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人在晕倒的时候，大概会进入另一个维度，一个和现实世界完全不一样的空间。
在那里，时间的流逝都会变慢。
宋平生觉得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彷佛有十年那么久。
他梦见还是小豆丁的自己挎着布包在人群中穿行，他能看清周围人的脸，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无论熟悉与否，每个人都是从他身边匆匆而过，没有人停下来看他，他伸出手，却抓不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慢慢的，汹涌的人潮变成了流动的长河，自己则被它托着，送到了白茫茫一片的虚无之地，在那里，还有一个人背对着等他。宋平生看不到他的脸，只能伸手去触碰他的衣角，但就在即将碰到的那一刹那，人影连同所有的一切全部消失了，像雾气弥散在阳光之下。
宋平生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宿舍的房梁，他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衣服也被换了。宋平生试着动了动胳膊，还行，胳膊腿都能动，没有瘫痪也没有骨折。
“哟，醒了，”林原走过来，一巴掌贴在他脑门上，“可以没发烧，昨晚你倒地上可把我吓一跳…喝水不？”
宋平生摇摇头，又点点头。
林原给他倒了杯热水。
宋平生接过搪瓷缸小口喝起来。
“都没问你，昨天怎么回事啊，”林原坐到他身边，“你不是去解手吗，怎么跟那帮人碰上了？”
宋平生把水咽下去才抬头，“我上完听见旁边有动静就跟过去了，看见那几个人围着设备转悠，我怕把他们跟丢了就没回去叫你们。”
宋平生停了停，“那几个人，警察问出来是干什么的了？”
“还没，死鸭子嘴硬着呢，”林原打了个哈欠，“不过队长说他们八成是来偷油的。”
“偷油？”宋平生皱眉。
“以前我在老家也碰到过这样的，”林原说，“把管道凿开把油引到他们自己那去，内部有人的话一个月能偷好几吨呢…就是没想到到了这边也有贼。”
宋平生回想了下，他看见那些人的时候，他们手里确实拿着工具，凿子铁桶什么的，
他摸摸后脑勺被砸的那一块，好像就是被挥舞的铁桶砸的。
“你脑袋没事吧，”林原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动作，“哪伤着了吗？”
“就是头磕了一下，”宋平生没说太详细，尽量模糊了他的受伤过程，“没出血不要紧的。”
林原盯了他几秒，随后明白了这句话的隐藏含义。
怪不得昨晚宋平生会莫名其妙晕倒，他还以为是冻的…原来在他赶过去之前就被人下黑手了。
“他妈个王八羔子，”林原这句话说的咬牙切齿，拳头握的能听见骨节的咔咔声，“早知道那一脚就该踹狠点，没骨折便宜他了。”
宋平生不想林原为了他生气，但又无法控制的乐在其中，像小孩儿拿着欺骗得来的糖果，明知道不该属于自己，却又舍不得放回去。宋平生揣着这样的心思，卑劣地暗自欣赏了林原生气的全貌，然后假装咳嗽两声，尽量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说，“算了哥，我没事的。”
林原冷笑一声，“等哪天你被人开瓢了才是真没事呢。”
宋平生咧嘴笑了，“不会的，有哥在呢。”
这话莫名带了点撒娇的意思，其实林原能隐约察觉到宋平生在向他炫耀伤口，就像他小时候手指被划破了口子，非得在母亲怀里撒个娇才能好。从这方面来说，宋平生和小海不同，小海自从十岁之后就很少再腻着他了，林原怀疑那小子就算骨头断了也会等自己长好了再若无其事告诉他一声，这让他这个大哥当的多少有些受挫。
所以宋平生这样他并不讨厌，反而挺受用的。
到中午了，林原去食堂把饭打回来，今天为了照顾病号，菜里的含肉量明显提高了，足足八块大五花，还有一碗骨头汤。
“队长跟厨房说了，熬点汤给你补补，”林原小心地把满满一碗汤端出来，中间洒了一点，他连忙用手蹭了放到嘴里嗦嗦，“快点，趁热喝了。”
宋平生看着汤没动，“哥你先喝吧。”
“赶紧喝，”林原有点不耐烦地敲敲桌子，“一碗汤瞎推什么，我还能跟病人抢食儿啊。”
宋平生怕他生气，就着碗喝了一口，味道有点淡，不过也还行。
“那你今天不去上井了？”他问。
“我去了谁看着你啊。”林原绕到宋平生后面，扒着后脑勺的发缝瞅了一眼，从外面看是没什么事，但里面怎么样就保不齐了。
“等你休息了再去医院好好检查检查，”宋平生头发偏硬，又短，毛扎扎的手感不是一般的好，林原没忍住多捋了两把，“脑袋不比其他地方，还是得小心一点。”
宋平生抬起头，抿着嘴唇看他。
