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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莲花


耿明成为了体现自己道歉的诚意,给卫燕燕买了一大堆零嘴儿。

        卫燕燕抱着吃了一路,以至于中午饭一口也没吃下去。

        “下午少吃点儿吧。”耿明成笑着对她说,“别到了你小蝶姐姐家吃不进去饭了。”

        杳叶江从北向南一路奔流直下,宛如一条九爪银龙盘踞东烨大地,过了杳叶江主流一段,便进入了它一条细细的支流。

        到黄昏时分,远远便看见天边一线炊烟,错落有致的高低房顶渐渐在地平线远端浮现出来。

        再近了便看见田垄一片青绿,老农背着斗笠在垄间驱着黄牛回家,几个小孩子刚刚下了村塾,在闾里街巷中打闹着跑过去,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村落叫做瑞莲村,是因为背靠着一大片荷池,如今八月份正是一片花海,粉色莲花密密匝匝,宛如挤着一池的窈窕少女。晚风拂来的香气令人心神杳渺。

        进了村耿明成反倒没空跟他们说话了,穿街过巷,骑马一路直奔向一处房屋。他刚刚转过街角,正迎上他们方才远远眺见的老农。

        “明成?”农人意外地抬起眼睛,欢喜地迎上去,“我们村的真人回来啦?”

        耿明成高高勒住马,脸上涨红了一片,“三叔,别取笑我了。三婶身体还好?”

        农人乐呵呵地拍着他的马,“都好的很!那年你娘走了以后,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没想到几年不见,都长成帅小伙了。”

        耿明成越发不好意思了,他今年刚刚二十五岁,又不善言辞,听了耿三叔的夸奖只好一个劲儿的笑。

        “怎么?”耿三叔笑着问他,“上三叔家去用个便饭?我叫你婶子再多炒几个菜。”

        “不、不用了。”耿明成慌忙摆手拒道,他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三叔,其实这次我回来是想找……小蝶的。”

        方才一直言笑晏晏地老农蓦然脸色一变,耿明成看出来了他的异常,心里霎时一紧。

        “三叔,小蝶怎么了?”

        “啊——”耿三叔回身去牵老黄牛,“没事。她家搬了,你来这儿怕是找不到啦。”

        耿明成霍然一步上前,拦住他急道:“怎么会搬家的?什么时候的事儿?搬到哪里去了?”

        耿三叔戴上斗笠道:“没几天的事,至于搬到哪里去——那谁知道。”

        说罢,他朝个巷子口里吼了一声:“臭小子,回家吃饭了!上哪儿疯去了!”

        耿明成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呆了一阵,猛地回过神来,朝杜预龙道:“监押使,劳烦了,我还想再去她家看看。”

        “快看吧。”杜预龙带了几分不耐说,“既是搬走了那我们也走吧,瞧这天色还来得及赶到濉州城去歇脚。”

        耿明成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呼喝着往前面的巷口里奔过去。

        在一间茅屋的门口,他拽住了马缰,呆呆地看进去。

        那院子里一片破败,透着缝的木门半敞着,隔着院门便能看见里面家徒四壁,确实像是没人住的样子。

        耿明成站在那里看了一阵儿,好久才道:“谢监押使。走吧。”

        他们沿着来时那条道出了村落,耿明成无精打采地坠在队伍最后面,前面王铮和吴永凑在一处说濉州城的繁华。好似完全察觉不到落在后面的人。

        其实本就是如此,别人的事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乐子,哪里有几分真的关心。说起来图个开心,别人真伤心起来倒是没意思了。

        卫燕燕觉得耿明成看起来实在是太伤心了,正绞尽脑汁想要安慰他两句,耿明成却忽然一拍马跳起来,

        “不对!”他瞪圆了眼睛,“三叔说小蝶搬走没几天,可是、可是——那屋子明明就是很久都没人住过了!”

        “不对、不对。”

        他念叨着说,“我要再回去问问。”

        “别回去了。”杜预龙厌烦地说,“问出来又怎么样?反正是搬走了。”

        耿明成刚拨转马头,目光忽然瞄到了田垄上一个人影,他霍然瞪圆了眼睛,“那是小蝶的爹!”

        等不及杜预龙再说一句,他一甩马鞭就跑了过去,“罗大伯!”

        垄间的人模模糊糊地抬起头来,他一身的破衣烂衫,橘皮老脸上带着醉意,眼睛浑浊不堪,因宿醉而布满了红血丝。

        “你——谁?”罗七歪歪扭扭地走了两步,舌头打着结。

        “我,隔壁的明成呀!”耿明成急道,“你们怎么搬出村子了?小蝶呢?”

