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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四回义薄天口无拦


姜芍背着哥舒鹫的胡刀,一路往北。往日出行,总有星宿陪同护送,不想孤身游荡也别有一番情趣。她合上眼,任凭林风吹拂发鬓——突然,她心中一颤,猛然睁眼,警觉地环视四周。

        没有人。

        猛兽的直觉告诉她,有敌人正潜伏在四周。

        来者不善,但为何躲藏?难道是等我放松警惕再出现吗?哼,何必多此一举。既然被我发现,就堂堂正正来一决胜负好了!

        姜芍即刻抽出胡刀,大喝道:“何方毛贼,瑟缩不出,是想暗算我吗?”

        此话一出,答案便纷纷现身——左四右三,一共七个身着土色披肩的人“唿”地从林木中飞身而出,顷刻将姜芍围在中心。他们手上各有一支短戟,齐刷刷地指向她。

        姜芍临危不惧,冷冷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若不慎伤及尔等性命,也好知道向何方请罪。”

        谁知那些人一声不吭,不等她说完,便像饿狗一般,气势汹汹地扑了上来。

        姜芍见对话不成,也懒得客气,飞身下马,挥刀迎敌。

        她虽然不是专长使刀,但胜在功底深厚,三招两式对付些杂碎,可谓绰绰有余。无奈对手有七个人,打退两个,还有五个涌上来;击飞三支戟,还有四支直取要害。姜芍旨在尽快脱身,并不想置对手于死地,因此一直有所保留。但那七人显然冲她性命而来,丝毫不含糊,招招要见血。她之前在船上摔过一跤,如今脚踝还有些不便。这样被围成铁桶一般,要走又走不得,要杀又杀不下手,恐怕也不是长远之计……

        就在她纠结之时,半空中突然飞出一条长鞭,伴随一阵高呼——“是谁在你孙爷爷面前撒泼呢?”

        只见孙望庭跳入重围,一站住脚,便立刻朝姜芍笑道:“这才放监多久,又惹上是非了?”

        “胡说!这几个人莫名其妙地冲上来就打,关我什么事?”

        孙望庭对那几人笑道:“木口木面的,怎么跟那哥舒鹫一般德性呢?”

        姜芍听他这么一说,恍然大悟,“啊,这些会不会是哥舒鹫的门生?见我背着他的大刀,找我寻仇来了?”

        孙望庭见那七人面色木讷,目有杀意,估计八九不离十了,“管他呢,脱身要紧。”

        姜芍点点头,便对那七人道:“我已好心相让,你们若还不领情,莫怪我痛下狠手!”

        孙望庭笑笑,“你跟这群木头人废什么话呢?”

        姜芍正色答道:“把话说在前面,等会有什么事,也不会理亏。我可不像你这么没责任心。”

        “你们这些出身名门的人真是麻烦……也罢,现在该说的都说了,是生是死,后果自负!”

        二人交换眼神,随即展开反击。

        孙望庭迫不及待地使出火字鞭:左一点、左一撇、右一钩、右一捺——星火燎原,敌人无所遁形。

        姜芍也不逊色:简练的招式下,是比谁都熟练的兽行法。无论对手有多敏捷,她也能在闪避之中步步逼近。

        孙望庭凭一尾长鞭,将对方手中短戟逐个卸下。

        姜芍索性收起长刀,用拳脚将人制服。

        片刻之间,七个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在地上动弹不得。

        孙望庭上前拉住一个问:“你是哥舒鹫的跟班吗?”刚说完话,就见那厮嘴里不住地冒白泡。他急忙将人丢开,惊叫道:“坏了!”

        姜芍问:“你做什么了?”

        孙望庭猛地摇头,“我一扯他起来,就这样了。”

        姜芍如梦方醒,匆匆将其余六人拉起——无奈为时已晚,全数口吐白沫而亡。

        “天啊,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孙望庭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土,“不是被你打到五脏破裂死的吧?”

