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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回访乌宫忆旧年


即便已经跟嫏嬛坦白了一切,葶苈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分别多年的亲姊近在咫尺却无法相见,如今更是安危未卜,怎不如一块大石悬于心上?正踌躇时,就见祝蕴红气红着脸朝自己奔来,走到中庭的台阶前还狠狠地“呸”了一声。

        他这才发现,阶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同生会的弟子,一个个都垂头丧气的。

        “葶苈!”祝蕴红冲了上来,挨在他身上呜咽道:“带我走吧,葶苈,求你了。”

        “怎么了?”

        “这些废物!信誓旦旦地说能夺回宝剑,竟然还有脸空手而归!一群没用的东西……”她抓着葶苈的衣袖,泪水沾湿了他的前胸。

        葶苈言不由衷地安慰道:“都是身外物,不必劳气。”虽然在他心里,祝蕴红不像是会为死物落泪的人。

        祝蕴红反复摇头,“我才不会为这些家伙哭呢……是我爹,他居然为了那个姓叶的女人骂我!明明昨天已经被他教训过了,今天还要再责怪我一遍!说我没大没小、丢人现眼……我到底做错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葶苈不晓得如何回应,只觉得无论帮哪一边都会说错话,只好轻拍女孩的肩膀,“别这样……”

        “葶苈,要是我们两个再加上表哥一起去追贼,怎不比那些废物强一百倍?”

        “我们三个?”葶苈傻了,“能从你们家偷东西的,肯定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怎么可能——”

        “连你也这么没志气吗?”祝蕴红从他手中挣脱,“表哥可不会说这种话。”

        葶苈无计可施,只好两手一摊,坐了下来。

        祝蕴红似乎也没打算走,揉揉眼睛,道:“葶苈,我不想再呆在涂州了。我爹太蛮横,做什么都会招惹他。”

        “他真的这么糟糕吗?离家可不是小事……”

        “不单是为了这两天的事,其实我一直都想走,但又不可能一个人就这么跑掉。葶苈,等你回去之后,我就被打回原形了。”

        葶苈苦笑,“可我能带你去哪里?惊雀山吗?去哪里都不是长久之计吧?”

        “这个鬼地方……”祝蕴红把头埋到膝盖里,但立刻又抬起头来直视前方,“不对啊,葶苈,你大师兄不是个足智多谋的人吗?他会有办法带我离开这里的吧?去惊雀山也行,哪怕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也行。葶苈,只要能让我出去透透气,去哪里、去多久,都无所谓。”

        葶苈一怔,与祝蕴红殷切的目光相接,艰难地阅读她一脸的恳求之情。

        “葶苈,你会为我去求你的大师兄吗?”

        葶苈不敢再看着祝蕴红的眼睛了——她的眼睛太漂亮、太摄人心魂。再望下去,他就会完全丧失拒绝的能力。

        “小红,你真下定决心要离开了吗?”他下了最后通牒。

        “绝不反悔。”

        “那、那你等我一下……”葶苈不想让祝蕴红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她,“我会和大师兄商议的,明天再答复你,好吗?”

        祝蕴红抿着嘴站在原地,细声道:“我等你消息。”

        夜已深,可葶苈没有半点睡意。明日就要给小红答复,可他该怎么向纪莫邀开口?他再次经过后花园,见空荡荡的秋千在独自摇晃——正如他的心一样。

        葶苈坐了上去,缓缓荡了起来。

        如果一姐可以突然出现就好了……

        思绪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前一夜,秋千也不经意地越荡越高,仿佛飞到最高处就能见到一姐。可后花园除了自己外,再无他人。

        小红,如果我没办法带你走,请不要怪我。我又何尝不希望与你朝夕相处?

        葶苈不曾如此为一人陶醉过。自第一眼起,他就觉得祝蕴红是天底下最可爱、最可爱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和你、和你……老天,我怎么像个傻子一样想着这种事?

