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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雾月·阿尔莱德的决定(三)


在等待阿尔莱德回来的时候,路易为了他应该如何向他的朋友解释今晚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他实际上一直呆在昂丹大道的杜兰德银行、杜兰德家族侍从的自作主张、他和子爵签订的那些必须遵守的契约等——而烦恼不已,但他绝对没有想到,最后他居然不需要做出任何的努力就能把所有这些问题都留到第二天再去解决!

        阿尔莱德倒是似乎没有看出路易那又意外又纠结的心情,也许他是认为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情已经足够让人精疲力竭了,他的朋友现在急需床铺这位世人的第二父亲(有一位作家曾经为这个比喻做出过绝妙的诠释:有谁不是一生中一半以上的时间处于床铺和睡眠的庇护之中的呢?)的安抚;至于路易这天晚上在杜兰德银行里签下了什么期限的票据、票据利率多少、他们该如何偿还……所有这些杂乱的事儿,暂且都等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再来考虑吧——不管怎么说,不会有什么是比被伯纳德和克莱蒙警官那样的人找上门来敲诈更糟糕的了!

        他催促着自己的朋友离开温暖的壁炉(“在这里烤火很暖和,但你必须回到楼上去睡觉”),然后挽着路易的手走到了二楼上,让约瑟夫拿来睡衣给路易换上,把他塞进了温暖的被窝里:“你需要足够的休息,明天早上不到十一点,不许起来吃早餐。”

        “阿尔!我肯定不会睡到那个时候的。”

        这中间还发生了一个不起眼的插曲,就是更换睡衣的时候路易一度面临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危机:按照平时的习惯,在睡觉之前约瑟夫是会把他的怀表从外套上解下来、放到他的枕头底下让他能够在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时间的,可是因为卡利斯特的金怀表的存在,这原本无足轻重的一件小事就成了一件让人心惊胆战的大事;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也许是因为他把新饰物藏在了口袋深处、而不是用金表链系在外套的纽孔上,或者是这一天经历的混乱、愤怒与惶恐已经足够让人精疲力竭了的缘故,匆匆忙忙的约瑟夫完全忽略了这个平时应做的小事情,从而让路易避免了必须当即向他的朋友做出解释的局面——哪怕只是多出了一天时间的余地呢,也总比现在就立刻被发现的好!

        一八二三年雾月的这个晚上注定会是一个让人难以入眠的夜晚,即使阿尔莱德一再叮嘱说“充足的睡眠才能带给人充沛的精力,你什么也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好好休息就好,其他事情都明天再说”,路易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难以放下他所挂念的那些事情,一直到窗帘的缝隙中已经开始透入清晨那种微煦的晨光时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就算在梦中他也是忧虑重重,睡得极不安稳,还做了好几个光怪陆离的梦,不过那些梦境到醒来的时候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路易再次醒来的时候是被圣乔治街七十九号外面驶过的马车的声音惊醒的,他习惯性地想要从枕头底下摸出自己的怀表看一下时间,却摸了个空;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当即就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下来——他自己的怀表早就被卡利斯特拿走了,而对方所送的金怀表还在外套里放着,圣母玛丽亚保佑它可别被整理衣服的女仆发现然后告诉她的主人!

        他走出卧室的时候,迎面就碰上了系着棕色围裙的玛丽,年轻的女仆在二楼上走来走去,似乎正在收拾着二楼上的东西。

        “玛丽,现在是几点了?”路易问,他看到阿尔莱德所睡的客卧的门是打开着的,显见的他比路易要早起得多:“阿尔现在在哪里?还是他又出去了?”

        “啊,路易先生,现在刚过十一点钟,至于阿尔莱德先生,他在一楼的饭厅里呢!他在那里算账算了挺久的了。”

        “算账?”

        在用来吃饭的饭厅里算账——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奇怪,路易匆忙地洗漱完之后,连睡衣也没来得及更换就跑了下去,果然在饭厅里找到了他的朋友;顺带一提,他走到一楼的时候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居然真的睡到了十一点钟——也许是布满天空的乌云遮挡了太阳的缘故,他在卧室的时候完全没有感觉到时间居然已经这么晚了。

        饭厅里的小壁炉没有烧起火来,窗户也没有打开,导致房间里有些阴冷;铺了细缎纹桌布的方形餐桌上不像路易刚来到巴黎的时候那样摆满了小蛋糕、咖啡、奶油和鲜花,而只是简单地放着一个用来装面包的平底篮子,里面放着一个足有十磅重的圆形大面包以及从这个面包上切下来的面包块,这个大面包的底部还沾满了面粉,很是粗糙;篮子边的两个白瓷碟子上一个盛着桃子酱,一个盛着一小块用来抹面包的黄油,除此之外整个餐桌上就只有几个放在一起的熟鸡蛋了——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昨天的事情影响的缘故,这张平时颇为热闹的餐桌现在显得有些寂寥,就连那雅致的细缎纹桌布都似乎变得暗淡起来了。

        路易走进饭厅的时候阿尔莱德正坐在餐桌旁边,神情专注地在一个墨绿色的本子上勾画着什么,他手边的碟子上放了一块咬了几口的干面包,旁边还有一叠写了字的纸,看起来似乎是一些账单。

        “啊,路易,你醒了!我就说你会睡到十一点才醒过来的,昨天你肯定累坏了。”

        阿尔莱德抬头看了一眼他的朋友,对他指了指放在对面座位上的葡萄酒瓶和杯子,示意他得自己动手把酒给倒出来:“约瑟夫出去了,你先随便吃一点东西,填填肚子。”

        “我想我应该是睡得太久了些,所以现在还不是很饿。”路易说,不过他还是拿起了一块被切开的面包,随便往上面抹了一些桃子酱,然后拿着它走到阿尔莱德身边:“你在写什么,怎么不去书房里写?”