        “胡说!我哪有这么重手?何况五脏破裂,不是应该吐血吗?口吐白沫更像是中毒。”姜芍顺着一具尸首的脖子往下看,留意到腰间有一撮冒出来的毛。她蹲下身子,将那撮毛拔了出来,“啊,是毒镖。”她将之递给孙望庭,“随身携带的暗器,也是败阵之时用于自尽的工具。”

        孙望庭接过来小心端详了一阵,问:“如果这东西这么厉害,刚才怎么不见他们丢出来?”

        “提炼毒药又不是烧水,要花很多功夫,因此每一滴都弥足珍贵。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使出来。我们才两个人,他们肯定认为没这个必要。”

        孙望庭又开始摇头,“明明杀掉哥舒鹫的人是大师兄,他好心将刀送给你,竟会害你被人误会……”

        “不要紧,我们当时不都有出一份力吗?说起来,你怎么会跟在我后面?不回惊雀山吗?”

        孙望庭瞪眼答道:“谁跟你了?我这是顺路去探母而已!”

        姜芍笑笑,“也罢,既然他们是冲我来的,这七条人命就算在我身上好了。”

        孙望庭傻眼了,“喂,要是没我出现,你能这么轻松搞定这些人?凭什么让你一人领全功?”

        姜芍不解,“这又无甚值得夸耀,有什么功不功劳的?”

        “少当家,话可不能这么说。”孙望庭说着就开始将那七人的尸首拖到路边,“我好歹也是无度门的入室弟子,武艺虽不及你,但也并非无能之辈。何况我确实有和你合力抗敌,若被人知道你凭一己之力降服了七个杀手,我的颜面何存?岂不是要被天下英雄所耻笑?”

        姜芍昂起头问:“你武艺不及我,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里每个人身上都有我的掌印,我绝对脱不了干系。你就算跟人说,这七条人命死于你手,也不会有人信啊。”

        孙望庭一时气结,高举双臂叫道:“好了、好了,我不要全功,你三我四如何?”

        姜芍冷笑,“我登河少主,怎可能输给你一个无名小卒?”

        “你这是在质疑我火字鞭的威力吗?”

        姜芍也不跟他胡闹,反倒是认真想了一会,道:“可这里有七个人,我们不可能平分啊。”

        孙望庭见争不出个结果,便提议:“要不一人三个半?我们各自了结三人性命,最后一人则是我们合力打死的。这样总行了吧?”

        姜芍点头应允:“可以,到时遇上寻仇的人,别忘了留我一份。”

        “一言为定。”

        两个人合力将七具尸首处置后,便又一同上路。

        “令堂是一个人住吗?”姜芍问。

        “是。”

        “可你家里不是还有……”姜芍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触及到了敏感话题,马上就停住了。“抱歉,我不应过问你的家事。”

        孙望庭讪讪笑道:“别介怀,我和我娘行得端、坐得正,不怕人问。你是想知道我哥的事吧?”

        姜芍没有点头,“如果你不愿意说的话,完全没必要对我一个外人开口。”

        “无所谓了,反正我哥也把我当外人。”他顿了顿,又道:“是他怂恿父亲休妻的,那时我还没出生。我娘倒是没说过他们什么坏话,我也知道她不想我带着仇恨长大,可、可是哪里有做儿子的……”他的喉咙开始怪怪地发痒,“母亲说,他小时候是个很讲道理的人,本心一定不坏。只是一个好人,怎么可能对生身母亲做出这种事?”

        姜芍问:“你怀疑令堂的话?”

        孙望庭想了一会,又摇了头,“怎么说呢……从我第一次见他开始,他就没做过什么好事。可我毕竟没怎么跟他相处,母亲好歹养了他十六年,我还是相信母亲的。”

        姜芍微微点头,“令堂独居,也不容易啊。”

        “我娘生来硬朗,没事的。”

        “可再硬朗的人,年岁渐长,也会有不便。”

        孙望庭皱了皱眉,问:“你有什么想法吗?”

        姜芍眺望前方,道:“反正她如今住地距离登河山地界不远,不如让她迁到登河山脚下,我着星宿们照看她,这样你也没有后顾之忧啊。”

        孙望庭一听惊了,“我们非亲非故,真真受不起!”

