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思
“快，去，去之前的铁匠铺，要他再打制一个这个锅。”童掌柜呼来此前带陆云去订制铁锅的伙计，“啊，现在是晚了点，给他五十两银子，要他立刻赶制。”
说完，来到锅前，双手端起，“呼啦”一下，将锅里的还未冷却的汤肉全部倒了出来。
“拿去洗干净。”
“好嘞。”胖大厨接过铁锅，顺带指挥着帮厨搬来他专属的太师椅，供童掌柜坐下。
坐在太师椅上的童掌柜面无表情，只是搭在扶手上不断敲击的手指，显示他内心的波澜。
后厨无人言语，熟悉童掌柜的都知道，这个动作，表明他在沉思。
此前看到高压锅减压阀不断跳动，烟气弥漫，胖大厨是害怕，而童掌柜则是暗自一惊。
他本是世家子弟，有修为在身，虽然家道破落了，但见闻较之世俗凡夫，那广博的不是一点两点。
他见过类似这种情景。那是幼时他父亲带他求药时，一个炼丹师的丹炉。
求药，求的是炼体的“固元丹”，不高级，但也不是一个破落户可以随意买到的。父亲动用了很大的关系，才得以面见丹师。
幼时记忆有点模糊了，根植于脑海的，是原本高大威武的父亲，低头哈腰谄媚的笑，还有丹师的冷漠和无动于衷，以及一旁霰散着滚滚烟气的丹炉。
画面的结果，是购得了三瓶“固元丹”，应当是看在介绍人的情分上吧。至于多大的价码，他不曾知道，从回去路上父亲的神情中，只感受到了欣慰和期待。
“固元丹”是给他的，从小天资出众，家族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去培养他，以期待保住延续的火种。毕竟面子情分，都是用一丝少一丝的。
他享受了最好的资源，他在家族其他同龄孩子羡慕、嫉恨、害怕、崇拜的目光中成长。是的，他们嫉恨他，如果他是平凡的，那这些资源是可以分润给他们一点的。如果族里的老祖宗还在世，家族还将兴旺，他们也是有希望的。他夺走了所有关注的目光，夺走了他们的资源，他们的一切…一切…他们只能沉沦，乃至世世代代、血脉后人，都将沦为凡夫俗子。他们甚至公然指责老祖宗，为什么不自量力，去争那虚无缥缈的宝藏，以至身死道消…
他渐渐长大了，从少年成为了青年，然后他成亲了，生儿养女。
成亲非他的意愿，但这个责任他逃不掉，也不想逃。他的境界进步很快，五年练体小成，又三年大成，踏入立命，至二十五岁，立命小成。
他证明了家族在他身上所有投入都是值得的，一旦立命大成，入明道境，他的家族将再次复兴，至少是可以稳住颓势……
他的资质越强，越要早些娶妻生子，若是诞下更有资质的子女，家族复兴将更有希望。所以他不曾抗拒。
他新婚当夜，见到了他的妻，一个叫玉娘的女子，一个温润如水的女子，一个在他扛住所有压力、背负家族命运奋力前行路上，给予了他无限温暖的女子。她是他宁静温暖的避风港，即使承受他时而粗暴的宣泄，也只是将其化作更能激发他征服欲的娇嗔。他们生儿育女，儿女资质也是颇佳。
念及此处，童掌柜双眸微润。他思念她，更甚已经同样死去的儿女。
他们在探友的路上遭人劫道，以他立命境的修为，不可能有道旁野匪见之不跑的。但是他竟然败了，眼睁睁看着妻儿被戮杀。他无力回天，因为劫匪中有两名同境强者，重伤后可以逃遁出来，已是万幸。
被救后，他求过天香楼东家，打探了他家族消息。然而焦急等待来的，依然是不出他预料的结果。他的家族，同样遭到“匪徒”袭击，分崩离析。
他从这个消息中依稀听到了饕鬣分食的咀嚼声，在黑暗中…“呼哧”…“呼哧”…经久不绝。
思绪一转间，就是七年。
他待在了天香楼已经七年，东家没有亏待他，没有亏待一个立命境小成的修行者，天香楼大大小小的事，都是他一言可决。而他常常将报恩挂在嘴边，是感念恩情，更像是自我麻醉。
童家被瓜分，得利最大，自然嫌疑最大。朝这个方向去搜寻线索，七年的时间，在这消息灵通的酒楼，总是能找到蛛丝马迹。
他时常痛恨自己的冷静，他想做一个鲁莽之人，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但仇家势大，理智总是在怒火生成之时就将其扑灭，他明白，以他当前之能力，去了只会让童家从此断根。
郁结的内心，令他七年来修为不得寸进，进而他愈加颓废，只能假借报恩之名义，自我麻醉，将身体束缚住，将仇恨的种子束缚住。不愿想、不敢想……
身在酒楼中，却从不饮酒，因为害怕酒后会痛哭出声。
……
从喷薄而出的解压阀中，有人看到了恐惧，但他看到的，是希望。一个可以提升自己修行的希望，一个可以报仇雪恨的希望，一个可以光大门楣的希望……
