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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这个从“垃圾场”捡回来的人,叫宋平生。

        趁着他去换衣服的工夫——宋平生原先的衣服是没法穿了,孙万乾拿了套自己以前的工服让他先换上——□□把贾四拉到屋里低声问,“怎么回事啊,人怎么变这样了?”

        贾四朝里屋看了眼,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这孩子家是甘肃的,坐火车半道上被人骗了,说是遇见一个老头管他要吃的,他觉得人家可怜就去买了,结果呢,人把他行李全拿走了,他去追反而被那一伙人揍了一顿。害,钱啊行李全没了,差点折在半路上。”

        “这娃娃…”□□听完一时没话,好久才憋出来一句,“真够实诚的。”

        “高中生,”贾四笑着说,“有文化着呢。”

        “读书读傻了。”□□十分肯定地下了结论。

        “你还说他呢,”贾四把烟头扔在脚下碾了碾,“你是真没发现少了个人啊,你那名单怎么对的?”

        “我以为人不干了跑了,谁想到…”□□朝屋里努努嘴,“能出这事啊。”

        当工人虽然待遇好,但条件艰苦,干的活也累,所以即使招上了工,半路逃跑也是常有的事。

        外面的人也在讨论这个不速之客,□□出了门才一下全安静了,他手在空中指了半天,“那个什么…原什么…副队长过来一下!”

        林原哎了一声,跑了过去。

        “这个新来的,你看着他点,”□□小声说,“我把他安排到你们那屋了,我记得你们是不是三个人?”

        一个宿舍四个人,林原他们屋还差一个。

        “没问题您放心吧,”林原想起宋平生堪比丐帮大弟子的装扮,忍不住问了句,“他这是怎么了?”

        “路上让人骗了,”□□说得相当简明扼要,“我看那娃娃脑子也不灵光,是个老实人,你跟他一个屋,以后多帮着他点。”

        消息在人群中传播的速度堪比流感,很快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新来的工人路上被人骗光了钱,差点连衣服都保不住,宋平生来的第一天就在井区出了名。

        不过林原却对这个脑子不怎么灵光的年轻人很有好感,可能是同为异乡漂泊人,宋平生让他想起了家里的弟弟,尤其是当他换上一身正常衣服时。虽然书记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点小,但好歹把他从流浪汉的身份中解脱出来。宋平生心眼不够用,脸长的倒是出类拔萃,高鼻深目,有点外国人的意思,在那个人人都穿的土了吧唧分不出美丑的时代,他凭一己之力让这套陈旧的衣服在他身上大放异彩。

        “这就是咱们屋,”林原领着宋平生到了宿舍,“四个人一个屋,你就…”他指了指墙角一张空着的床,“睡那张吧。”

        屋里的设施很简单,除了四张床两个柜子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外,再没别的了。其他三张床上已经铺上了被褥,照理说这也是宋平生接下来该干的,但他的被褥现在应该在哪个流浪汉的身下,所以他只能走过去,默默坐在了还带着毛刺的光床板上。

        林原一时有些尴尬。

        “要不…”他突然想到什么,朝自己的床走过去,“我分你一床褥子吧,我也用不了两床,被子的话你先拿衣服盖着,反正现在天热,等发钱了你再自己整一套。”

        林原没等宋平生回答,自顾自抽了一床褥子出来,铺好之后还拍了两下,“试试,自家絮的棉花,可软了!”

        宋平生听他的上去坐了坐,是挺舒服的,比福利院薄薄一层还总泛着霉味的褥子强多了。

        “谢谢。”宋平生低头说了句。

        “哎,没关系。”林原平时嘴皮子挺溜的,但是碰上了这样闷葫芦也没辙,他又想了想,“对了,衣服你也不用担心,队长说了过两天工服和工鞋都会发…反正一个月就能领工资了,也没多久。”

        宋平生还是没多说,嗯了一声。

        算了,林原想,让这小子一个人待会吧,估计还没从被人骗的凄风楚雨的境地中恢复过来。

        宿舍的另外两个人林原也见过了,一个叫杨立,因为身材过于圆润短短几天就背了个外号,杨胖儿。另一个叫王川,南方人,长的白白净净,说一口软糯的方言,在这个凛冽的北方小城,多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起这个名是因为我妈,”晚上自我介绍的时候王川说,“她怀我的时候一连三天梦见一条大河,所以取了川字。”

        这主意是林原想出来的,按他的说法,大家能从天南地北聚到一起也是缘分,以后互相帮衬的地方还有很多,所以以诚相见是很有必要的。

        杨胖儿十分不解风情,“那你怎么不叫王河?”