        姜芍笑了,“我难道还有企图不成?令堂多年来忍辱负重,又如此坚强大度,我心中敬佩,不想她老人家吃苦罢了。何况你我一场朋友,于我又只是小事一桩,既然方便,何乐而不为?”

        孙望庭有些受宠若惊,但既然受益的是自己母亲,他又不忍推脱,“那、那多谢少当家仗义相助!孙望庭来日定报大恩!”

        姜芍高声笑道:“哪里话?我祖父姜疾明行走江湖时,不知接济过多少英雄豪杰,普天下受惠者不计其数。我没有他那样如雷贯耳的声望,也只能做到这份上了。”

        二人行了半日,见前方一处村落,村口树下趴着一头闭目养神的黄牛,周围有些十二三岁的孩子围着一条狗在玩。其中有个高个子的,远远见到孙望庭,便大叫道:“二郎哥哥回来了!”

        孙望庭立刻跳下马,冲上前去,一一喊出了那些孩子的名字。

        孩子们簇拥上来,一下将他抱成团。

        “你都好久没回来了!”那个高小子笑道。

        孙望庭也欢喜异常,兴致勃勃地将狗抱起来,问:“你们有好好照看我娘吗?”

        “当然了,谁想被你打啊!”另一个孩子应道。

        孙望庭敲了那孩子的脑门,刚要开口,就见姜芍站在远处不动。“啊,都是你们这群臭小子,让我把贵客都给忘了。”他招手让姜芍过来,“听好了,这可是登河山的少当家姜芍,大家都有些敬意!”

        孩子们对登河山大名早有耳闻,一直向往不已。如今亲眼见到少主本人,更是敬畏,一个两个都乖乖地站直不动。

        姜芍也没有架子,上来跟众人打了招呼,便问:“还不快去拜会令堂?”

        两人一先一后穿过村子,一路上不知跟多少人寒暄过,终于停在一间屋前。孙望庭用力拍了两下门,叫道:“娘,你儿子回来了!”

        门几乎是立刻飞开的。“二郎!”蒋千风精神爽利,一见孙望庭便笑得合不拢嘴,“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啊?”

        “心血来潮,自然没有事先通知。”

        蒋千风拉着孙望庭就要进屋,却见一个生面孔立在门外。“啊,二郎,这位少侠是……”她立刻注意到了姜芍的靴子,“是登河山来的……”

        “娘,这位是登河少主姜芍。”

        姜芍一步上前,作揖道:“老夫人在上,姜芍打搅了。”

        蒋千风又惊又喜,问:“二郎怎么会认识登河山的少当家呢?”

        孙望庭笑笑——总不能说是因为我们绑架了她吧?“呃,我们早前在摩云峰相识,正好同路,就一起来探望你。”

        蒋千风笑着点点头,忽然回过身将孙望庭拉到门内,低声问:“你哥找到没有?”

        孙望庭摇头,“还没消息呢,大师兄也说他毫无头绪。”

        蒋千风正色道:“如此说来,我早前见到的可能真是他……”

        孙望庭大吃一惊,可又不敢高声说话,压着嗓子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我正准备熄灯就寝,见有个人站在田地另一头,身形跟大郎一般,但看不清样子。”

        “你连他样子都看不清,会不会认错了?”

        蒋千风猛地摇头,“我也觉得是错觉,但又实在好奇,于是就将白天剩下的一点羊肉羹热了,放在门外。结果今早一看,居然全部吃清光了!”

        孙望庭眯着眼问:“你怎么知道不是被野狗吃的?”

        “你当你娘是痴愚吗?野狗会用勺子喝汤?会用筷子夹肉?”蒋千风轻轻拧了一下孙望庭的耳朵,“而且你哥口味重,一般人还吃不消我的手艺。”

        “我还是觉得是被小孩偷吃的。”

        “胡说什么呢?这里谁不知道你大师兄是三眼魔蛟纪莫邀?村里的小孩离我屋子十步以内都要踮起脚尖,怎么可能有胆来偷我的肉?就不怕被你收拾?”