        他果然是真的喜欢祝蕴红。

        秋千突然停了下来。

        “一个人在嘟囔些什么呢?”

        “小青!”葶苈几乎从秋千上摔下来,幸好女孩一手稳住了吊绳。

        月光下,她全身罩着淡蓝的光。“你看起来很是郁闷,有心事吗?”

        葶苈低下头,“没什么……”

        小青不买账,“还骗人。你明明心事重重,难道还是为了昨夜里那个人吗?”

        葶苈摇头,答道:“这次是为了……一个身在远方的朋友。她十分想去惊雀山与我相见,只恨家规严明,无法脱身。我想为她出谋划策,可又毫无头绪,因而苦恼。”

        “亏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原来是为了这点小事。”小青拍拍葶苈的肩膀,道:“不介意的话,赏脸来我这坐坐,说不定能想到什么。”

        葶苈还未及答话,就被小青从秋千上拉了下来,跟着她走进迷宫一般的花园里。

        “小青,你是这里的园丁吗?”葶苈问她。

        小青笑笑,“不是。只有我门前的花草才是我自己的。”

        尽管视线一片漆黑,但葶苈依然能想象春临大地时,花园中一派万紫千红、芬芳四溢的盛况。

        花园的角落处,坐落着一间清雅小庐。

        小青推开门,邀葶苈入内。点起灯,方照得屋内五脏俱全:寻常的书案坐席自不用说,还有一个两人高的大书柜。整间屋子弥漫着草药的香气。

        小青将一碗浓郁的茶汤递到葶苈面前,“先暖暖身子,办法总是会有的。”

        葶苈刚将茶送到嘴边,便含糊不清地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小青胸有成竹地看着他,答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你今晚要留下来陪我聊天。”

        葶苈放下茶碗,探问道:“就这样?”

        “就这样。”

        葶苈一口答应:“成,只要你教我怎么做!”

        小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沿着一把梯子爬上书柜。

        葶苈注意到,梯子下有一双做工粗糙的红色布鞋,而小青似乎觉得碍眼,一脚将鞋子踢到了角落头。

        “我听说惊雀山以鸦雀无声闻名,此话可当真?”

        “嗯,是挺清净的,但也并非完全无声。我们安静时,雀鸟便能放心鸣叫;我们一旦高声说话,它们就都吓得不出声了。不过,我大师兄还养了一只八哥,它每时每刻都可多话说了,停都停不住。”

        小青从柜上挑出一本书,递给葶苈,“你翻到讲头风的那一章看看——头风发作的人,畏光畏声,必须要静养方能痊愈。你的朋友若是生在规矩森严的大户人家里,会不会避不开人来人往的动静?就算不是大户也无妨,住在闹市之中也是一样的。你就说,在这种环境中犯了头风,永远也不可能根治。反观惊雀山,雀鸟无声,清幽静谧,最适合休养……”

        葶苈有些明白了,“你是要她装病,然后说服家人让她去惊雀山静养吗?”

        小青点点头,“只要她住得离惊雀山不远,就可行。如果住得太远,那舟车劳顿就只会加重病情,反而得不偿失,这样就说服不了她家人了。”

        “那她应该还不算远。”葶苈绽开笑容,“这真是个好主意,你帮我大忙了!我、我明天就写信告诉她!”

        “且不管这办法能不能成,你今晚还是要留下来的。”

        “那还用说!”

        烛光中,两人并肩坐在席上,漫无目的地倾谈着所见所闻。但葶苈觉得只有自己一直在说话,小青多只是聆听。

        “小青,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

        “说吧。”

        “你为什么宁愿和我这个陌生人促膝长谈,也不出去与祝家人来往呢?”

        小青笑道:“因为现在是晚上啊,大家都在睡觉。”

        “这算什么理由!你又不是鸱鸮,为什么不在白天出去找人呢?你还说你不是园丁,那为什么会一个人住在这花园深处?”

