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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八回书传情身留恨


孙迟行十六岁时,因家中矛盾,鼓动父亲孙凫休妻,最终将亲生母亲蒋千风赶出家门。那时蒋千风已有身孕,最终以弃妇的身份生下了孙望庭。孙凫父子听说此事,一口咬定孙望庭是与他人所生的野种,发誓与蒋千风老死不相往来。

        蒋千风性情刚烈,并未理会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否则当初也不会毫不犹豫地一走了之。她于是凭一己之力将孙望庭抚养长大,也会偶尔提起那素未谋面的父兄。她没有轻易原谅至亲的背叛,只是终究很难真心去仇恨他们,尤其是自己亲手养育的长子。她更不愿幼小的孙望庭背负恨意成长,从而错过了本属于自己的人生。因而在孙望庭心里,他们只是两个鬼迷心窍的不幸人。

        孤儿寡母生活拮据,孙望庭自幼便会在街头贩货卖艺,帮补家计。积年累月,他的技艺日渐娴熟,两条比常人修长的手臂舞弄器物格外灵活,杂耍变戏都不在话下。而第一次见到亲兄孙迟行,就在他寻常出没的街上。

        孙望庭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

        他远远听到有人谈论无度门的弟子来到镇上,便好奇兄长是否在列。未几,就见孙迟行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带着几个步行的师弟从街上走过。

        天真无邪的孙望庭一眼就认定,领头的白面人是自己的哥哥。于是一个箭步跳到街中心,兴冲冲地跑到孙迟行坐骑前喊道:“哥哥!你是我哥哥孙迟行吗?”

        孙迟行的白脸瞬间就黑了。他气势汹汹地入城,竟被街边一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直唤兄长,简直奇耻大辱。他暗暗怨恨自己的父亲娶贱妇为妻,更恨她生下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孽种。

        “哥哥,你为什么不让娘回家?”

        “够了!”孙迟行一手将孙望庭从地上拎起来,“不识分寸的穷小子,你跟谁攀亲戚呢?”他顿了顿,觉得还不够解恨,便将孙望庭摔在地上,厉声骂道:“我堂堂惊雀山无度门大徒弟孙迟行,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弟?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快滚,野种!”他又羞又恼,脸涨得通红。

        孙望庭出身贫鄙,对于辱骂并不陌生,多数亦能一笑置之。但孙迟行脱口而出的“野种”二字,深深刺痛了他的心。他不是没被人这样骂过,像他这样一个生下来就没爹的孩子,难免会沦为邻里的笑柄。他只是从未想过,这两个字会从自己亲哥哥嘴里掉出来。

        他面色苍白地爬到街边坐下,无力地目送孙迟行继续他趾高气扬的行程。路上行人走避不及,生怕成为白面蚩尤眼角的障碍物。

        我是哥哥的眼中钉、是他的耻辱……

        孙望庭蜷缩在阴暗的街角,放声大哭。

        所幸孙二郎从不是会忍声吞气的人。他自问与母亲未做过亏心事,便不甘心被亲兄这般对待。如此越想越气,他于是决定向惊雀山出发,誓要为母亲讨回公道。做母亲的虽不愿见到兄弟相残,但更不忍心幼子无端受辱。就这样,孙望庭独自踏上了前往惊雀山无度门的旅程。

        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他上山的日子不早不晚,恰恰是孙迟行失落大师兄之位的那一天。

        孙望庭初入山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只见孙迟行立在堂前,气得面青唇紫、七窍生烟,说不出有多狼狈。当时孙望庭一看,竟已经解了一半恨。

        他偷偷揪住一个和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师弟一问,才知孙迟行打赌输给了一个十岁的小孩,而赌注竟然就是他的大弟子之位。

        “那个小师弟,就是曾经被我哥当奴才一样使唤的老实人陆子都。至于那个赢了我哥的小子……”孙望庭煞有其事地往边上一指——“咦,大师兄呢?”

        话音刚落,就见声杀天王从房梁上扑下来,催促道:“有客远来,速速清场!”

