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齑粉·瘴林
夜晚又是圆月。
月盘沉沉压上树梢，仿佛近在咫尺。
这番景象让相九如再次想起出事那晚，月亮也是如此刻一般，硕大到近乎妖异。
旁边树下传来窸窣动静，他没有在意，只下意识地握紧手心刀柄。
一夜将近未眠，只在天色朦胧前模糊了片刻意识。
树下动静断断续续响了整晚。
旭日升起，从树上下来，走出几步，又回头，朝昨晚发出声响的树木走去。
村寨不大，统共不过几十处房舍，矮墙浅屋，地势有高有低。
腐烂的恶臭同他第一次来时一般令人窒息，浓郁到连空气都仿佛被固化，随着气味散发缓缓流动。衁儡随处可见，迟钝僵硬地游荡在四周，但已经比那次少了许多，不至于密密麻麻聚成群堆，让人看了就头皮发紧。
面对突如其来的外来者，他们有些会停下脚步，目光木讷地随着人的经过移动，却并不跟上前去。
小心谨慎地避开它们，相九如将整个村寨仔细搜寻了一遍，就连房屋中也没有放过。
四处可见黑褐色的污渍印记，门窗许多被破坏，室内一片狼藉，稍有动作，厚重的灰尘四下飘荡。他捂紧口鼻，喉头滚动了几下，将几欲出口的呛咳闷吞了回去。
看来村子出事已有许长时间，之后被用来当作了怪物的聚集地。
如此寻找许久，终于在高处一棵枯树旁发现母亲踪迹。
缃色长裙平整搭在树枝上，随着轻风微徐来回摆动。
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四肢发麻绵软，颓然跪坐在了地上。
因这次他们要回云都郡，母亲专程跑去新制了两件裙裳，布料的颜色还是他挑的。船上出事那日，穿的正是缃色这件，因嫌碍事，裙摆还被撕下过一大截。
先前在村中搜寻时，他就看到了四处散落的残破衣裳，却不见本应穿着着它们的人。随着风吹起布角，隐约能够看见其下遮掩着的物事轮廓，结合之前少女说过的话，很容易便能猜出发生何事。
先食生魂，再啖血肉，只不知为何连骨都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一袭衣衫与一抷齑粉。
其实从知道铃铛出现在村中那刻起，他就已经大概想到会有何结果。
如今不过是得到印证罢了。就像明知前方是深渊，他却还是不得不跳下去，然后任由身躯坠落，内心被黑暗湮灭。
所有的情绪已经消失，日光明亮得人睁不开眼。他半阖起眼睑，木然地朝着缃裙跪坐许久，视线没有聚焦，空洞而涣散。
察觉出有什么从背后在向自己靠近，身体比思绪更快反应地举起了匕首。
还未来得及转身，抬高的手腕就被一只白皙素手箍住，绵软的身躯带着淡淡幽香自后背贴近，另有一只手柔柔搭上他的肩臂。
“嘘——”温热气息微微扑上耳畔。
相九如侧过面庞，目光斜乜，盈盈笑靥映入眼帘。少女唇角弯弯地用气音在他耳边轻轻道：“小心哦。”
一旁有衁儡蹒跚走过。
两人距离极近，少年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鼻尖将将擦过少女脸颊，他有些许失神，感觉到少女将他打横抱起，眼睛突然开始觉得略微酸涩，有东西控制不住地爬上眼眶。
手臂不自觉地攀上面前脖颈，额头倚靠在了对方肩上。
少女似乎心情不错，罕见的没有推开，也没有嫌弃，只抱着他自高处跳跃，离开了村寨。
“为什么？”
等到被人放下，相九如已回复往常。他平静地开口问道：“把衣服挂在树上，又用铃铛引我去寻，你是想做什么？”
少女没有回答，而是走到一棵树旁，看着树下情景，嘴边笑意加深，反问他道：“你做的？”
顺着她的方向望去，相九如顿了下。这里竟是他昨夜待过的地方。
树干上绑了一个“人”，被藤条编的绳索捆得结结实实。衣衫褴褛，身上数道深长裂口，血迹斑斑，皮肉翻卷，脖颈上空空如也，头颅已然不见。
即便已经如此，那“人”却还在微微挣动，竟然仍然活着。
没有得到回应，少女也不在意，她饶有兴致地仔细打量一番，啧啧叹道：“先前还是个连兔子都不敢杀的胆小鬼，一转眼就跑来杀了个人，真叫我大开眼界。”
不止如此，昨夜他还在怪物身旁树上待了一整晚。只因有它在，林间野兽就不会靠近。
此刻的相九如淡漠得不像一个堪堪九岁的髫龄少年，他摇摇头，“它已经不是人了。”
“唔…”少女偏着脑袋想了想，“应该还算是的。”
“魂魄未空前，肉蛮衁会护住宿主性命，否则吃得便不叫生魂了。”