        小青眼神冷淡,随之起身,在房间一角的杂物箱里摸索了一阵,随后将一个木人偶放在了葶苈面前。“我前些年在院子里开荒种草药的时候,挖到了这个东西。”

        葶苈借着灯光,将木人偶拿在手里看,只见其四肢俱全,头上雕刻了简陋的五官,关节处夹着几条丝线,似乎是人偶曾经与织物相缠的证据。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下腹部上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挖出来时,木偶的衣裳已经损坏,扎在肚子上的针也掉了许多。但我也不是三朝小儿,还是明白些道理的。”她幽幽望向葶苈,似乎在等待对方替自己把话说完整。

        而温葶苈也并非毫无见识之人,“这难道是……厌胜之术?”

        “温公子,这里所有的人都跟这个木偶一样——心无热血,几近腐烂。”

        葶苈背脊一凉,将木偶放下。“这、这是你藏匿于此的原因吗?”

        “其中一个吧。”

        葶苈不说话了。

        “那你呢?你和外面的人相熟吗?”

        “也不算熟,就是认识。”不知为何,葶苈从一开始就刻意绕开了祝蕴红和吴迁,不敢在小青面前提及与他们的交情。

        “是吧……”小青轻叹一声。

        葶苈怕她怀疑,忙问:“我骗你作甚?”他的眼皮跳了一下。

        两个人都不出声了。

        和小青坐得这么近却一言不发,让葶苈好生尴尬。可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呢?

        “小青,我、我跟你讲讲我大师兄吧……”果然只有提起那个吓死人不偿命的纪莫邀,凝滞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二人畅谈至清晨。

        不知过了多久,葶苈再次睁开眼时,见小青正侧卧在榻上酣睡。他想尽快离开去与祝蕴红言明一切,可又不敢不辞而别,因此踌躇无措。

        小青的医书躺在案上,他上前草草地翻了两下,便将之放回书柜。

        “奇怪了,两个饱受孤单煎熬的人,竟然没想过要做个朋友……”想到小青那双清澈而哀怨的眼睛,他内心涌起一阵同情。

        “葶苈,你在做什么?”

        葶苈见她醒来,慌失失地将书塞进柜子里,答道:“我替你把书放回原位。”

        小青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已经是早上了,你还不回去?”

        “我是你的客人,不辞而别太失礼了。”

        小青笑了——即使有阳光照着、即使是在笑,她的容颜总像是少了些血色。“你快回去吧,被人见到就不好了。”

        “怎么,他们不让外人进来吗?”

        小青踮踮脚,“只怕有人不欢喜你来见我。”

        葶苈迟疑了一会,问:“小青,你在这里难道就没有朋友吗?”

        “你就是我的朋友啊。”

        “可我们才刚认识!我是说以前。”

        “以前?以前也许是有的,可那也是以前的事了。”

        葶苈见状,不再追问,唯有告辞。他推门出屋时,才发现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三个字:乌浩宫。

        待葶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战战兢兢地跟纪莫邀说了装病的计划——“那个,大师兄,你觉得这个办法可以帮小红离开涂州吗?”

        纪莫邀嚼着薄荷叶,直勾勾地瞪着他。

        葶苈被他瞪得心里发毛,“大、大师兄,如果实在不行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这主意不是你想的吧?”

        葶苈心头一惊,立刻坦白道:“你说对了,真不是我想出来的。说来也奇怪,我在花园深处认识了一个叫小青的姑娘,她似乎对医理十分在行。这是她跟我出的主意。”

        “小青?”纪莫邀坐直了身子,“有意思……但你来找我是因为?”

        “啊,就是、就是不知道大师兄你觉得,我们能不能靠这个办法,带小红去惊雀山……”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纪莫邀打量了一下葶苈的表情,突然“啪”地拍了一下书案,吼道:“温葶苈,你被那个丫头冲昏头脑了吗?”

        葶苈吓得不敢说话,冷汗连连。

        “你不事先问我一声,就打算带外人回惊雀山吗?!”