        陆子都率先抱起投壶,又往孙望庭大腿上轻轻踢了一脚,“快把毯子卷起来!”

        葶苈还没从故事里抽离,追着问:“大师兄当年打的是个什么赌啊?”

        “这就真是千古之谜了,我和子都不敢问,不然你去问问大师兄?”

        葶苈两眼一瞪,不敢再言,只能为这个没有结局的故事暗自叹息。

        四个人抱着收拾好的器具,排坐在正厅的屏风之后,偷偷看纪莫邀接见突然到来的访客。

        “好像从某一天开始,”孙望庭嘀咕道,“所有本应该由师父出面的事,都让大师兄去做了。”

        只见两个眉清目秀的冷艳女子并肩立在阶前。她们身披薄纱,翩翩如仙,远看宛如两根笼罩在朦胧粉雾中随风摇晃的旗杆。

        纪莫邀笑吟吟地请客人入座,“天籁宫弦柱二使光临惊雀山,有失远迎,招待不周。”

        弦柱二使没有立刻答话,而是妥妥地坐了下来。她们的眼睛仿佛习惯了俯视凡愚,不经意间泄出一股傲气。

        “美女还是美女,就是眼神忒犀利了啊。”孙望庭挠了一下耳朵,“在大师兄面前还这么爱理不理的……”

        弦使率先开口:“本打算赴过洪掌门的寿宴就回山,恰巧听闻无度门近日屡有盗贼登门。八司有令,命我二人来此探问,不容怠慢。”她的言辞虽缜密严肃,语气却很是敷衍。

        纪莫邀还是一如既往地咧嘴笑了,“这种丢人的小事,实在不敢劳烦二位亲来。”

        “那倒不会。”柱使打断他,“只是盗贼身份未明,恐引人自危,这才专程来问个明白。”

        “小小无度,不敢与天籁仙宫相比。你们舟车劳顿,四处奔波只为排忧解难;我们无法无天,频频树敌也非稀罕奇事。何况穷山恶水,本无珍奇宝物,就算有盗贼出现,也只能空手而归。如此一来,你们有何忧,我们又有何惧?八司实在多虑。”

        二使一听,禁不住侧目抬眉。

        “我们并不是为自己担心。”弦使道。

        “就怕盗贼只是前兆。”柱使接过话来,“无度门若是再出什么乱子,到时才追根溯源,恐怕晚了。”

        恰在此时,声杀天王飞进屋来遮阴。

        弦使瞥了一眼梁上的鸟儿,调侃道:“还是未开化的山水好,见得些野禽兽。像我们那里,人气太重,已经很久未见过山中生灵了。”

        纪莫邀抿抿嘴,忍着一口气催促道:“既然粗茶水伤了二位的嘴,纪某更不敢久留,省得山中蛮荒之气伤及无辜,等回到天籁宫就显得格格不入了……”他朝二人深深作揖,随之一个抬头,高声道:“不送!”

        弦柱二使顿时火冒三丈。“我们好言相劝,你却在这里阴阳怪气——罢了,多说无益!”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愤然离去。

        纪莫邀见她们走远,才招手让声杀天王下来,“幸好我赶人赶得够快,不然要是把你逼急,手尾就长咯。”

        声杀天王还愤愤不平,“吾非野禽。”

        “我知道……”纪莫邀低声道,“没事,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他随后上前拍了拍屏风,“人走了,你们可以出来了。”

        四人从屏风后走出来,表情都有些错愕。

        “好气啊!”孙望庭抓耳挠腮,站都站不住,“平白无故被人这样上门骂一顿!”

        陆子都也面有不甘,“我们平日又没跟天籁宫有什么来往,更谈不上过节,凭什么这样对我们冷嘲热讽……”

        “我看书里说,奇韵峰天籁宫中都是清心寡欲的乐师,只会奏乐,不事武功。自师祖庄清涟以来,素以化解干戈为己任。我对她们,一直怀有憧憬。”嫏嬛干咳两声,“不过刚才……不知情的,还以为她们故意来惹是生非。”

        纪莫邀冷笑,“庄清涟仙游多年,你还指望她们能继承几分情怀?”

