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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回梁上仙溪里龙


那个矫健的身影稳稳地落在马车顶上。

        马车因从天而降的重量而倾斜,但很快又回到原来的方向,继续急速前进。

        葶苈跟着跑了出来,指着马车上的背影叫道:“是他了!我就知此人非等闲之辈!”

        吕尚休晃着酒葫芦,优哉游哉地从里面出来,问:“见到人了吗?”

        纪莫邀点点头,“但师叔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请他来的吗?”

        “请个鬼,请他看我输钱吗?是他刚好在街上碰到我,就进馆里一起喝口酒、下盘棋而已。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跑到这里,不过他说绝对不是为了来看望我。”

        “那马车倒有些眼熟。”葶苈道,“和四哥那架还挺像的。”

        纪莫邀笑笑,“那就是老四的马车。”

        待余下三人从无输馆里出来时,纪莫邀已经没了踪影。

        “大师兄呢?”陆子都问。

        吕尚休摆摆手,“不管他,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顿饭。”他又捏了捏葶苈的肩膀,“我也好好了解一下温公子。”

        葶苈背脊里隐隐有阵凉意,怯怯道:“叫我葶苈就行……”

        吕尚休又转向嫏嬛,“温小姐,初次见面就在这种地方,真是失礼了。”

        “前辈哪里话……”

        吕尚休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竟觉得带着点怪怪的讽刺意味。以至于之后很久一段时间里,他都不敢与嫏嬛对视。

        城外的密林之中,筋疲力尽的马儿终于停了下来。

        掌车人上气不接下气,几乎一头倒在马屁股上。

        老翁“咚”一下从车顶跳到地上。

        女子吓了一跳,“原来是你!”

        “你还指望是谁?”老翁反问。他的相貌毫无疑问是个老人,可声音却如二十多岁的青年般清脆悦耳。

        女子长舒一口气,道:“真是的,我还道是有人砸了块大石到车上,原来是你这条老泥鳅。”

        “我可没这么重。”老翁笑道,“祝贺你一举得手,驯马成功。”

        “你还好说!要让我飞天偷玉帝冠上宝,潜海盗龙王口中珠,都没有光天化日之下偷一辆马车这么匪夷所思!如今事成,你最好也跟我解释清楚——杀鸡焉用宰牛刀?”

        老翁嘲笑道:“这马不是鸡,你也还未够资格做宰牛刀。也不想想你费了多大功夫才制服这匹马,居然这么快就自满了?不过既然连这个险也敢冒,算你通过考验。”

        女子干笑,“要取得你龙卧溪的信任,还真不容易。”

        “我逍遥法外四十年,可不是靠运气。我也希望你是个有口齿的人,至此之后,我们便祸福同当。”

        女子向龙卧溪伸出一个拳头,“一言为定。”

        就在这时,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搭在了女子肩上。

        “哇啊——!”女子吓得从马车上摔下来,刚好被龙卧溪接住。

        “定力不足啊,梁上飞仙。”龙卧溪笑道。

        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从车里爬出,笑吟吟地说:“刚才的承诺,我可都听到了。他日你要是背叛我师叔,便是与我为敌。”

        “你师叔?”梁上飞仙指着龙卧溪,“这条老泥鳅?”

        龙卧溪指着马车里的男人,介绍道:“我贤侄,惊雀山无度门马四革。”

        “叫我老四。”

        “等等,你一直都躲在马车里?”

        马四革点头,“谁叫你偷车时不看里面有没有人?我不过略略遮掩一下,就躲过你的法眼了。”

        梁上飞仙目瞪口呆地望向龙卧溪,又指着马四革的脸,“你们合伙耍我?”

        龙卧溪笑而不语。

        马四革指指龙卧溪,再指指梁上飞仙,小声吐出两个字:“差距。”

        “你个老人脸给我闭嘴!小心我今晚就把你的老巢偷个清光!”

        马四革装出一个恐惧的表情,“好可怕的威胁啊——如果我有老巢就好了。”他一屁股坐了下来,“马某人居无定所、身无长物。你要能偷到什么值钱的,记得跟我说一声,我好拿去典当换肉吃。”

        龙卧溪听罢,顺势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山?已经快三年了吧?”

        “是,还有两个月就满三年了。”

        “双亲在天有灵,定感欣慰。”

        “子欲养而亲不待,欣不欣慰,我也无从知晓了……不说我了,师叔,有美相伴,往后有何打算?”

