人的谚语吗？我觉得听起来有失偏颇。”
“它的确是属于瓦斯塔亚人的哲学，但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指‘事物的存在都是正确的’，而是指‘事物的存在有它们发展至此的原因’，也即是说‘合理’的意思其实是‘合乎它们自身的道理’。”
“抱歉，我对哲学了解不深。”奥莉薇雅困惑道，“这句话和我汇报的工作有关联吗？”
“噢，不是……只是我突然想到这句话。”欧文沉吟着，笔尖无意识地轻点桌沿，然后又一次突兀地变换话题，“你对斐洛尔搏击场怎么看？”
“一个充斥着暴力、混乱的场所，可以供市民宣泄心中的郁愤、不满，但这种纾解途径对人们的心智并无益处。”
“唔。”欧文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在报告页尾落下自己的签名后，他将文件递还给奥莉薇雅，“又到周末了，有空的话可以出去走走，你最近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别担心，这不是在责备你。事实上，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所以该放松的时候——”
欧文向门口做了个手势，奥莉薇雅一怔，点点头后起身离开。
奥莉薇雅回到办公桌后考虑片刻，欧文说得对——她的确需要社交来提供心理支持，斐洛尔有许多咖啡馆和俱乐部可供她消磨时间，同时作为一个恪守职责的警督，也有许多接受过她帮助的市民欢迎她登门拜访，但不知怎么的，一想到人声喧闹的场所，奥莉薇雅便升起些许退避之情。
她隐秘的、私密的烦恼，无法对泛泛之交倾诉……所以在短暂犹豫后，奥莉薇雅收拾起自己的公文包，打算去探望一下许久未见的母亲。
奥莉薇雅双亲的庄园坐落在幽静整洁的东城区，她的父亲耗费了大半辈子苦心经营资产，才让家业勉强够得上斐洛尔人口中“体面”的标准。曾经奥莉薇雅也是他的宝贵财产，父亲满心指望能将她卖个好价钱，只是她的违逆让一切指望都落了空。
当管家来迎接她进门时，她的父亲正在起居室里读报，浊绿色的双眼在越过报纸望见她时，眼尾抽搐了一瞬，看起来就像要发怒——他有一张十分习惯于生气的脸孔，似乎连衰老的痕迹都是围绕着怒气生长的——但紧接着，他低下头去，罕见地保持着沉默。
奥莉薇雅站在原地不动，有心想要讽刺父亲还是更适合大吼大叫、歇斯底里的模样，她不清楚瑟提是如何“劝说”父亲改变主意的，但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更强大、更傲慢的人面前原来也能学会闭上嘴巴，这对她来说倒是一件很新鲜的事。
“——莉芙。”不过很快的，母亲欣喜的面孔出现在二楼，眉目柔婉的妇人提起裙摆快步从楼梯走下来，牵过奥莉薇雅的手，“你好久没有回来了。来、跟我来。”
母亲将奥莉薇雅带到餐厅旁的小客厅，命女佣端来许多茶点，然后将她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亲爱的，你的脸色看起来有点太苍白了……好像又瘦了不少，是不是没有好好休息？”
母亲絮絮叨叨的关心令奥莉薇雅感到温暖，她应母亲的要求诉说起自己的近况——她的生活、她的工作，还有她经历的人和事。当然，奥莉薇雅隐瞒了许多内情，坦白城市阴影里潜藏的谋杀、毒品、人口-交易只会让家人无意义地过度担忧。
在认真倾听了一刻钟后，母亲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随后忽然想起一桩事，“你和那个男孩儿还有来往吗？我是说，从前经常来找你的那个——”
“谁？”奥莉薇雅下意识回问，一道烟粉发色的高大身影忽而掠过脑海，她含糊其辞道，“我们……不怎么见面了。”
“啊。”母亲感慨了一声，“我还记得他和他的母亲是脱离了部族的瓦斯塔亚人，一对瓦斯塔亚母子在城市里生活的确太少见、太困难了，但听说他最近的境况比以前好得多了，似乎是在建筑商会攒下一笔积蓄，然后拿去投资海运和实业……可见年轻人如果勤劳踏实，总是能够出人头地的，希望那个孩子如今一切都好。”
奥莉薇雅沉默不言，她清楚瑟提与勤劳、踏实之类的品质毫不相干，他的发迹是因为他选择了一条歧路，但奥莉薇雅同样清楚，母亲笃信的“有付出就有收获”在如今的斐洛尔完全行不通。一个正派的青年人走进交易所就像一只皮肉丰厚的羊羔，只会被经理人吞吃得连骨头渣滓也不剩。
母亲并未察觉她的怔思，继续道，“那孩子好像还捐赠了一所孤儿院——”
“……什么？”奥莉薇雅吃了一惊。
“我也是听别人提起，似乎是为了救助那些和家人离散的瓦斯塔亚孩子而修建的。位置、唔——应该是在城郊的月桂路……”
母亲的只言片语如同落入池塘的石子，在回忆里激起涟漪。奥莉薇雅俯身从脚边的手提包里拿出笔记本，纸页一阵翻飞，欧文交给她的那张便笺正安静地躺在夹页中。在确认过纸上的内容后，她仓促起身道，“妈妈，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所以……”
“这就要走吗？”母亲跟着起身，不知所措道，“可我已经吩咐佣人准备晚餐了……”过了一会儿，她温和道，“好吧，年轻人总有自己的事要忙，空闲的时候随时可以过来，奥莉薇雅。”
