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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霜月·马西荣街的巧遇(三)


语言是一门精妙的艺术,擅长这门艺术的人完全可以巧妙地运用不同的词汇、语调甚至眼神,再加以一点手势,就表达出与他们说出的话有着微妙区别甚至完全相反的真正意思——从这个定义上来说,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应当算得上一位高手,他的回应直接就把阿尔莱德给气蒙了。

        “先生,您的见识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钦佩,而您的指教也一样让人受益无穷。”

        对于卡利斯特的“指教”,阿尔莱德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在说出那些拐弯抹角的话的时候,阿尔莱德自然想不到子爵居然会这样回答他;在他所受的教育里,谦卑是一种美德,而含蓄的双关语更是贵族们心照不宣的语言艺术,谁能料到卡利斯特居然将他的自谦之语说得就像他真的能力低下一样,还反过来“安慰”他“不需要为此过于沮丧”!

        上帝啊,什么叫做“我很高兴原来您对您的能力有着清楚的了解“,什么又叫做”天主赐予每个人的资质都是不同的“?这种话难道是一位有教养的先生该说的吗?

        阿尔莱德被子爵这不按常理的出牌给气了个够呛、却又不得不尽力保持一位贵族应有的风度,然而始作俑者却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在阿尔莱德还在绞尽脑汁想要组织反击的语言的时候,卡利斯特已经非常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对路易伸出了手。

        “法朗坦先生,“卡利斯特说,他那种镇定自若的样子,就像路易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泛泛之交、而让人想不到他们之间其实存在着许多不合理的约定:“在夫人这里见到您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很高兴看到您的身体是一如既往地健康。”

        “感谢您的关心,德·杜兰德子爵先生。”

        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卡利斯特,还要当着阿尔莱德和那么多人的面和对方打招呼——圣母玛丽亚在上,这其中甚至还有一位卡利斯特的长辈(即使那只是他的堂兄弟的曾祖母)!这让路易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了,他鼓足勇气伸出了手,同时尽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以免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异状:“我也没有想到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您,先生,这真是太巧了。”

        卡利斯特的手非常修长、有力,同时带着一种干燥的炽热,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接触,路易都生出一种自己的皮肤会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伤的错觉来。

        “也许这就是天主的安排,法朗坦先生,毕竟主是无所不能的。”

        卡利斯特并没有握着路易的手多久——就像只是和一个真正的普通朋友打招呼一样,在一边的阿尔莱德气到眼睛喷火之前,他已经放开了路易的手,但这可不意味着这位先生不会借此做一点别的小动作:在松开手的时候,他故意用指甲在路易的手掌心里挠了挠。

        路易自然想不到卡利斯特居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搞这种小动作,当意识到手心那轻柔的痒意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对方,如果不是仅存的理智发挥了作用,他都要被吓得失礼地跳起来了——圣母玛丽亚呀,这个家伙是在干什么!这要是被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或者另外两位先生发现,后果可不是闹着玩的!

        相较于路易的惊慌,卡利斯特·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就要镇定得多了,在松开路易的手之后,他就像什么也没有做过一样,向理查德先生点了点头就权当是打了招呼、而徒留路易面对阿尔莱德狐疑的目光:“理查德先生,很久没有见到您了,听说您的儿子最近刚从苏格兰回来。”

        “啊,是的,子爵先生。”理查德先生说,这位家具商人很知趣地没有试图和这位贵族银行家握手,看起来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贵族对商人阶级的轻视:“他在那里可算是受了大罪儿,每次给我写信的时候都对我抱怨说那地方既寒冷又荒凉,什么穿的用的都没有,吃的也除了马铃薯就是麦糊粥,简直不是人呆的地儿。”

        “今年的气候可是冷得很,一点都不正常,真让人担忧明年会是怎么样。”迪布瓦先生插嘴说,这位先生看向了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种天气不生炉子的话呆在屋子里都受不了,苏格兰那种地方肯定更让人难受!啊,夫人,您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膝盖还痛吗?巴黎的天气总是这样,叫人意想不到它明天又会如何。”

        “我已经老啦,迪布瓦先生。”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笑眯眯地说,她把盖在膝盖上的毯子往上拉了一点:“除了去教堂望弥撒之外,我每天能做的只有坐在壁炉旁边向天主祈祷,等待主的召唤而已。”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年老的男仆走了进来,他默不作声地给几位客人搬来了几张带有布勒式雕花(典型的旧时代花样!)的乌木椅子,这些椅子看起来就和伯爵夫人的年纪一样古老。