        嫏嬛眼中满是失望,“小时从父亲收藏的典籍里,看过奇韵仙庄清涟许多事迹,对她颇为神往。今不如前,我也许不应对她的徒子徒孙有太多期望。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当年那样,心怀悲悯之情,看破红尘内外……但她们的恶意,可有来头?”

        纪莫邀仰头想了一阵,答道:“如今的天籁宫早已身不由己,不能独立分辨是非了。我们没招惹谁,可也没巴结谁。说不定就有人不堪轻视,向天籁宫送上几句无心快语,那边的乐师便带着他人的喜恶,来我处拨乱反正了。”

        嫏嬛低语道:“这变化还真是让人心寒。”

        如此一来,大家投壶的兴致全无。见今日阳光和暖,陆子都又招呼众人去沙池操练。上山时,纪莫邀中途离队去摘薄荷,谁知没走两步,就见嫏嬛追了上来。

        “二小姐也来摘薄荷吗?”

        嫏嬛不置可否,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对见一姐的事,其实是很紧张的……”

        “记得。”纪莫邀停下脚步,“你怕她也像天籁宫一样变了吗?”

        “我以为,如果她知道我们的下落,定会迫不及待地来与我们重聚。可她如今却在等待时机,让我无法不生疑虑……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揣度自己的亲人,可我总觉得,她是不是不想让我们知道些什么。”她抬头望向纪莫邀,眼眶已红,“我是不是想太多了?”

        纪莫邀半眯着眼睛,反问:“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个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嫏嬛皱眉,“这是你对我的忠告吗?”

        纪莫邀连连摇头,“绝对不是。你没听过就更好了,如果将来有人这样说,你也千万别信。那都是骗你的,是妒忌。”

        嫏嬛破涕为笑,“你很少会赞人,我应为此高兴吗?”

        纪莫邀眨眨眼,道:“我倒是觉得,你大可放心。无论换了多少个身份与名号,温枸橼依然是你们的姐姐。你静心等她来好了。”

        嫏嬛深吸一口气,似乎轻松了一些,“说来好笑,其实我心里也是如此相信的,可能只是在等有人亲口说给我听,才算当真吧。你说得对,至亲的关系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她拥有多少身份,我们三个依然是亲姐弟……世事纵然变化多端,但能有这样一成不变的东西,确实让人安心。”她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对方,想在等待一个肯定的回应。

        纪莫邀却意外地冷淡,语气甚至可称为幽怨,“是……”

        嫏嬛被他沉下来的脸色吓到了。

        纪莫邀也想尽快摆脱这个话题,冷冷地丢下一句:“我先去摘薄荷,失陪了。”随即转身离去。

        目送对方独自远去的背影,愧疚的幼芽从嫏嬛心中破土而出。

        无度门有神秘高手造访这一消息,经高知命精心编纂之后,飞快地传开了。道上也迅速出现了五花八门的版本——有人说无度门死伤惨重,也有人说无度门一众弟子与绝世高人大战三百回合。让人惊讶于三人成虎的威力之余,更不禁好奇纪莫邀和高知命二人为何会如此享受这种恶趣味。

        总之,上门拜访的人也确实多了不少。在新年前后几天里,平日门可罗雀的无度门相继迎来了东南西北各路英雄:胡的、汉的、男的、女的、光头的、浓发的、讲道的、施法的、养狗的、骑牛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虽说登河姜氏派来的几位星宿已是贵宾中的贵宾,但最架势的还要数最后一位。

        那日天晴,惊雀山难得重归旧时清静。

        葶苈和三位师兄照旧在沙地上习武。他与截发钩已经越发默契,即使没用尽全力,钩刃也会往他期许的方向而去,十分得心应手。虽然还是要师兄们有所保留才能勉强应战,更谈不上能取胜,但葶苈生性豁达,从不会为输赢所困。

        私密时,姐弟间总是不自觉地说起纪莫邀的种种。葶苈更是从没忘掉那个神秘的赌约,甚至好奇纪莫邀究竟是何出身。但当这个想法闯入脑海,他第一个反应却是——原来大师兄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暗自吞了两口唾沫来消化这个事实之后,心中只余下无穷空虚。

        可大师兄怎么会随便说自己的家事呢?就算问别人,别人也不会知道吧?