奥莉薇雅歉疚地拥抱了一下母亲，而后便从庄园告辞。
斐洛尔的天空正要降下夜晚的帷幔，街巷蒙着一层昏昧的影子，奥莉薇雅迫切想要知道欧文提及的孤儿院与瑟提有什么关联，正在考虑是否要雇一辆马车代步，只是晚风拂动树影窸窸窣窣擦过耳畔时，她匆忙的步履倏然一停，似乎察觉到什么，藏在街角的黑影随之紧缩。
片刻后，奥莉薇雅神态自若地举步往前，经过几个路口后，她毫无预兆地钻入一条小巷。
“见鬼。”跟踪者对此分外诧异，但还是循着奥莉薇雅的身影迅速追上去。斐洛尔警督的步伐愈来愈急，跟踪者便尾随在后七转八绕。直到进入一条窄巷，跟踪者猛地刹住脚步，她的眼前从巷头到巷尾空无一人，可她明明亲眼看见奥莉薇雅走进这条小路。
正疑惑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闪身躲藏在咖啡店招牌后的奥莉薇雅信步走出，向跟踪者致以问候，“晚上好，克洛伊。”
跟踪者猝不及防，像是突然暴露在报社记者的镜头前一样，来不及调整表情和姿态。片刻后，才沉静下来回道，“晚上好，奥莉薇雅。”
她有着与奥莉薇雅相似的黑发绿眼，但气质迥然不同。
正是奥莉薇雅的同僚克洛伊。
“我一直想和你聊聊，克洛伊。”奥莉薇雅顺势走上咖啡店的台阶，推开店门，“我抄了近路，这儿离我的住处很近了。不过我家里没什么能招待客人的东西，所以我们不如在店里聊一会儿……她们的咖啡豆不错，是纯正的艾欧尼亚风味。”
克洛伊的眉头微蹙，似乎并不情愿和奥莉薇雅一起坐下品味咖啡，她盯着奥莉薇雅的眼睛，僵持了一阵子后，才勉强点了点头。
店门上的风铃一记轻响，让正在清洗杯具的店长从柜台后钻出来，“我们打烊——噢，奥莉薇雅，还来得及给你做一杯……两杯？两位警督，这么晚才结束工作吗？”她用围裙擦了擦手，然后应奥莉薇雅的点单，手脚麻利地打了两杯招牌端上来，体贴地给她们留出谈话的空间。
咖啡杯中的奶泡细腻绵密，淡淡的焦糖香与坚果碎片的搭配恰到好处，奥莉薇雅啜饮了一口后，直接了当地开口道，“我猜，你跟踪我有一段时间了。我大概能够猜到你的意图，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把时间花费在更需要帮助的人身上，克洛伊。”
克洛伊对奥莉薇雅并无恶意，但直接被抓住现行，还是让她不自在极了，“有人盯上你了，知道吗？”
“商会在盯着我们、帮派在盯着我们，只要介入城市里的纠纷，自然会遇到麻烦——我们的工作就是解决麻烦，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不需要再安排一个警督每天保护我回家。”
“这次不太一样——”克洛伊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空气中无形的蚊蝇，然后她放下手腕耸了耸肩，“好吧，既然你应付得来，算我多管闲事。不过我还是得提醒你一句，那个查克在到处打听你的消息，随时都可能有人来请你到他那儿喝一杯。”
“查克……利奥波德从前的心腹……”奥莉薇雅忖度片刻，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克洛伊。不过我还想弄清楚，派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是谁出的主意，我觉得你不是那种会多管闲事的人。”
“你知道的——就是……”克洛伊含糊其辞，她端起半凉的咖啡抿了一口，镶嵌着蓝宝石的腕表在咖啡店的灯光下间或一闪。
“不错的手表。”奥莉薇雅没有追问到底，只是顿了顿道，“请替我转告那个用珠宝、手表向你行贿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他只需要……管好搏击场的事。”
“我会把话带到的。”难堪过后，个性干脆利落的克洛伊索性一口答应下来，不再遮掩，“至于他会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反正我不会再掺和这种尴尬的活儿了……好了，既然话都说清楚了，那我就不久留了。”
克洛伊从座位起身，随手扔下一些零钱结账，她瓷杯里的咖啡几乎没动多少，看起来奥莉薇雅的喜好并不符合她的口味。
奥莉薇雅又坐了一会儿，与店长寒暄几句才打算离开。不多时，巷口猝然传来一声惊叫，职业本能让奥莉薇雅毫无迟疑地冲出咖啡店，但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只来得及望见两个车夫模样的男人将克洛伊打晕过去拽上公共马车。
其中一个钻进车厢，而另一个则跳上车架猛一挥鞭，吃痛的马匹嘶叫一声，旋即牵引着车轮疾驰而去。斐洛尔的夜雾如河流一般蜿蜒在阒暗的街巷中，而这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就像扯足了风帆的渡船，乘着若隐若现的薄雾迅速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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