        葶苈恍然大悟,忙跪地赔罪道:“是我错了,我、我该死……”

        纪莫邀“哼”了一声,冷笑道:“假如你真有能耐带她回山,我是不会反对的。但她若惹出了麻烦,你可要十倍奉还。”他起身俯视葶苈,就如同盯紧了猎物的饿鹰,“明白了吗?”

        葶苈僵硬地点点头,胃部微微抽搐着。

        “行了,算你欠我一个人情,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帮上忙的。”纪莫邀整了整衣领的皱褶,“你就让那丫头安心犯头风去吧。”

        “明、明白!”

        就在这时,陆子都敲开了纪莫邀的房门。“大师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葶苈往门外一看,见嫏嬛也在。

        “葶苈,你这么早在这里作甚?”嫏嬛一脚迈过门槛进了屋,“你也跟我们一起上市集去走走吗?”

        葶苈忙后退一步,“不了,你们去吧。”他和纪莫邀交换了一个眼色。

        纪莫邀径直走出屋,道:“别管这小子,大人的活动不适合他。”

        嫏嬛忍俊不禁,“你这个人,怎么说话呢?”她再问葶苈,“你真的不去?那有什么想买的吗?”

        葶苈来回摆头。

        嫏嬛还想继续试探一下,可一转眼纪莫邀已经消失了,“咦,他人呢……”

        陆子都催促道:“大师兄已经先行一步了,我们还是快跟上吧。”

        “啧,这个人,真是特立独行得有些过分了。”嫏嬛与子都并肩沿着走廊往外走,“子都你也是的,什么都迁就着他。明明你更早拜入师门,论资排辈,他也该是你师弟才对。”

        “这个啊……”子都面上浮出了腼腆的笑容,“我可从来不觉得自己有资格做他的师兄。他不仅仅是我的师兄,还是我的伯乐。没有大师兄,就没有今天的陆子都。”

        十一年前,陆子都是无度门最小的师弟。

        根据吕尚休的说法,子都父母是在战乱里丢了性命的倒霉人,他自襁褓时就是个孤儿。

        当时的惊雀山由狂傲不可一世的孙迟行坐大。他自恃力大无穷,成日作威作福。一众门外弟子要不就因惧怕而畏缩于他的淫威之下,要不就直接狐假虎威,成为他的跟班。吕尚休看不惯孙迟行的做派,可又苦于没有更适合成为大弟子的人选,只能终日寄情于杯中之物,眼不见为净。

        子都倒是知足常乐,不反抗师兄们的霸凌,被他们差来遣去也毫无怨言。毕竟自己是小师弟,本来就是最需要磨砺的人,这些苦差又算得上什么?他是个太过淳朴的孩子,乐天忠厚,不会恨人。吕尚休很护着他,向他倾注了额外的心血,每日手把手地传授武艺。子都得到师父的赏识,内心更是感激。吕尚休越是用心栽培他,他就越刻苦,起早贪黑也在所不辞。

        但吕尚休这样厚待小师弟,难免引起孙迟行的嫉妒。其实孙迟行并不渴求吕尚休手把手地教自己武功,他只是不忿乳臭未干的小师弟被师父视为唯一的可塑之才——这难道不是反衬自己是没有资质的废物吗?眼红只是次要,重点是不能让那小子觉得自己一步登天。

        就这样,根本不晓得“自满”为何物的陆子都成了众矢之的。只要吕尚休一走开,孙迟行用各种苦差事去压榨他习武的时间。

        子都暗暗晓得师兄们在针对自己,但他不会背着人告状,只好逆来顺受。

        一日午后,他被孙迟行差去山里拣柴。那天吕尚休刚好忙着招待一个贵客,无瑕阻止这光天化日下的欺凌。

        子都默默下山去了。那天日头很大,他还没捡上几根柴就已大汗淋漓。正在这时,背后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敢问孙迟行可在此山中?”