“放心，”林原一看这样就猜出他心里想的啥，噗嗤乐了，“公伤肯定公家掏钱，能让你出钱吗！”
□□是晚上回到站上的，一块带回来的还有关于那三个鬼的确切消息：正如他所料，三个人是附近村子里的无业游民，能直立行走以来就一直处于游手好闲的状态，在村子里招猫逗狗还不够，听说倒卖石油能挣钱，便一拍即合的想来碰碰运气。
他们并不清楚石油的具体用途，只知道这来自地下的黑黑的粘稠液体很值钱，又见晚上无人看守，于是动了偷油的念头。头几天，也就是工人们以为闹鬼的那几晚，就是他们在踩点，等摸清了采上来的石油都是通过管道被输送到油库后，三人才真正采取行动。
只可惜，三个贼遇上三个煞星，自然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
“那这要真判下来，他们得在号子里蹲多久啊？”林原问。
“这我哪知道，怎么也得十好几年吧，”□□说，“这还是他们没弄坏设备，要真把管道破坏了，估计就得挨枪子儿了。”
在监狱里蹲十几年，这个结局还算符合林原的预期，他甚至对那三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生出了点同情。
不过就算是蹲到死，也只能算他们自作自受。
报应啊。
这事到这还不算完，两天后，一个自称是偷油贼所在村村长的男人找了过来，手里还提着两只鸡和一篮子鸡蛋，指明要找他们这管事的。由于孙万乾被派到外地出差了，所以这事还是落在了刚下井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的队长身上。
□□把村长请进了办公室，那两只活鸡就留在了外面，在走廊里昂扬高唱着二重奏。
这场足以把人耳膜震破的表演持续了约摸四十分钟，客人从办公室出来，两手空空地回去了，带来的东西则留在了站上。
□□把林原叫过来，指着鸡和鸡蛋，“这些拿到食堂吧，正好冬至了，给大家改善伙食。”
林原对着两只活鸡感到有些无从下手，他犹豫了下问队长，“那人找您说什么了？”
“来求情了，”□□拍拍袖子，把上面已经干了的泥点子打掉，“说那仨孩子从小没人管才走了歪路，看咱们这边能不能通融通融，这次放他们一马。”
林原皱了皱眉，“那您是答应了？”
“我答应个屁，人都在警察局呢上哪再要回来！我要有那本事也不用在这耗着了。”
“那您这是…”林原用下巴点了点圆溜溜的鸡蛋。
“这是给咱的补偿！”□□这话说的硬气非常，丝毫没有一点吃人嘴软的觉悟，“不然平生那一下子不是白挨了。”
林原被他们队长这逻辑逗乐了，觉得他说的也对。
就算宋平生身体没什么事，寒冬腊月他们在野外苦等三个晚上也挺不容易的。
□□见林原半天没有捉鸡的样子，干脆自己拎了翅膀往食堂走。
林原赶紧抱着鸡蛋跟在他后面。
两只鸡像是知道它们的死期要到了，没停地叫了一路，林原心里也打了一路的鼓。
有件事，他不知道该不该跟队长说。
等快到食堂他还是心一横开了口，“队长，咱们这回也算成功保护国家财产，立了功，能不能…有点奖励啥的？”
这句话林原其实寻思了一晚上，他承认他不是无私奉献不计回报的好同志，不张嘴为自己争取一下，他总也不甘心。
他们当工人的，往上升的空间不大，多数都得在油井耗一辈子，撑死也就到他们队长的位置，但是有荣誉在身就不一样了，好歹晋升的机会能比别人多那么一点。
职位高了，工资自然就高了…
说白了还是为了那点钱，林原想到这自己都有点看不起自己，但是没办法，他家里的情况不允许他清高。
□□停下脚步回头，意味深长地看向林原。
林原赶紧换上讨好的笑容，“是您说的，不能白挨…对吧。”
看了一会儿□□才叹口气，拍拍他的胳膊，“放心，这事儿闹得这么大，上面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这话没明说，但也算给他吃了颗定心丸，虽然无从知晓那个八字没一撇的荣誉什么时候能落下来，总归是有了盼头。
林原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稳稳享受了晚上的鸡汤。
再说杨胖儿这个人，多数时候话密的让林原想把他的嘴缝上，但这次还是亏了他的大力宣传，让宋平生的英勇事迹在工人们间广为传颂。如此一来，宋平生在站上也有了点威望，彻底洗刷了在火车站被人骗行李的二傻子形象，慢慢的也开始有人喊他“生哥”，就连林原都会开玩笑这么叫他。
宋平生对林原的称呼倒是从未变过，一声声哥喊起来乖巧又亲热，像刚出炉的粘豆包。
起初林原还挺受听，可到后来他心里也泛起了嘀咕，这小子，是不是有点粘人过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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