        “等等,他们是怕大师兄还是怕我啊……”

        “你别管,总之我觉得除了大郎,不会有别人。”

        孙望庭不想让姜芍在外面等候太久,唯有安抚道:“反正他也不受我们控制,没伤到你就好,我会继续留心。”随即转过身招呼姜芍过来,“要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

        姜芍道:“母子重逢,自然多话,不必管我。”

        蒋千风也急忙迎客,“少当家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当家大人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多谢关心。”

        闲聊一阵,蒋千风就张罗着烧火做饭,为二人洗尘。

        姜芍也不拐弯,问:“此地清苦,不知老夫人可愿移居登河山下?我着星宿们看护你们一家生活。”

        蒋千风一怔,半晌才回到厅里,问道:“少当家何出此言?”

        姜芍愣了一下,答道:“令公子与我也算是共历过生死,我知老夫人独自生活不易,想出一臂之力,报知己之恩罢了。老夫人千万不要误会。”

        蒋千风发了一会呆,又松开笑容道:“少当家莫怪老妇无礼,只是我在此多年,多少有些不舍得。再者,龙床不如狗窝,我年纪又大,恐怕住不惯新居。若让你白费心机,岂不是罪过?少当家的好意,老妇都记在心上。二郎承蒙赏识,我作为母亲,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敢再受深恩?”

        姜芍听罢,答道:“老夫人自有道理,我不强人所难。不过哪日要是改变主意了,也请不要迟疑。只需传书一封,姜芍乐意效劳。”

        蒋千风忙欠身道:“我娘家姓蒋,少当家不介意的话,就随乡民唤我蒋姨好了。再多的礼,只怕我经受不起。”

        孙望庭见她们一来一往,也不好插嘴,只待母亲忙着做饭时,才小声对姜芍道:“你这人,还真是一点也不拐弯抹角!”

        姜芍不解,“怎么了?”

        孙望庭拧紧眉头,道:“哪有你这样,一进门就要请人搬家的?稍微含蓄点,先暗示一下就行了。一坐下来就怂恿我娘搬走,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财大气粗、施恩求报呢!”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何况来之前,你不是也觉得挺好的吗?”

        “我当然想我娘吃好住好了!可你也不想想,她当年连我死鬼老爹的一纸婚书都不稀罕,二话不说就净身出户,多年节衣缩食都不肯靠人接济,今天又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接受他人恩惠?”

        姜芍细想了一回,立刻慌张地问:“如此一来,刚才我岂不是冒犯了令堂?”

        孙望庭笑笑,“莫怕,我娘最大度了,不会怪你。”

        姜芍这才心安,之后便不再提起此事。

        午饭过后,蒋千风说要进屋收拾些糕点给姜芍带走,不等对方推辞,便一手将孙望庭一并拉了进房。

        孙望庭正好也有话要问,便抢先一步道:“娘,你刚才也回绝得太干脆了!你不是说,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吗?搬去她那头多好。”

        蒋千风笑道:“你以为我不晓得吗?换作是以前,我当然愿意往好处去了。只是我若搬走了,大郎又该去哪里找我呢?”

        “都说那不一定是我哥了……”

        “你管他呢?万一是怎么办?我在这里这么多年,多少艰难都熬过来了,还怕在这里终老不成?”

        孙望庭见母亲意志坚决,便不再劝,“罢了、罢了。那就让她早些回去,我先睡个觉。”

        谁知蒋千风又一掌拍在孙望庭脑门上,骂道:“臭小子,有你这样待客的吗?好意思让她一个人离开?”

        “这、这是要我送她回登河山吗?”

        蒋千风瞪着他,不说话。

        孙望庭扁了扁嘴,“不是吧?那样天黑前肯定回不来了……”

        “她是贵客,又这样体谅我,你好歹也该送她到登河山脚下吧?”