        陆子都抬头一看,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瘦削男孩站在面前。虽是同龄,但子都一下就被对方鹰一样犀利的眼神震住了。“认、认识……”子都舌头一直打结,忙往山上指了指,“大师兄就在山上。”

        “你可以带我去见他吗?”

        子都不会拒绝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上山,路上一言不发,却将子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孙迟行坐在正厅之上,远远见子都走近,背上没几根柴火,立刻暴跳如雷,“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也太会偷懒了!”然后才留意到子都背后那个稍矮一些的少年。

        “大师兄,他是来找你的。”子都小声引着陌生人走上台阶,“我、我回去继续捡柴火。”他正要动身,却被少年一把拉住——

        “别走,有好戏给你看。”男孩狡黠地笑道。

        孙迟行不耐烦地向前一步,问:“来者何人?”

        少年答道:“涓州纪莫邀。”

        “哼,闻所未闻。你来做甚?”

        少年坏笑,答道:“来取你大师兄之位。”

        堂上众人一听,立刻噤若寒蝉。

        孙迟行眨了眨眼,随即发出一阵雷暴般的狂笑。

        陆子都不禁为纪莫邀捏了一把汗。

        “就凭你一个毛头小子?想做大师兄?哈哈哈……”

        可纪莫邀面不改色,气定神闲地说:“我跟你打个赌——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你听了之后若是觉得无关紧要,就算你赢,我这条命任你处置;可你若对我起了杀心,就算你输,你就要将大师兄之位让与我。如何?”话毕,他朝众人露出了一个至今让子都心有余悸的恐怖笑容。

        孙迟行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哼,赌就赌,我就不信你能赢。”

        就在这时,吕尚休和他的客人也因前厅的动静走了过来。那个客人称呼吕尚休为“贤兄”。

        大家凝神屏息地等待纪莫邀说出这个惊天秘密。而纪莫邀也无意卖关子,走到孙迟行身边,对他一番耳语。

        当时陆子都还不知道,纪莫邀口中几个神秘的句子,竟有扭转乾坤之力。

        孙迟行听罢,立在原地,白皙的面皮逐渐变得铁青,额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

        陆子都从未见过如此惊慌失措的孙迟行,更不晓得是什么话能让他变成这样。

        突然,孙迟行像发了疯一样掐住纪莫邀的脖子,将他瘦小的身体凌空举起,嘴里不住地吐出含糊的句子,眼中满是无情的杀意。

        众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方面是怕这小孩会片刻殒命于孙迟行之手,另一方面则是想起了先前的赌约。

        可纪莫邀不仅面无惧色,反而还在呼吸渐弱之时,用尽全力叫道:“匹夫,你已经……输了!从现在起……无度门的大师兄就是……”

        “啊——!”孙迟行大叫一声,将纪莫邀举过头顶,他的手臂已满布青筋。

        纪莫邀纵然绝顶聪明,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又怎能受得住白面蚩尤那骇人的蛮力?

        跟子都一同屏气凝神的,还有另一个偷偷潜入的小孩,他的手臂很长,扎着醒目的红头巾。

        就在大家担心孙迟行要将纪莫邀当场摔死时,一直在旁围观的吕尚休一个箭步上前,将纪莫邀横腰抱走。众人定神一看,方才还仿佛混世魔王上身的孙迟行已被吕尚休制服在地。见惯了孙迟行颐指气使的弟子们,今日才算是领教到师父的真本事。

        吕尚休一脚踩在孙迟行后颈上,将一葫芦酒尽皆倒在他扭曲的面容上,“愿赌服输啊,孙大郎。”

        孙迟行咬牙切齿地伏在地上,神志仿佛已经不清,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吼声。

        子都被眼前的峰回路转吓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只长长的手臂缠住了他的肩膀。“这位小兄弟,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子都一回头,见戴着红色头巾的少年立在自己身侧,“你又是谁?”