        “笨!”林原一针见血,“叫王河多难听,川不比河好听多了。”

        “是这个道理,”王川说着转向林原,“阿原呢?”

        “我的名字也是我妈起的,”林原清了清嗓子,“她当时特迷杨子荣,智取威虎山嘛,就给我们哥仨取了林海雪原。”

        杨胖儿这次倒是没打岔,也没问“那为什么你叫林原不叫林海”之类的问题,而是转头看向了宋平生,“你呢?”

        从这场座谈会开始,宋平生都保持着安静的状态,从头到尾没有说话,也没有发出任何疑问,直到猛地被人提到,他才把盖着的衣服往上扯了扯,“我叫宋平生,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此话一出,屋里瞬间静下来了,煤油灯摇摇晃晃的在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孤独的影子。

        宋平生不想说的太多,虽然他是个孤儿,但也只是个平凡的孤儿,没有一波三折悲惨离奇的身世。据福利院的院长说,他是三四个月大的时候被丢在福利院门口的,襁褓里还夹了张纸条,上面写了他的名字。

        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的人生却做不到名字这般潇洒。

        院长说从纸条上还算清俊的字迹看,他的父母应该是文化人,至少是读过书的,他对此却不以为然。读过书又怎样,泥腿子又怎样,在吃不饱饭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所能做的只能是像个垃圾一样把他扔了。

        福利院其他小孩子都做过亲生父母飞黄腾达把他们接走的梦,宋平生却从没这么想过,他唯一希望的是有人家愿意把他领养走,这样他不用再和别人挤一张炕,也不用每次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把食道卡的难受只为了再多要半个饼。可是这样的愿望到他上了高中也没实现,因为他既不爱说话,也不大会笑,没人想在家养一个笨嘴拙舌的拖油瓶。就这样,他一直念到了高中毕业,得到一个招工的机会,就带着自己全部身家,破釜沉舟地穿过大半个中国,从大西北来到如今这所城市。

        那倒霉的行李还在路上被人骗走了。

        对于那个待了十几年的福利院,他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既不感激,也无憎恨。他从里面熬出来了,然后再也不想回去了,仅此而已。

        “哎…没事,”眼见着没人开口,副队长只能硬着头皮迎难而上,“上午书记不是说了吗,那什么,大家来了这就是一家人,没事啊,平生,以后哥哥们照顾你!”

        和宋平生素未谋面生死未知的双亲比起来,林原尽管也是父母早逝,但他依然不能感同身受——他没有尝过被抛弃的感觉,况且他还有弟妹,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和你血脉相通的人,就不算是孤家寡人。

        这一夜,四人就在各自的满怀心事中入睡了。

        生活不给人伤春悲秋的时间,第二天,上头就派来了经验丰富的老工人给他们这帮新人做培训。林原不算新人,但依然和大家一起坐在屋子里听老师在台上唾沫飞溅地做着介绍。

        这是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林原不做学生已经五年了,对学校的印象仅剩下课桌上拿粉笔划出的歪歪扭扭的三八线,和前面女生两根长长的总是垂到他桌上的麻花辫。他虽然学习不好,可也喜欢读书,只是现实不给他机会,理想和面包之间,他迫不得已选择了后者。

        老工人年近五十,用一根借来的教鞭,将临时用木板搭起来的讲台敲得震天响。“当石油工人,上井,”他扫视了一圈年龄不一的学生们,“最重要的是什么,谁来说说?”

        一个工人站起来,“是产量,”说完还洋洋得意地加了两句,“益城油田从去年实行产量包干制,就是为了提升生产积极性,努力向全国第一大油田迈进。”

        老工人毫不掩饰地笑了,露出一颗金牙,“还有别的想说吗?”

        没人吭声,所有人都觉得这个答案很完美。

        “坐吧,”老工人摆摆手,“这念过书的就是和我们那时候不一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我在油田干了三十年,比你们很多人年纪都大了,要我说,最重要的东西,是安全。”

        他指指窗外,“油,是国家的,”又戳了戳心口,“命,是自己的。”

        “你们别觉得我说话反动,”老工人拿起搪瓷缸喝了口水,“也别觉得我吓唬你们,不就是个铁疙瘩死东西吗,咋还能要人命呢?嘿嘿,这井上的死法,要说出来比戏文里都邪乎。下雨天触电电死的,头发被带到链条里活活绞死的,被钻柱掉下来砸死的,还有最骇人的,管子喷到空中,直接把人钉在地上了…”

        “所以给你们上的第一课,就是不让你们把命丢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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