        于是二人就此作罢,静静等待纪莫邀有一天会开口解答这些问题。

        想到这里,葶苈一晃神,见原本准备与自己比试的陆子都突然立着不动,正往山下的方向望去,还问:“大师兄,觉不觉得有很多人在往山上来?”

        纪莫邀用心听了一阵,道:“先不练了,下去看个究竟。”

        只见十六个牛高马大的紫衣壮汉分两列排开,齐齐立于山门前。一个两个虽算不上凶神恶煞,但也绝非和颜悦色,令人徒生压抑。一个约莫四十多岁,长袍宽领的男人满面堆笑地站在两列随从中间,恭恭敬敬地朝吕尚休鞠了个躬,“晚辈赵之寅,拜见吕掌门。”

        这赵之寅长着一副让人放松的面孔,年轻时怕也是个眉眼耐看的俊后生。相比跟在后面的那群气势汹汹的弟子,他明显要随和善意许多,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卑微可怜。

        吕尚休急忙上前搀扶,“别、别、别,大家地位相当,绝对不敢受此大礼!”

        赵之寅答道:“听前辈的。”

        吕尚休更受不了了,“别前辈晚辈的了,你是掌门,我也是掌门,大家平起平坐,实在不必拘礼。”

        四个徒弟藏在屏风之后,光听这一段来往,已经尴尬难耐。

        葶苈有些明白为什么师父不爱和外人来往了——一个习惯被徒弟唤为“酒鬼”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等繁文缛节?

        赵之寅在反复劝说后终于坐了下来,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谦卑,“听闻有佚名杀手夜访仙山,还伤了前辈的弟子。晚辈万分担忧,祝兄也是坐立不安,便遣我来此拜问。”

        想不到直至今天,还能听到如此夸张的陈述——杀手?

        葶苈竟忍不住笑了出声。

        吕尚休猛一回头,“谁在后头啊?”

        纪莫邀按住陆子都和孙望庭不动,用鞋尖戳了一下葶苈的小腿肚子。

        葶苈收到指示,硬着头皮从屏风后爬了出来。“弟子方才路过,不敢打扰师父接待贵客,这才躲在……”

        “行了,不用解释。快过来。”吕尚休招手的动作,令葶苈梦回旧年——幼时父母向亲友介绍自己之前,也会这样招手,眉目间挂着一丝勉为其难的“热情”。“来,跟你介绍一下。”吕尚休一把将葶苈拉到跟前,“这个小不点,就是我新收的徒弟温葶苈,来头可不小。他父母可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赵之寅的眼睛抖了一下,“竟是二位文豪的公子!赵某久闻盛名,不想今日得见,实在荣幸。”

        吕尚休见葶苈一脸茫然,这才指着客人道:“葶苈,这位是同生会的赵之寅掌门,另一位掌门祝临雕,就是……”

        “是小红的父亲吗?”葶苈脱口而出。

        吕尚休忍不住笑了,“是啊、是啊。你看这孩子,就记得小红。”

        赵之寅也笑了,却有些僵硬。

        “你太低调了,名气才没有你们祝掌门大。”吕尚休拍了拍赵之寅的肩膀,打趣道,“弄得小辈都不认得你。”

        赵之寅连连点头,“我声望不及祝兄,这是自然的。”话毕,他从袖中摸出一份请柬,小心翼翼地呈上,“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祝兄将在上元节设下颂兰灯会,届时还望前辈赏面。”

        吕尚休接过请帖,苦笑道:“我这副老骨头,怕是受不了这来回奔波啊。若不介意,能否让大徒弟代我前往?”