        “我是孙迟行的亲弟弟孙望庭。”

        孙望庭话音刚落,就见孙迟行使劲从吕尚休脚下挣脱出来。他的面部肌肉不住地抽搐,并朝纪莫邀伸出了复仇的魔爪。

        谁知吕尚休竟“啪”一下将孙迟行的手腕扭到脱臼,喝道:“若是别的弟子,早被我扫地出门。念在你父母与我知交半世,乃父临终又有托孤之求,我不能弃而不教。奈何教而不善,非恶而何!”

        站在一旁的客人也上前帮忙重新将孙迟行按倒在地,“大块头,看来非要把你关起来面壁不可了——来人,取绳索来!”

        所有人都还木在原地不动。

        吕尚休不耐烦了,借着几分酒劲吼道:“没听见你们师叔说话吗?快拿绳索来!”话音刚落,就见子都捧着绳子冲到面前,“啊,还是子都留心。”

        好不容易将孙迟行五花大绑,客人又自告奋勇将孙迟行拖去后山安置,只留下吕尚休面对自己从天而降的大徒弟——纪莫邀。

        “别说我没提醒你,对这小子留个心眼啊。”临行前,客人不忘在吕尚休耳边叮嘱。“能将狂妄暴戾的孙迟行逼疯的人,不会是省油的灯。”他捏了捏吕尚休的肩膀,“反正我已经开始害怕了。”

        吕尚休眯着眼将客人打发走,故作镇定地望着纪莫邀,问:“再跟我说一遍,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纪莫邀仰高头,笑道:“在下纪莫邀,涓州人士,如今是惊雀山无度门的大师兄。前辈若有疑虑,我有小敏手书为凭。”

        吕尚休当时就已经觉得奇怪——纪莫邀的口音不仅没有多少涓州的风味,反而带了一丝岭南的气息。然而两地相隔千里,又有洪机敏亲笔信为证,纪莫邀确实是从涓州而来,不会有误。“甚好。”他看过书信之后,决定不再追问,“既然你与孙迟行有约在先,我也不能不收下你这个徒弟。但不是任谁都能做我入室弟子,你今晚来我房中听教吧。”

        纪莫邀点点头,道:“谨尊师命。”他面上始终挂着阴阴笑意。

        吕尚休环视四周,发现了站在陆子都身旁的孙望庭——“子都,这个人是……”

        “大、大师?前辈?我是孙迟行的弟弟孙望庭!”孙望庭高举手臂,走到吕尚休面前,“能收我做你的徒弟吗?”

        从小在市井以杂耍为生的孙望庭,从未见过吕尚休这般高人——一个五短身材的糟老头,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复自己虎背熊腰的兄长,他心中别说有多崇拜了。

        吕尚休皱起眉头,“收你为徒?你会些什么?”

        “我……”孙望庭翻了翻自己的行囊,但杂耍用的东西都没带在身上,“我会变戏法!”

        “师父,收了他吧。”纪莫邀进言道,“望庭,我,还有……”他指向子都,“有我们三个为你坐镇无度门,如何不好?”

        吕尚休哭笑不得,“你们才几岁啊,稍微谦虚一点好不好?”

        但孙望庭、纪莫邀、陆子都三人竟真的都成了无度门的入室弟子。唯一不变的,就是从孙迟行手下解放的一众门生,如今要改为生活在纪莫邀的恐怖统治下。

        吕尚休和纪莫邀在第一天晚上到底谈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自此之后,吕尚休便毫无保留地将无度门交由纪莫邀做主,自己乐得清闲之余,也能更加专心栽培门下三位弟子。唯一不好的,就是连他也要生活在纪莫邀的恐怖统治下。

        孩子们都喜欢布阵玩耍,但三个人能练就的花样始终有限。纪莫邀又开始考虑为师父物色一个新徒弟,但平白无故,怎会有一个刚好合适的人出现?