        “娘,她才是地头蛇!我送她回姜家的地盘,自己反倒像个不请自来的外人了。”

        蒋千风不买账,“你不送也罢,就直接回惊雀山去吧。”

        “我才回来多久,你又赶我走……”孙望庭长叹一声,终于屈服,“好了、好了,送佛送到西,我送。但我回来之后,你就不许赶我了啊。”

        “行,你送她回去之后,除非你大师兄发来追杀令,我都不催你走。”

        孙望庭跟母亲拉了勾,便回到厅里,跟姜芍说:“我送你回登河山吧!”

        姜芍诧异抬头,“不用劳烦你了,我晓得怎么回家。”

        孙望庭巴不得她现在一脚将自己踹开,然后夺门而出,可如今只能堆起强笑,道:“我娘让我送你一程,我不能不听。”

        “令堂太客气了,来日一定拜谢。”

        “你行行好,如果我不送你,她就不让我回来睡。”

        “只是这里离登河山还有一段路程,天黑前怕是无法往返。”姜芍想了一阵,“不过我本来就打算在日升客栈过夜,你若是赶不回来,也可以在那里歇一晚。”

        “日升客栈又是什么去处?”

        “那是昴日鸡叔父经营的客店,我们下山办事时常在那里安歇。都是熟人,你大可放心。”

        时至傍晚,姜芍从马上指向日落的方向,道:“那便是日升客栈。”

        孙望庭朝霞光之中望去,果见前方坐落着一座两层高的客店。

        “喔哦哦——”

        孙望庭知道自己没来错地方了,“你们就从来没想过驯化一下那些完全没有昼夜观念的公鸡吗?”

        姜芍笑道:“这还是小意思,你应该听它们在日出时一起鸣叫……简直地动山摇。”

        “这种客栈也会有生意吗?”

        “习惯了就好。”

        孙望庭忍不住笑了出来,心一横便策马上前,道:“我请你喝酒!”

        “正有此意!”

        孙望庭慷慨请客是一回事,可他却忘了一件事:姜芍在登河界内无人不识。客栈又是星宿的家业,喝酒还怎么会要钱?

        “掌柜的,来坛你们最贵最烈的酒!”孙望庭活像个腰缠万贯的江湖豪客,一边拍着柜台一边催促道,“你孙外公不计较价钱!”

        那掌柜的显然没把他的豪言壮语放在心上——单凭孙望庭背后站着的姜芍,他就不敢不呈上最好的酒菜。

        向来粗枝大叶的孙望庭全然不觉自己在狐假虎威,酒一送上来就掀盖,杯啊、碗啊全部不要,举起酒瓮就喝。

        谁知那跑堂的一把拉住他,支吾道:“那、那个,如果客官……不,如果少当家不介意的话,掌柜的已经安排好酒菜在厢房里,还请二位上楼去享用。”

        姜芍朝他摆摆手,“不必多此一举,我们喝酒,还碍着你不成?更何况,我也想看看孙望庭你酒量如何。”

        孙望庭一听便大笑不止,“你开玩笑吧?和我比酒量?”

        姜芍于是要了一坛一模一样的,道:“未曾交锋就口出狂言吗?我怕你输不起。”

        孙望庭冷笑道:“我有甚好怕?只是你有头有脸,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输了,只怕会身败名裂啊。”

        姜芍举起酒坛,道:“这里四面围墙,喝得不痛快。我们到外面去比,一来风月无边,二来你要是撒起了酒疯,也不会妨碍他们做生意。”

        孙望庭摩拳擦掌,“你可别后悔了!”

        “无名小卒,别自取其辱啊。”

        夜幕之下,灯火之中,在日升客栈两层楼几十对眼睛注目下,孙家二郎与登河少主举坛豪饮。脸不红、脚不软,只见酒水狂灌入喉,竟无半点不支的迹象。两坛酒顷刻见底,两个人望着对方,同时露出了轻蔑的笑容。

        “第二坛?”姜芍探问道。

        孙望庭捂着肚子笑了起来,“我怕你喝不完这一坛……”

        于是第二坛送了上来。

        然后是第三坛。

        两人依然伫立不倒,未分胜负。

        “你太小看我了。”姜芍道,“酒过三巡,我还没倒下。”

        孙望庭见她确实还站得好好的,便揉了揉鼻子,道:“你我皆是习武之人,内功过硬,底子也好。只怕真是醉了,也能轻易站稳,不能判断谁酒量更佳……”

        姜芍点了点头,“有道理,那你的建议是……”

        “过两招,那谁醉谁醒,不就一目了然了?”