        “不敢勉强前辈。无论是谁,我们都欢迎……”赵之寅仰望天色,“前辈莫怪,晚辈要连夜启程回去,不敢在此久留。”

        吕尚休一听,偷偷为之一振,“那、那不敢耽误贤弟的行程!”于是他飞快地将赵之寅一行十七人送出门,才如释重负地跑回来。“呼……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他伸了个懒腰,绕到屏风之后,将请帖丢到纪莫邀怀里,“你搞定这个,我就不去受罪了。”

        纪莫邀拆开请帖看了一眼,又将之合上,“又是赴宴……自从入冬之后,我们好像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了。”

        吕尚休笑了,“天下太平,以和为贵,不是好事么?我只是纳闷同生会为何会请我们……方才赵之寅那一番毫无来由的寒暄,真是让人毛骨悚然。”

        “为何?”纪莫邀干笑着将请帖伸到葶苈下巴前,“三公子,你自己看。”

        葶苈慌失失地接过请帖,打开一看,惊见在正规的邀请函后还添了一行小字——

        “元宵再会,不可缺席。”孙望庭念了出来,“署名是祝……咦?”

        再看葶苈,脸已通红。

        “哎呀呀……”孙望庭捏住葶苈的脸,“没想到祝临雕的宝贝女儿对你念念不忘,我的好师弟。”也不知是真高兴还是眼红。

        陆子都也捂嘴笑道:“看来这张请帖还是靠葶苈牺牲色相换来的。”

        “怎么连子都哥也笑话我!”葶苈将请柬胡乱塞到孙望庭手里,难为情地一走了之。

        “恼羞成怒了呢……”孙望庭脸上还流连着别有用心的笑意。

        纪莫邀倒是平静得很,“望庭,你留下来守山。我带子都和他们两姐弟去就好了。”

        孙望庭爽快地举起双臂,“正有此意!”

        陆子都奇怪了,“你竟轻易放弃这个大鱼大肉的机会?”

        吕尚休一语破的:“一晚上的酒池肉林,怎比得上半个月的逍遥快活?望庭是想支开你大师兄吧!”

        孙望庭马上黑脸,“师父,可以不要这么诚实吗?”

        纪莫邀冷冷道:“因为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吕尚休晃着空掉的酒葫芦讪讪离去,“我才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众人各自散去,唯有纪莫邀对吕尚休穷追不舍,“真不去吗?”

        “不去。”

        “自己不去,怎么就让我们去了呢?”

        吕尚休斜看他一眼,道:“明知故问。”他见纪莫邀只是立在那里笑,又道:“你们几个大的,我是不担心……至于葶苈,小孩子间玩闹一下就好。千万不必跟同生会走得太近,师父不需要你们替我结交这群人。”

        纪莫邀又问:“既然你跟师伯都对他们有想法,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话一说出来,可就收不回去了啊,小子。我孑然一身自然好办,可不是还要顾着你们吗?”

        三十年前,莫说是同生会,甚至没人知道祝临雕和赵之寅是何许人也。彼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中原大地,也早不仅仅是一族之家园。于此新旧交替、去垢存精之际,同生会就在涂州这个原本并不繁华的小城中诞生了。

        在此之前,涂州最出名的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几起骇人听闻的胡商命案,因此还落得个“胡不入涂”的恶名。

        祝临雕与赵之寅非涂州生人,但也许是时运到,很快得到了当地名族的接纳,而慕名加入同生会的弟子也日益多了起来。短短几十年间,涂州已成同生会之天下。各行各业要在当地立足,多少要与同生会有些缘分。当然,同生会也没有仗势在涂州作奸犯科,而更像是当地人在做大事前额外叩拜的神灵而已。

        要说同生会究竟练什么武功,因何吸引人,外人也难以说清。

        祝临雕和赵之寅自然有不俗的武艺,否则也不能胜任师尊。但很少人见过他们出手,门下弟子也是刀剑拳脚什么都练一点。打是真的能打,可就是没有什么明显的共通之处。还是说,只要立下了“同生共死”的誓言就足够了?