        “我在清算我还有多少还没有付清的账单。”阿尔莱德回答,他也拿起旁边的面包咬了一口,然后有些含糊不清地叹了口气:“圣母玛丽亚在上,要是没有把清单列出来,我都不知道我居然还欠着这么多的债务!”

        “债务?”

        听到这个词的路易顿时吃了一惊,他连忙走到阿尔身边去看那个本子,只见白色的纸张上一行行地列出了阿尔莱德尚未支付的账单:

        买水的费用,应付10法郎;

        应付柴火商人9法郎又两个苏零四个生丁;

        洗衣店的费用,合计应付17法郎又五个苏;

        布依松的裁缝店尚要付175法郎;斯托勃的裁缝店,140法郎;

        让森鞋店,120法郎;韦迪埃手杖店保养手杖的费用,40法郎;

        乌比冈香水铺子,100法郎;默里斯的鲜花店,150法郎;

        应付给杂货商人埃尔伯180法郎又七个苏

        ……

        “我的天呀!”

        一笔笔的债务清单写了整整一页纸还有多,路易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惊恐地发现他的朋友竟然还欠着一千四百多法郎的债务(其中大部分都是置办各种衣服的费用),这个数额快已经接近他一半的年收入了:“圣母玛丽亚在上,阿尔,你怎么会有欠下这么多的债务!”

        “我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欠了几百法郎而已。”阿尔莱德说,他看起来也很是羞愧:“这些花费都是在不同的店铺里赊欠下来的,我之前想着,我父亲给我的年金足够支付马车和房租的钱,那茶叶生意上的收益就可以让我稍微地奢侈一下,没想到……”

        “你说的这些都是巴黎正经的店铺,而不是像索洛涅·格罗斯泰特那样的人,或者犹太人开的店铺吧?”路易有些着急地问,他伸手指了指那一行应付给杂货商人的钱:“别的不说,你单是在这家杂货店就欠下了将近两百法郎的账单!圣母玛丽亚在上,你都在那个杂货铺购买了什么?”

        “我早上打发约瑟夫去询问的时候也不相信会有这么多,所以杂货铺的老板就列出了清单给我。”阿尔莱德说着,把他手边的那一叠单据递给路易:“我核算了一下,总数确实是没错的,埃尔伯家的货物价格相对这附近的其他杂货店来说还算公道,所以我住在这里的这段时间,很多东西都是在他那里购买的。”

        路易把那一叠单据拿过来,逐一看过去:没有花纹的手帕三打,5法郎;有花纹的手帕两打,8法郎;蜡烛,三个月里一共购买了五次,共41法郎;两套黄铜餐具,每套二十法郎;掺了白糖和西班牙香水的鞋油,5法郎;白糖,六法郎一斤,共15法郎……他把整叠账单从头翻到尾,发现都是一些平时吃的、用的东西,除了最为昂贵的蜡烛和餐具之外,其他的每一个金额都不是很大,但加起来就是一笔非常可观的数目了。

        “阿尔,我们要怎么处理这些债务才好?”

        简要地计算了一下清单上较大数目的金额、发现总数确实和180法郎相差不远之后,路易就把那些清单都放回餐桌上,他心知自己的朋友之前肯定是被索洛涅许诺的巨大收益迷惑了头脑,才会花费大量的金钱在服饰和打扮上,甚至做出这种连手帕都要按打购买的事情来(以一个外省人的眼光来看,杂货铺清单上的很多东西其实都是不必要的,换而言之,大部分都是些漂亮却无用的玩意儿);不过,既然事实已经发生了,那他们只能勇敢地去面对:“你现在还有多少法郎可以动用?我来巴黎的时候也带了一些钱,我们必须先把这些债务给清理掉。”

        阿尔莱德没有回答,这时候女仆玛丽走了进来,她看起来颇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先生,路易先生的行李都整理收拾好了。”玛丽对坐在那里的阿尔莱德说,“我是现在把彼得老爹叫过来,让他把路易先生的行李放到马车上去呢,还是等约瑟夫回来再说?”

        突然听到玛丽这么说的路易简直是大吃一惊。

        “玛丽,这是怎么啦?你把我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年轻的女仆看起来比他还要吃惊。

        “路易先生,您不是今天就要回马贡去了吗?我弟弟已经拿着您的护照到邮局给您办理身份签证手续去了啊!”

        “这、这,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啊!你怎么会认为我突然就要回家了呢?”

        “是我让玛丽给你收拾行李的。”

        在路易和玛丽面面相觑的时候,阿尔莱德发话了,他把自己倚在椅子的靠背上,目光盯着那一叠被放在桌子上的单据,而没有看自己的朋友:“巴黎这边的事情我会处理好,你不用担心,但是你在这里呆了太久了,路易,你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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