        姜芍笑道:“也好。只怕我两下将你撂倒,一晃而过,无从判断啊。”她丢开空酒坛,将前发拨到一边。月光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描出一条优美的奶色轮廓。她那泛着赤色的脸颊,就跟盛开的芍药一样光彩夺目。

        孙望庭盯着她看,一时竟不记得身在何处。

        姜芍凌厉的嗓音将他拉了回——“你手臂有伤,公平起见,我也只用一臂好了!”

        孙望庭喷了口气,道:“不用你让我,谁稀罕啊。”

        姜芍依然坚持,“要不我们两个都将一臂背在身后好了。我可不想占任何人的便宜。”

        “我也不指望你留一手。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使出来吧!”孙望庭戏谑道,“长臂猿对阵长脚兽,谁的胜算更大呢?”

        谁知姜芍立刻纠正道:“只是猴子挑战猛虎的闹剧罢了。胜负立见分晓。”

        话音刚落,孙望庭便舞起独臂,直冲姜芍面前。他的四肢修长而灵活,轻易就搭在姜芍肩上,借力腾空而起,一个后空翻,把手肘一弯,对准她的肩胛骨就要压下去——谁知“扑”一声闷响,孙望庭只觉得手臂一阵震颤。低头一看,见姜芍不知何时紧紧钳住他的肘关节。刺骨的痛楚瞬间蔓延全身。

        可孙二郎没那么容易打退堂鼓,忍痛将手臂伸直,顺势扣住姜芍的手腕,想将她往边上一甩,再使一个扫堂腿把她绊倒。可姜芍臂力惊人,孙望庭还没抓稳,她便已经挣脱,紧接着便是一招饿虎扑兔,正面将孙望庭撞倒在地。

        孙望庭没让自己四脚朝天太久,立刻跳了起来,笑道:“好一只母老虎。”

        姜芍不高兴了,肃然道:“山猿目浅,不识兽王。”

        两人不再废话,再次出招。

        孙望庭这次不使大动作,而是从一侧短促地拍打,意图干扰姜芍的注意力。

        姜芍避开他容易,可想再接近动手就难了。权衡之下,她决定转守为攻。

        嗤笑猴,暴怒虎,借着几分酒气与放肆,从各自手中脱出,又再一次正面遭遇。这一边,猿猴舞臂戏猛虎;那一头,猛虎磨爪誓吞猴。日升客栈前莫名挂起了一阵狂风,沙尘扬,星月暗,为这大战造势。

        “孙望庭,你就等着跪地求饶吧!”

        “呸,别告诉我,你就这点实力!”

        狂暴的老虎先发制人,以旋风之势扑向猿猴。猿猴先避再攻,依仗灵活的手脚在老虎身边跃动,时而袭虎头,时而弄虎尾。老虎越战越怒,遂以千斤之力上封喉、中斩腰、下断踝,可仍然无法克制对方的行动。另一边厢,猿猴虽然招式多变,但面对有千钧之力的猛虎,也苦于无处下手。虎猿之战,少说也持续了二百多个回合,可依然胜负难分,酣战依旧。

        两个日升客栈的帮工一直徘徊在门边观望。

        一个惊叹道:“不愧是少当家,喝了这么多也没有醉意,拳拳到肉!”

        另一个却摇头道:“若她没醉,早把那小子大卸八块了,怎会到现在都赢不了?”

        那人又问:“你觉得那小子醉没醉?兴许少当家是让着他呢。”

        另一个道:“不晓得。看他手脚有些下流,也许真的醉了。可我怎么知道他平日是否也是这般做派?”