        唯一能说得出口的规矩,也许就是传男不传女,传汉不传夷。

        正月十五那夜,众人来到祝家门外时,看门的弟子在夜灯下一眼就认出了纪莫邀。可那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让一行人在阶前干等,说要和里头通报一声。

        纪莫邀不等他移步,就将三股叉伸到他脖子底下,“你动作最好快点,不然祝小姐等不耐烦了,我可担当不起。”

        那人当场吓得冷汗直冒,慌忙转身去把门——可门竟自己打开了。

        “葶苈!”祝蕴红面上满溢喜庆的暖色,“可把你盼来了!”她一把拉住葶苈的手就往里拖,“快进来!我带你周围走走!”

        葶苈手忙脚乱地跟着祝蕴红进了门,还不忘回头望望另外三个人,嘴角勾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纪莫邀往嘴里放了一片薄荷叶。

        三人刚刚踏上台阶,就又听得路上传来车马之声——

        “哟,已经这么热闹了啊!”

        众人回头一看,见一个衣饰华贵、满头金翠的女人从马车上下来。她三十来岁,左眼下一点销魂的美人痣,脂粉妖冶,莲步生姿,真是个貌倾众生孤雁落,眉如柳叶唇似火。

        看门的一见她,立刻丢下无度门一行人,急步冲回屋内。

        祝蕴红见到这个女子,面色大变,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不知廉耻的女人,这里不欢迎你!”她狠狠骂道。

        女子保持微笑,权当耳边风。

        纪莫邀见状,小声对子都和嫏嬛说:“靠边站,别挡着人。”

        嫏嬛还在好奇所谓何意,就见祝临雕领着吴迁等一众弟子走了出来。

        祝临雕长着一副庙宇里罗汉的面孔,高大魁梧,不怒而威,仿佛一坐下来就能接受供奉。“叶芦芝,怎么不请自来了呢?”他平淡地问。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美妇人轻笑,“你请得我入床笫,还会怕我坏了你这大好的灯会吗?”

        “给我滚出去!”祝蕴红火冒三丈,“不要脸的女人——贱人!浪货!丑八怪!马上给我滚得远远的!”她骂得兴起,咬牙切齿地就要冲上去,却被吴迁死命拦住。

        祝临雕对吴迁道:“带她回房休息。在客人面前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祝蕴红更生气了,“我大声喧哗?那这个女人满嘴淫词秽语又怎么说?这种毫无羞耻的贱人,你怎么还由她站在这里?”

        “带她进去。”

        吴迁不敢违背姑父的命令,护着又气又委屈的祝蕴红离开。葶苈也顾不上左右为难,紧跟其后。

        叶芦芝故作诧异地笑道:“怎么,居然赶走自己的宝贝女儿吗?我是不是该为这种优待感到高兴呢?”

        “过门皆是客。”祝临雕答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亦不会自讨没趣地赶你走。”

        “真不愧是祝掌门。”叶芦芝媚然一笑,笑得祝临雕背后几个门生脑门上直冒热气,“总是这么坦荡荡,稳重又宽宏。”这时,她忽然侧脸朝纪莫邀抛了一个眼色,又立刻转回祝临雕的方向。“你们不用招呼我,我自己到处走走就好,顺便怀念一下故园时光……你不会介意吧?”

        祝临雕冷笑,“随便。”说完便带着弟子重返宴池。

        叶芦芝略抬玉手,轻捋发鬓,便如那春风拂柳,蝶翼惹花,真是摇曳生姿,动人心田。她登上台阶,绕入偏廊——寻常动作,却被她走出万般风情。

        纪莫邀一边嚼着薄荷叶,一边侧目留意她。

        叶芦芝一直微微将脸转往纪莫邀的方向,似乎也有意要吸引他注意。在拐入里屋的长廊前,她忽地一个回眸,朝纪莫邀粲然一笑,便如惊鸟般消失在了拐角处。

        在陆子都和温嫏嬛反应过来前,纪莫邀已经追了上去。

        “叶芦芝是……小红的继母?”