现在，他在等，等新铸就的铁锅来，来验证他所思所想。
……
半个时辰后，伙计回来了，带来了新铸就的铁锅。铁匠的记忆力也很好，尤其是对这个结构新颖、又铸造不久的东西，完美的复原了。
炖骨头汤的高压锅已经洗净，两个摆在一起，一眼即可辨明差异所在——橡胶圈。
童掌柜用力捏了一下，橡胶圈韧性十足，在边角抠下一小块，放嘴里咂摸几下，随即吐出。
他不知道这个叫橡胶圈，但是他知道一种东西，有同样的效果——妖筋。
妖族与人族的纷争似乎从开天辟地之时就绵延至今，人类猎杀妖族，因为妖，浑身是宝。
古修行界，随随便便翻开某个丹方、器方，就有可能用到四五个、乃至更多妖族的身体部位材料，牙、骨、筋、皮、肉、血……越高级的丹方越是如此。
所以妖族和人族的仇恨，无法化解。
而人道鼎盛，随着七百年前人族与妖族的最后一次大战落幕，妖族战败北去，在极北之地画地而居。虽然败北，但抱团更紧，猎杀妖族而获取相应材料变的异常艰难，只有海外偶有收获。
这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诸多、优异的古法不可再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不得不感慨世间万物的相生相克，虽然这种感慨对已经缺粮已久的修行界来说，毫无作用。
七百年了，丹药、器械都是消耗品，库存越来越少，材料越来越贵，人们迫切的想寻找替代品，但收效甚微。几千上万年智慧的积累，不是这几百年可以缝补的。
仅说炼丹方面，火丹是修行界的主流。怎么炼丹暂且不说，炼丹能没有丹炉么？
几尺长的“妖筋”，相对庞大的丹炉，太过渺小，但万事万物，不因其渺小而不重要。没了“妖筋”，普通动物筋根本无法承受火烤水浸，导致丹炉无法密封。
不能密封，炼什么丹？许多丹药的主要成分，就是药草气化后得来的。
于是今人尝试采用泥封的办法，但泥封法只适合一次成丹的丹药炼制。一次成丹就是将草药一股脑倒入丹炉，此前用这种方法炼制的基本都是给普通人治病的药汤，能不能出丹，只有天知道。
童掌柜通过这一捏一尝，敏锐地感知到这个“妖筋”乃人造之物。
所以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想象，因为他今日之发现，可令他财源滚滚，可令高贵的炼丹师低头向他苦苦哀求……
有钱，有丹药，有资质，等于有一切……
失去的一切，更多的一切。
……
砍柴青年、跟班伙计、大厨被喊到面前，细致地回想、诉说着他们所见所闻的关于陆云一行的所有信息。
童掌柜耐心地听着，渐渐，眉头皱起。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来回答自己三个问题：
其一，少年们有没有根脚？他的判断是没有。
陈雄此前所说，其中一个少年是个落魄的官宦之后，刚见面时无从考证，但少年们的无知，暴露了他们的出身。若是出自家族势力、门派势力，长辈不可能不知“妖筋”的作用。
其二，排除少年们有根脚后，此“妖筋”何处得来？
按照跟班伙计的叙述，是其中一个被称呼“小六哥、陆少爷”的少年，从一大块“妖筋”中挖取的。可以确定，少年们手中尚有存货。但此物从何而来呢？为什么他们确定可以用在锅上？
好吧，童掌柜开始头疼了，因为此处，全是悖论。而这种悖论，让少年们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暂时按捺住头脑风暴，童掌柜思考起当下最重要的一环。
这个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怎么吃、能不能吃的下？
他认为陆云怀秘宝而不自知，自身也无凭借之力。那如何处置呢，是合作还是绑架逼迫？
如此重要的秘宝，不论是合作还是逼迫，在得到之后，自己一人能否承担的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对陆云一行是这个道理，对他，也是这个道理。
财帛动人心，永远不要用金钱去考验人性，它可以让一个人本性里最丑恶的那一面暴露出来，变成欲望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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