        正在这时,掌柜出现了,喝道:“有什么好看的?干活去!”赶走两个帮工后,他也忍不住望了眼越战越勇的两人,喃喃道:“这么久都不决出输赢,少当家这是在耍猴玩呢。”

        片刻过后,二人突然停下打斗,只是面对面站着,一边喘气,一边发了狠地瞪着对方,仿佛仅凭充满杀意的目光就能将对手击倒。两个人都血脉贲张,面红耳赤,也不知是酒气使然,还是因为这单挑已经太过漫长。

        没人说话,耳边只有喘息声。

        孙望庭突然跪倒在地。不是求饶,而是在笑,笑得腿都软了。“哈哈哈……哈哈哈……”他捧腹大笑,笑到以头抢地,满地打滚。

        姜芍盯着他,一时摸不着头脑。

        随即,在日升客栈众目睽睽之下,满头大汗的姜芍也放声大笑,坐到了地上。“哈哈哈……”

        笑声冲破霄汉,比日出之时的鸡鸣更有穿透力。

        孙望庭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对姜芍笑道:“你啊你,真是不简单。”

        姜芍不答话,只是坐在原处看天,面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孙望庭呆呆地望着她精致的侧面,打了个嗝,又道:“你和我们也算得上不打不相识!大师兄还特别欣赏你,连我都眼红了。”

        姜芍心不在焉地应道:“承让。”

        “你也挺够意思的啊,我们绑架你,你也不计较……”他又打了个嗝。

        姜芍皱了皱眉,笑道:“小事一桩,不必放在心上。”

        “哎呀,就喜欢你这么爽快的人!你看,四哥偷偷将兰锋剑留在你房里,将我师叔的罪行嫁祸到姜家头上,你也没把我们怎么样……真好。”说完,孙望庭爬了起来,开始没停地呕吐。翻江倒海过后,他起身返回客栈,可刚站起来,就又一头栽倒在地,再不能起。

        空气中只剩下孙望庭如雷的鼾声。

        姜芍眨眨眼,随即起身。但她看也不看孙望庭,而是一路走到客栈门前,对掌柜说:“立刻派人往姜家堡,叫明晨当值的星宿卯时来此听我调遣。”

        次日,孙望庭猛地被地震惊醒。

        “什么鬼……”

        他睁开眼,喘着细气。

        不,地面还是好好的,这不是地震。

        “喔哦哦——”

        “这、这都是些什么鸡啊,也太吓人了……”

        好不容易打完鸣,屋里恢复平静。

        他想坐起来,头却痛得令他动弹不得,而且手脚上的这是……“怎么回事?”他望着手腕上的绳索,又觉背脊发凉,定眼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个黑影从脑后靠近。

        孙望庭把头一仰,见一个戴着鼻环的大汉低头瞪着自己。“你、你是谁?我为什么会……姜、姜芍呢?!”

        大汉蹲下来,一巴掌拍在孙望庭嘴上,骂道:“无礼小贼,竟敢直呼少当家姓名!”

        “少当家……你、你是姜家堡的……”

        他话未完,就见房门“啪”地飞开。第一个走进来的正是姜芍,背后跟着几位星宿。

        经过一夜,姜芍换了一身衣裳。如今锦袍加身,虎皮为靴,真是威风八面,银甲生光,好似个临凡天将,玉面金刚。

        直到那一刻,孙望庭才算是第一次领略到登河少主的威仪。一夜狂饮令他头昏脑胀,却没在姜芍面上留下一点宿醉的痕迹。

        姜芍黑着脸俯视躺在地上的孙望庭,道:“牛宿,让我跟他说话。”

        牛金牛起身,退到一边。

        姜芍向前一步,厉声问道:“孙望庭,你可知罪?”

        孙望庭傻了,“你说什么呢?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不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话了吗?”

        “什么话?我跟你说了什么?”孙望庭用力地回忆昨晚的事,可除了朦胧的拳脚之外,什么细节都想不起来了。

        姜芍冷笑,“你输了,孙望庭。”

        “有话说完整啊,好歹让我听懂不行吗?”