        “从前的继母——她已经被姑父休掉了。”

        吴迁与葶苈坐在祝蕴红紧闭的房前,无所适从。

        “姑母在小红未满周岁时就去世了,姑父几年后便要了叶芦芝做继室。她家中父兄好像以前资助过同生会,我不大记得了。原本还以为她是个文静的小家碧玉,没想到……”

        两个人隐约听到了祝蕴红在房间里丢东西的声音。

        “那时小红已经死活不肯和叶芦芝亲近,只会不停哭闹,后来更会在言语上嫌弃她,整得我一度还有些同情叶芦芝的处境。可没过多久,她就原形毕露了。”吴迁满怀无奈地深呼吸,“她不再理会小红,总是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跟人暗送秋波,风骚得很。像她这种有些姿色的狡货,没几个人招架得住,还哪里管她是同生会掌门的后妻?一个个都拜倒在她裙下。我不止一次见她瞒着姑父,跟别的男人在书房对出的水塘边调情。后来她更变本加厉,趁姑父不在家时,与不同的男伴彻夜欢饮、笙歌不断。你想这种事传出去,姑父颜面何存?最终姑父实在忍无可忍,赶了她出门。那时给的理由是‘无后’,可真实的原因……大家一早心照不宣。”

        葶苈听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最好笑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吴迁咬牙切齿地往下说,“姑父刚有赶她走的念头,都还没跟人讲,她竟突然病倒了!病得那是一个气若游丝,我见犹怜,好像随时就会咽气。好些人差点就动了恻隐之心,幸亏姑父头脑清醒,没有改变主意。结果她一踏出家门,竟立刻又生龙活虎了!你说气不气人?而且她至今死性不改,还在和那些意乱情迷的男人鬼混,弄得声名狼藉、人人喊打。听说最近搭上了洛阳的一个富商,可我看那也不过是她的玩物。所以今天闹成这样,我完全理解小红……毕竟我有时也想除之而后快。”吴迁掩面叹息,起身敲了敲祝蕴红的房门,“小红,你饿吗?要不要——”

        “不要在这里陪我!”祝蕴红显然还在气头上,“我今晚都不会出去了!我不要见到那个女人!你们走吧,不要管我。”

        “好了,别跟自己赌气。”吴迁劝道。

        祝蕴红答道:“我不赌气,可还不是被人嫌我丢人?你们去玩,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吴迁长叹一声,拍拍葶苈的肩膀,道:“我在这里守着她就好,你还是到处走走吧。难得来一次,别糟蹋这大好的十五夜。”

        葶苈有些踌躇,“小红她没事吧?”

        “别担心,有我留下来就行。我都习惯了。”

        葶苈点点头,便沿着走廊往后院走去。想到自幼丧母却又碰上这样一个继母的祝蕴红,他在同情之余,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庆幸。虽然与父母失散,毕竟还有二姐和一众师兄关照,实在是不幸中之大幸。

        未几,他来到后花园外,因元月的凉意而停步整衣。而一抬头,就见不远处一副吱呀作响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少女,背对着他,悠闲地荡在月下。此地远离宴会的灯火,只有冷白的月光照亮沉静的夜色,在她肩头罩上一层淡蓝轻纱。她的长发轻轻飘动,发梢挂着如星星般晶莹的光亮。

        葶苈呆住了——这个觥筹交错的不眠夜,竟在此刻变得如山涧清泉般宁静释然。

        女孩并未察觉葶苈的存在,依旧晃荡着。她的头发来回划过夜空,令漆黑生硬的夜也显得温柔甜美起来。

        葶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能令一切归于平静的背影。

        “我好兴奋啊,老泥鳅。”温枸橼细声对龙卧溪耳语道。

        龙卧溪微笑,“同感。”

        温枸橼小心地在倾斜的屋顶上坐下,又问:“你那个师侄老四到底是做哪一行的?还是会什么偏门的技艺?”

        “为什么这么问?”

        “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理应一早知道如何快速而安静地拆除瓦片,怎么还要向他请教?”