        在两个年轻的访客之中,德·洛佩兹伯爵夫人明显对路易更加喜爱,她开口要求两个年轻人都坐到自己身边来,但把离自己更近的那把椅子指给了路易,当然了,这同时也意味着路易离卡利斯特要更近一些:“先生们,如果你们不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啰嗦的话,就坐得离我近一些吧,我这里想要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陪我说说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啊,夫人,您这话未免有失偏颇,难道您身边不是有德·杜兰德子爵先生在吗?”阿尔莱德说,他很不乐意自己的朋友和那个家伙太过靠近、但又不好拒绝夫人的要求,只能狠狠瞪了卡利斯特一眼:“我可是‘有幸’见识过子爵先生的手腕和能力的,有他那么出色的人在,您肯定是看不上我们的了。”

        他特意加重了“有幸”二字的发音,结果子爵压根不搭理他的挑衅——卡利斯特这次只是掀了掀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种“我不屑于和蠢材计较”的眼神就差点把阿尔莱德给气了个七窍生烟。

        “这么说来,德·格朗维尔先生是和子爵先生打过相当的交道的了。”

        杜·迪布瓦先生自然不会知道这两位先生之间的恩怨,而只以为他们只是年轻人之间的互相别苗头——这两位都是贵族,出现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德·杜兰德子爵是那样傲慢的个性呢!他更加关注的是另外一件事:“这样的话实在是再好不过了,一个认识的人总比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要让人信得过。两位先生,子爵先生经常会来马西荣街看望夫人,以后你们见面的时候也会多起来的,这真是奇妙的缘分,我想这一定是天主的安排。”

        ——谁愿意和这讨人厌的家伙多见面!他巴不得这个杜兰德离自己的朋友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不要再出现在他们眼前呢!

        阿尔莱德默默地磨了磨牙,而和他的心情正相反,听到迪布瓦先生的说法的德·洛佩兹伯爵夫人高兴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这真是太好了,迪布瓦先生,我喜欢这个孩子。啊,当然了,我也很喜欢那一位先生,但我更偏爱这一个。”

        年已七十多岁的伯爵夫人拉着路易的手对迪布瓦先生这么说,这位夫人的年龄放在这个时代里,已经是令国王都要羡慕的长寿了(比较起来,那些工场里的工人的平均死亡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所以她一点都不顾忌地表现出了自己对路易的偏爱:“这孩子是叫做路易是吗?”

        “是的,夫人,我的名字是路易·杜·法朗坦,您叫我路易就好。”

        路易很温柔地回答,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夫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已经去世多年的老祖母,她爱路易胜过自己的生命——不过,一想起祖母,就不能不想到祖母留给他的那一对珐琅法郎盒子,现在它们中的一个在阿尔莱德那里,而另外一个……圣母玛丽亚在上!卡利斯特今天不会正好把它带在身上吧?!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当即把路易给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赶紧抬头去看卡利斯特。

        卡利斯特今天穿的是缎子的白衬衫、高领的羊毛背心和黑色长裤,衬衫的扣子一直紧紧扣到脖子上,再配上一件剪裁合适的外套;他的怀表和法郎盒如同所有人一样分别放在外套两边的口袋里,这让路易无从分辨出金链的其中一头是不是系着那个带有他家族徽章的法郎盒,而只能困惑地盯着那唯一显露出来的、被系在外套纽孔上的金链,极力回忆它和自己被拿走的法郎盒上的金链是否有不同之处。

        “他应该不会带着上面有其他家族的徽章的法郎盒子到处走吧?”路易心想,按常理来说以卡利斯特的聪明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而且他记得子爵当时是把它和阿尔莱德送的那个怀表一起放在了杜兰德银行的办公室里——但是,以这位先生的脾气,谁能打包票说他绝对不会这么做呢?

        他这种打量的目光自然瞒不过卡利斯特,不过子爵先生似乎因此误会了什么,他对路易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换了一个更加舒适一些的姿势,把自己斜靠到了椅背上,然后才把目光投向了路易的外套纽孔上系着的、和他送出去时明显不同的表链,那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我送给你的东西呢?”

        路易这才想起来,子爵送给他的、按照他们之间的约定他应该随身携带的金怀表和蓝宝石的法郎盒子,目前还被阿尔莱德扣押着呢——圣母玛丽亚在上,他根本没有想过会在德·洛佩兹伯爵夫人这里遇到卡利斯特,还想着要慢慢找机会把东西从阿尔那里要回来啊!

        德·洛佩兹伯爵夫人可不知道就在短短的这么一小会儿时间里,坐在她身边的年轻人和她喜爱的另一个晚辈之间已经有了相当的交流,她拉着路易的手,端详着这个漂亮的青年,越看越是喜欢:“好孩子,你们今天有去教堂望弥撒、领圣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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