        “小——蝶?”罗七摇晃着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耿明成死死盯着他,心跳地如同擂鼓,却见他猛然跳起来,简直想不到那么佝偻的身子能有这般快的速度,几乎瞬间便躲进身边的破屋子里,砰!的关上了门。

        “罗大伯!”耿明成从马上跳下来,哐哐哐地去拍门,“不是,小蝶呢?”

        “别喊了。”门里面传来罗七嘶哑的声音,“早死了。死了一年了!”

        耿明成仿佛触电了一般,浑身一哆嗦,霍然后退一步,双股战战地盯着那扇木门。

        “大伯。”他声音干哑得完全变了腔调,“你别——别开玩笑。小蝶到底上哪儿去了?”

        “谁骗你?”门里面传来罗七的冷笑,“一个卖的婊|子,死了有什么奇怪的。”

        耿明成遽然拔刀,暴跳如雷,一道如同流星闪电般的暴烈刀光将木门一撕两半,他一步闯进去,眼睛里带着骇人的空洞,刀尖猛然指向了罗七咽喉!

        “你他妈说什么。”他声音里压抑着不正常的缓慢,“再说一遍。”

        罗七慌得在地上抖成一团,“你你你先把刀放下来!我都说!”

        小蝶的确是在一年前死了。

        耿明成十四岁那年离家,因为当地人结婚早,当时小蝶刚刚十三岁,他就下了聘,约定等她十七岁的时候回来娶她。

        但是后来先是因为耿明成母亲突发急病去世,按规矩他要守孝三年。耿明成又在华纯宗得了刑律司的差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桩婚事就一拖再拖。

        罗七嗜赌,又酗酒,原本还可以勉强克制着,但是自从耿明成留下那笔聘礼离开后,他忍不住手痒,尽情花了一回钱,从此就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将本就不多的家底掏得干干净净,连耿明成时不时寄回来的钱也花完了的时候,他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个女儿。

        最初是想随便找户人家把小蝶嫁过去,再要一笔彩礼回来,但是小蝶拖着这么一个爹,身上还有跟华纯宗修士的婚约,村子里的人家都不敢要。罗七这才想出来了逼小蝶去卖的主意。

        小蝶开始不愿意,罗七便私下与人商议好了,先拿了钱,把她和客人往屋里一关才成了。

        自那日后小蝶整天以泪洗面,迅速地瘦了下去。再加上村子里起了流言风语,罗七为了方便行事,才搬到了村外的这座破房子里。

        卖身为生的第二年,她身上就染了花柳病,久病不愈,罗七某天赌了一天一夜,回家之后,才发现小蝶已经一根绳子自缢在了房梁上。

        但是小蝶死后,罗七无以为生。因为小蝶本身不识字,她寄给耿明成的信都是托村里一个抄书先生写的,罗七便仍旧借那人的手与耿明成书信往来,以此骗他来不断寄钱。

        耿明成听罗七讲到一半,面色便惨白的不似人色,手抖抖索索如风中枯叶,整个人如同被掏空了的壳子,好似下一秒就要坐倒在地。

        罗七艰难地吞咽着唾沫,抬眼觑着耿明成的神色,“我都说了……要不是当初你留下那笔聘礼,非得那么早订下她,之后又不回来,她也不至于走到那步……”

        “啊啊啊啊——”

        耿明成猛然抱住头,发出了一声不似人能发出的惨叫,“你闭嘴!”

        罗七还没反应过来,一道刚极烈极的刀光已经从头而下,只一刀,便削去了他半边肩膀!

        罗七愣了一瞬,随即惨叫着捂着鲜血喷涌身子倒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救命……你疯了……”

        耿明成唇色发紫,面色如纸,他眼睛好似看向了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地方,机械地转过身去,一步步走出门去,爬上了马。

        罗七浑身是血,耿明成那一刀几乎砍掉了他半边身子,他颤抖着去拿那条被刀光掀到一边的断臂。

        耿明成骑着马上,低头缓慢地看着他挪出门框。罗七痛苦地如同风箱般呼呼喘息着,几乎成了个血人。

        这么大的创口,他是注定活不成了。

        耿明成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任由马跟上囚车离开了村子。

        走了好一段路,静静地没有人说话。

        耿明成忽然指着路边那一片锦绣烈焰般的红粉荷花道:“十年前,我和小蝶一起在这里玩,摘了一枝并蒂莲。不是说摘到并蒂莲的人都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吗?”

        没有人应声。

        他看了那一池荷花半晌,忽然说:“都十年了。”

        几乎是在那话语落下的瞬间,他猝然暴起,一刀震天撼地般地横扫过去,霎时如同罡风震落雪,流星下北斗。一池荷花自花蒂以上,皆被刀光整整齐齐砍去,霎时落红漫天,枝叶扑倒,猛烈的香芬在空中近乎惨烈地弥漫开来!

        耿明成面无表情地收了刀,一拽缰绳,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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