        于是他只好作罢。

        然而一年后,这个人真的出现了。

        孙迟行失落大师兄之位后,因情绪不定,被吕尚休关在后山岩洞中面壁反省。哪一日服输了,哪一日就能重归无度门。奈何孙迟行冥顽不灵,一直无法接受自己败于纪莫邀的事实,时常陷入狂暴。有一次的破坏力尤其强,竟将洞口连门带锁都打烂了。

        “真是麻烦,全都要重新换掉。”吕尚休总盼能一劳永逸,便请了山下一个很出名的锁匠来修理。

        结果来的却是一个背着长棍的少年——虽然已经张了一脸胡须,但他坚称自己只有十六岁。

        “马师傅去哪里了?”吕尚休问。

        “父亲病了,托我代他前来。我会修锁,门也可以帮你换。”

        吕尚休抬抬眉,又问:“你还会什么?”

        “一般的家居装潢、器具拼制,我都会。”

        “那你背着的棍子是拿来做什么的?”

        少年答道:“只是兴趣。”

        这个叫马四革的少年三两下就将坏掉的门翻新,并安上了新锁。完工时天色已晚,吕尚休便留他过夜。

        就在那天夜里,马四革来到那棵挂满纸环的大榕树下,抽出背上的长棍,随性地舞动起来。

        又长又重的棍子,在他手中却像小树枝一样听话。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无师自通地使出了一套行云流水般的打法,一时间风起云涌、树叶纷飞。无度门所需要的,正是这种游刃有余的活力。

        马四革当时还不知道,自己已被一双鹰眼牢牢锁定。

        第二天,马四革婉拒了工钱,“我在贵门过夜,食宿都比家中优越,实在不能再收你们钱了。”

        吕尚休没想到这个小孩竟会这样执拗。

        “就算帮补家业,也不能多收你一文钱。”马四革说着就背起工具,转身要走,不给吕尚休机会留人。

        “请留步!”纪莫邀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住了他,“一场来到,我不会让你空手而归的。”

        马四革回过头来,望着面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怎么,你还有活给我干吗?”

        “我的窗户坏了。”

        马四革站在千疮百孔的窗子前,木讷许久。“纱窗上面的洞,是人为造成的吧?”他指着纪莫邀桌上的弹弓。

        “有关系吗?”纪莫邀反问。

        马四革摇头,“我只想知道我的工作有没有做完的一天而已。如果你还打算继续牺牲无辜的窗户,我立刻就走。”

        纪莫邀冷笑,“做你的本分工作吧。”

        中午时分,窗户修好,马四革也心安理得地领了工钱,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谁知纪莫邀又拖着一张断了腿的书案出现——“别走,好歹把这个也修一下吧。”

        马四革长叹一声,照做了。

        日落时分,马四革无论如何都不肯再留,但他想不通对方为何千方百计不放自己走。

        “因为我们需要你。”

        马四革窃笑,“想将我纳入门下吗?”

        纪莫邀眼珠一转,道:“可你不会答应吧?”

        “父亲病好之前,我不会考虑这种事,就别白费心机了——就算你将整间房子拆了,也留不住我的。”

        纪莫邀并没有气馁,“那我们就等你好了。”

        从那天起,山顶的洞穴里出现了四人阵的涂鸦。

        三个月后的一个绵绵细雨天,山里湿漉漉的。

        纪莫邀坐在山门前的台阶上,无聊地嚼着薄荷叶。

        一把伞一点点地从他视线底部上移。

        “马四革!”他见到了对方背上的长棍,不顾一切地冲到了雨中,“令尊大人可好?”

        马四革静静答道:“他走了。”

        两个人站在伞下,沉默地对望。

        “你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

        马四革摇头,“我是独子。”

        “我还以为……你在家排行第四。”

        “非也。我生在严冬之际,家中贫寒,无柴烧火,几近冻死。恰好有一队客商路过家门,送了我爹娘四片皮革。我以皮革为襁褓,才有幸活了下来。父亲为了感谢那些好心人,便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那令堂一个人,可好?”

        “是她让我回来找你们的。”

        “其实你也没有承诺一定要回来,而且你还要守孝,完全可以……”

        “但不是有个傻瓜说要等我的吗?”