“是啊，要靠怪物保命。”冷漠中讽刺意味渐浓，“我在他身上刺了六刀，每刀都是致命的位置，又划开他的肚皮，放着流了一夜的血，但哪怕我割下他的头，他依然会动。”
“姑姑可曾见过这样的‘人’？”
别说是人，妖没了脑袋也活不成。
“与其被怪物操控灭绝人性，直至灰飞烟灭，不如直接死去来得痛快。”相九如不复以往沉静，反透出隐隐癫态。他眯着眼眸直视少女，声音飘忽的轻柔道：“姑姑说怪物畏火，不如帮他一把罢……就用那日火焰替他解脱如何？”
少女嘴角的弧度慢慢沉下。她意味深长地审视面前少年，最后无奈般轻叹：“你这副自作聪明的模样挺讨人厌的。”
相九如神情恢复漠然：“先试探的不是姑姑麽？”
“好吧。”约摸是嫌站着说话累得慌，秉持能横着绝对不竖着的一贯作风，少女先找了个舒适的地方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懒洋洋地冲树上的无头衁儡扬了扬下巴，“你这么做可有何发现？”
若说发现什么，大概就是那日她说的是对的。
若无暴动，避免直接碰触确实躲过异衁捕食。找到落单衁儡后，他先以少量蛇血引诱，却被无视，说明异衁仅对人血反应。之后费力捕捉到一个，用匕首在他身上刺出伤口，可无论伤在哪里，裂口多大，都会有肉须伸出补上伤处。今早他索性割下了衁儡头颅，不曾想怪物仍有办法将其性命保下。
这些仅是将少女说过的话印证了一遍，却已足够有用。虽然那天她有意说了许多，但总要确认过才能去照做。毕竟他是去寻母，不是去送死。
少女认可地点点头：“方法是不错的，就是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心思还挺重。”
“那你呢？”相九如再次问她：“你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啊……”少女笑了。她舒展眉眼，眸中波光流转，坦然道：“今日若你找不到你母亲衣物，我便要丢下你，自己走了。”
终于听她主动说要离开，相九如心中已无以往期待，却也明白了她所做用意。静默片刻，问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意外他问得这么直接，少女挑了挑眉角，哂笑道：“你这样的病秧子不拖后腿我便已是万幸，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没有迟疑，相九如抬手指向村寨方向：“想要离开，需要先解决那里。”
少女曾说，肉蛮衁除非破裂或暴动，否则便是寻常生肉血腥。他已经试过，只要不破坏眼睛，它们的伤口可在短时内自行愈合，若破坏独眼，新生肉衁则会吞噬旧衁。流出的血液是有异味，可极易散发，不用一夜便会消失干净。
而以上两种情况村中皆不曾发生，恶烂气味却过于浓郁，且久经不散，显然别有异样。
村中事发已久，比他先前乘坐的客船出事还要早上许多，可连他母亲都已化作齑粉，没道理还有这么多衁儡。他们身上衣物鲜艳，许多甚至不是旻国样式，定是出事不久，且来源广泛，联想那日的怪物群潮，应是被人劳师动众引来此处，且每隔一段时日便要补充。
那日花精说林周有毒瘴，任何活物皆进出不得，相九如虽未亲眼得见，但猜想到少女已经确认为事实，不然不会在这里耗费许久。
林中情形好似一个巨大禁阵，他虽不懂阵法，以往却也在书中看到过，知晓阵法需有阵眼，想要破阵，通常需要先毁掉阵眼。
“衁儡为生，却能越过毒瘴源源不断出现。客船出事那天，我在船上见过一个奇怪的人。想来那人与我们所遇之事脱不了不干系，他费心思折腾这许多，必然有所图谋，而关键只可能是在村中，只有解决那里，才能离开这片山林。”
一口气说出许多，就连少女也一改往日揶揄，称赞他道：“你还不算太笨。”
就是这夸赞不太上心，没什么诚意，“不过你还是说错一件事。我留在这里可不是因为越不过那些瘴气。”
相九如愣住：“那你为何……”
“说了这么些，怎么也没听到你能做什么？”少女打断他的话，言语间目光凉悠悠的在他身上晃了一圈，显然是看不上眼前这副羸弱身躯。
相九如顿了下，方才回过心思回她：“我能感受到，或者说，我能看到。”
少女好奇：“什么？”
“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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