        “他啊,修修补补、建屋砌物,什么都会,而且从小就靠做这些帮补家业。”龙卧溪说完就将拆下的第一片瓦摆在膝边,“你别说,还挺考功夫的。”

        温枸橼笑了,“那你就更该感激我了。像我这样的腰身,不需要一个太大的开口。”

        “那倒不错。”

        不用一会,阁楼顶上就出现了一个七寸见方的口子。

        “我的血要凝固了……”龙卧溪低声道。

        “我的血要沸腾了……”温枸橼轻咬下唇,摩拳擦掌。

        “进去吧。”

        温枸橼笑而不语,将头伸进了那个口子。

        “记住,进去之后先抓住木梁,等伸到膝盖位置再放手。”

        “我知道了。别唠唠叨叨,坏了我的兴致。”温枸橼由内扶着屋顶,一点点地将身子往里送。当膝盖内侧碰到开口边缘时,她骤然放手,将自己大半个身子悬空倒吊了下来。

        龙卧溪在入口外稳稳地按着她的小腿,不让她下坠。

        温枸橼倒吸一口凉气,望着眼前一个同样悬空挂着的檀香木架,以及静静地躺在架子上的稀世珍宝——兰锋剑。

        “像花瓣一样柔嫩的剑刃,是怎么杀人的呢?”温枸橼对自己朝思暮想的奇珍发问。

        龙卧溪催促道:“快点动手,注意前方。”

        温枸橼向前一看——那是阁楼唯一的窗户,正对着欢腾的宴会。颠倒的宅院中,耀眼红光迸发而出,蒸腾热气扑面而来。

        龙卧溪压着声音再次提醒:“你倒吊着不辛苦,我压着你的小腿也辛苦啊。”

        “你说这剑阁下面……为什么是水塘呢?”温枸橼扭头望向自己的倒影,“祝临雕自己该怎么取剑啊?”

        “总之不是从窗户进来。”龙卧溪答道,“窗台上有机关,你一踩上去,对面墙上就会射出箭来。否则我们用得着这么费劲另辟蹊径吗?”

        温枸橼边听边将兰锋剑从木架上取了下来,顺着入口递到了龙卧溪手中,再抓住木架,问:“你确定这个木架能承受我的体重?”

        “你很重吗?”

        温枸橼笑笑,道:“放手吧。”

        龙卧溪一放手,温枸橼的小腿就从口子外滑了进来。

        温枸橼两手紧抓木架,一滑下来,整个身子吊在阁楼中央。她随后在木架上荡了几个来回,找准高度,飞出一脚,踩在了窗台上——

        陆子都和嫏嬛一并走到水塘边,背向藏剑的高阁,对岸是被几棵大树遮住的书房。比起厅中的宴会,这里清静多了。

        “子都,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嫏嬛问。

        子都不知道她是指来水塘边,还是指来祝临雕的宴会。他擦了一下鼻子,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紧张,于是吞了口唾沫,又揉揉眉头,深吸一口气对嫏嬛道:“你往水里看,可以看到什么?”

        嫏嬛不明所以地走到水边,低下头。“没什么啊……”她笑道,“子都,你想说什么?”

        陆子都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被嫏嬛的话搅得乱七八糟。“我……”他发现嫏嬛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忙摆手道:“看水里!看水里!”

        嫏嬛又往水里看,却依旧只见彼此的倒影。

        子都突然伸出一只手。“看好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变!”

        一朵花“唿”地从他的袖子里歪歪扭扭地伸了出来。

        嫏嬛有些后知后觉地吓了一跳。

        子都羞涩地笑了,“我跟望庭学了很久,不想还是有些手生……”他不知所措地到处张望,像个走失的孩子。“送给你。”他将花递给嫏嬛,“现在可以不看水里了。”

        “你这是……”嫏嬛回过神来,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你怎、怎么突然送花给我呢?”她试图表现得更自然些,但却被内心的忐忑驾驭了。

        陆子都脸红了,“我、我只是觉、觉得你今天特别……算了,其实我,嫏嬛,其实我只是想说……”

        “你看!”嫏嬛忽然指向对岸。

        陆子都忙抬头一看,心头猛地一凉:就在对岸,与他们一样在水中留下倒影的,是并肩站在树下的纪莫邀和叶芦芝。他们背对水塘,似在窃窃私语。

        纪莫邀因何与叶芦芝私会?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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