        两人相视一笑。

        “我娘说了,青春苦短,一去不还。我平日对父亲已经非常孝顺,不必再在他死后墨守成规,将时光耗费在披麻戴孝之上,只博一个孝子的虚名。她说如果我非要守孝,就等她追随我父亲而去的时候,再一起守。”

        “令堂有如此胸襟,纪某佩服。”

        自此,葶苈的四位师兄终于走到了一起。后来马四革母亲去世,他为了履行当年的诺言,才再次离开惊雀山。

        “而你们至今不知道纪莫邀当年对孙迟行说了什么话?”嫏嬛问。

        子都摇摇头,笑道:“谁知道同样的话会不会把我们也逼疯呢。”

        两人正说着,就见一直走在前方的纪莫邀在一家店前驻足。走近一看,似乎是卖包点糖糕的,四周弥漫着甜腻的气味。时至日中,店门却依然紧闭。

        “怪了,大师兄向来不喜欢甜食,为什么会在这里逗留?”

        嫏嬛闻到甜食的味道,不觉已有些嘴馋,便上前敲了敲店门。

        谁知门后面真的传来了脚步声,嫏嬛暗暗兴奋之时,却见纪莫邀一声不吭地跑开了。正纳闷,里头已走出一个丰润的妇人,“哟,哪里来的姑娘?”

        “冒犯了!娘子这里可是卖糕点的?”

        妇人爽朗地笑了,招手让嫏嬛和子都进来,“有的、有的!哎呀,我今天本不打算开店,结果还是把你们这些嘴馋的招来了。”

        嫏嬛立刻弓身赔礼,“我、我没妨碍娘子干更紧要的事吧?”

        妇人笑着摆手,“不打紧、不打紧。”她在炉灶边走过一圈,捧了一大盘糖糕出来。“来,都拿回去吃吧。”

        “多谢娘子款待。”嫏嬛正要掏钱,却被妇人制止了——

        “今天是我在外做生意的夫君回家之日。东主有喜,就不收钱了。”

        “那怎么好意思?”

        “别了,我马上就要去城外迎接他们。他们若知我今天还做买卖,一定会嫌我贪财的……”她憨厚地笑着,为他们装了满满一袋糖饼,又亲自把人送出门,“今日有幸相见,已是乐事,姑娘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嫏嬛忙点头致谢,“娘子,我叫温嫏嬛,住在惊雀山,有缘再见。”

        “有幸认识温姑娘,叫我绒嫂就好。”说完,她又匆匆合上了店门。

        嫏嬛和子都捧着满手的点心,还没来得及从甜美的香气中苏醒,就见纪莫邀鬼鬼祟祟地从街角冒出来,低声问:“见到店家了吗?”

        嫏嬛递了一块芝麻饼给他,“见到了,你要尝尝她的手艺吗?”

        “她长什么样子?”

        “就是一个普通的妇人……圆圆的,很可爱。”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子都边啃着甜饼边附和着点头。

        纪莫邀抓着嫏嬛递给他的芝麻饼,凝望已被绒嫂关上的店门。

        “她说她叫绒嫂。”嫏嬛道。

        纪莫邀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怎么,认识她吗?”嫏嬛接着问。

        纪莫邀不置可否,而是问:“她既然没有开店,为什么还给你们糖吃?”

        “她说今天是她丈夫从外头经商回来的大喜日子,所以不做生意。不过见我们诚意拳拳,就送了我们一些。”

        “她疯了。”纪莫邀细声道。

        “你说什么?”

        纪莫邀摇头,“没什么。你们先回去,我还有事。”

        “要帮忙吗,大师兄?”

        “你们两个都回去。”

        两人不晓得纪莫邀在想什么,便意兴阑珊地启程返回。

        纪莫邀继续立在绒嫂的店前,愁眉紧锁。

        究竟纪莫邀与这个笑面妇人有何渊源,而葶苈又能否成功带祝蕴红离开涂州,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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