        姜芍摇头,“你最后醉得一塌糊涂,可我还醒着。你跟我说的话,我都记得一清二楚。你说我这人挺够意思的,就算被你们绑架,也没有计较……”

        孙望庭微微点了头,“这话不错……你不是现在才跟我算账吧?做人要有口齿。”

        “你不记得你接下来说了什么吗?”

        孙望庭吞了口唾沫,“我说什么了?”

        “你提到了兰锋剑。”

        孙望庭立刻冒出一身冷汗——糟了,自己虽然没有参与兰锋剑被窃一事,但大师兄确实有完整交代过马四革嫁祸的诡计,并叮嘱千万不能让无度门以外的人得知。一定是昨夜酒后失言,误将真相坦白。不想姜芍酒量如此惊人,三坛酒下肚,神志竟一点不受影响。“你、你都知道了?”

        姜芍二话不说,一脚将孙望庭踢到墙边,“你再跟我说一遍:是马四革插赃架祸,纪莫邀扯谎包庇,才令我们被同生会误认为是盗窃兰锋剑的主谋吗?”

        孙望庭不敢否认,可又不甘心认罪,“你既然都知道了,又何必要我重复?”

        “不敢说吗?”

        孙望庭紧闭着嘴,不出声。

        姜芍强忍怒火,对左右喝道:“在外头等我。”

        一众星宿立刻关门回避。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姜芍弯下身,扯住孙望庭衣领,咬牙切齿地质问道:“再给你一次机会——是也不是?”

        孙望庭晃了晃脑袋,算是回过神来,苦笑道:“我不会替我的师兄弟认罪,但也不会为他们赔礼。我们祸福同当,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只怕大师兄会让你们吃不消。”

        姜芍一掌将他敲回地上,“无耻之徒,教而不善!你不认错也罢,反正单单处置你一人也解不了我心头之恨。”她在房里踱了几步,背过身去,道:“你回惊雀山,告诉那个奸贼纪莫邀,我绝不会就此罢休!窃人之宝本已不对,你竟堂而皇之地嫁祸于我们。枉我念你们有莫大的苦衷,容无度门挟我为质一十五日,亦毫无怨言。你们明知真相,却不肯还我姜家清白,甚至毫无悔意,至令同生会与我交恶、怨恨丛生。如今我既知他诡计,势必会追究到底。现以三月为期,若他不肯亲自上姜家堡负荆请罪,并将自己的卑鄙之举公诸天下,我便率登河众星杀到惊雀山上,将你们无度门夷为平地!”

        孙望庭听罢,干笑数声,道:“不用给这么多条件了,三个月后惊雀山见!”

        姜芍气得再次将他拉起来,喝道:“孙望庭,我若不是看在令堂面上,早就将你抛到山岭之中,任野兽宰割了!”

        孙望庭咳了几声,笑道:“那谢谢少当家关照了。相识一场,你就这样厚待我母亲,孙望庭感激不尽。兰锋剑一事,恕我不能不跟同门站成一线。大师兄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们几位师兄弟更是情深义重,不分彼此。无论他有罪与否,我都会追随他到最后一刻。你若是要他屈膝,就是要我们受辱;你要是向纪莫邀宣战,我孙望庭就是你敌阵的前锋!”

        姜芍怒目而视,手却在微微颤抖,“你这是非不分的劣徒!纪莫邀坏我姜氏清名,难道还有理了?”

        “我跟你说了,我不管这些!”孙望庭催促道,“你要是想杀我,现在就动手,但别指望能让我倒戈!你不是我师父,更不是大师兄。”

        姜芍见他冥顽不灵,便不再语,将人一丢,出门下令,“将他放了。”

        门外传来虚日鼠飘忽的声音——“不带他回山处置吗?”

        “怎么处置?炸还是蒸?不要再问,放他回惊雀山便是。”她走开几步,又回头对虚宿耳语道:“着人送些上好的米面绸缎到西南二百里外漆头村蒋千风老夫人处。就说是登河山姜芍呈上,谢她老人家一顿餐饭。”

        虚日鼠不明就里,可又不敢细究,唯有领命离去。

        究竟纪莫邀会如何应对姜芍下达的战书,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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