        龙卧溪大笑着拍了一下马四革的肩膀,“我会告诉你就怪了!慢走,贤侄。”

        道别后,马四革驾着马车,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纪莫邀回来时,其余人已经用过午饭,正准备启程回山。他一句话都还没交待,就先一步上前替吕尚休牵马。

        “不吃过再走?”吕尚休问。

        “不要紧。”纪莫邀掏出一片薄荷叶放到嘴里,“我刚才见到师叔和老四了,他们还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梁上飞仙,听过么?”

        吕尚休抬头思量片刻,“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偷过些东西,有那么一丁点名气,尚不足以与你师叔同日而语……怎么了?”

        “我没听清楚,但师叔似乎想和她一起做什么,今天是借老四的马来考验她的诚意。”

        “想跟你师叔一起为非作歹,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我们还是静候佳音,看你师叔何时又在谁家得手吧。”

        “师叔觊觎谁家的宝贝,我没有兴趣。可那个梁上飞仙,我倒是听过一些传言。”纪莫邀讲到这里,突然将脚步放慢,任其余几人在前面走远,直到确认他们听不到自己的话时,才再开口道:“我听说……她姓温。”

        吕尚休脸色一变,“你怀疑她是温言睿长女?”

        “世间姓温的女子多了去,总不能光凭这个就下判断。不过我今日远远看着她,年龄应该是对的,面口也的确与那姐弟俩有些相像。反正现在她和师叔走得这么近,借此便利考究一下她的来历,也没有坏处。”

        “随你便。我只是更在意孙迟行的事……你可有头绪?”

        “他性情不定,很难想象有谁能将他治得服服帖帖,何况还要是地藏不曾设防的熟人。但他既然是被人偷偷带走的,相信对方的目的也是保持低调,不会让他伤人。”

        吕尚休看着徒弟棱角分明的侧面,低声道:“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就去做好了,不必跟我一一通报。”

        纪莫邀冷笑,“你就指望我来出谋划策,对你而言多省事。”

        “哼,说不过你……哎呀,我看老四也差不多可以回来了吧?一眨眼,三年就过去了。”

        “还有两个月左右。不过他继续在外头晃荡,倒也没什么不好。”

        “你当然不觉得有坏处了。他在外面搜罗各种奇闻轶事供你来恐吓良民,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你这个江湖恶棍没缠上一身追杀令,他怕有一半功劳!”吕尚休举起酒葫芦,发现里头已经空了,“对了,温小姐来后,山中可有异动?”

        纪莫邀明知故问:“此话怎讲?”

        “你比我更清楚——无度门从未住过女人,她肯定很不习惯,也不知道杜仙仪是怎么想的……”

        纪莫邀笑道:“既然答应了师姐,便不能有负所托。他们两姐弟自当放心长住,师父只要……”他对吕尚休耳语了两句,“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吕尚休听罢,眉头一扭,缓缓点头,又道:“还有,你是不是想我收温葶苈为徒啊。”

        纪莫邀两眼一亮,问:“你觉得他资质如何?”

        “脑子还算灵光,就是手脚有些瘦弱啊。十五岁才起步,有些晚了,我怕他受不了。”

        “可你还欠我钱。”

        “知道了,知道了!”吕尚休发牢骚似地甩着葫芦,“我想法把他教好不就行了!”

        走在前面的嫏嬛无意间回头,见到了两师徒相视而笑的和睦画面。她惊讶之余,竟生出一阵莫名的寒凉之意——这笑容,莫不是藏着什么阴谋。

        温枸橼躺在暖烘烘的浴盆里,呼出了一天的疲倦。

        房间一角坐着一个肩膀很宽的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她。

        温枸橼面上没有半分异样的神色,照样洗濯身子,仿佛这是最寻常不过的会面。

        隔着蒸腾的水汽,那人低声道:“你今天真好看。”

        可温枸橼并没当这句话是赞美,“废话少说,我总不能洗一晚上澡。那老泥鳅多心得很,你可别害我功亏一篑,宁孤生。”

        宁孤生非但没气恼,还起身上前,伸手挽过她湿漉漉的长发,“我就喜欢你这么冷淡。”

        “别碰我……”

        “你可别变心。”

        “我从未对你动心。”

        宁孤生突然弯腰,在她侧脸上按下一个吻,“自欺欺人的话还是少说,温枸橼。”

        “以前的事,我现在只有后悔。”温枸橼两眼始终直视前方,并未因对方走动而改变方向。“那条老泥鳅答应我,不日便会动身。为免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少见面为好。”

        宁孤生浅笑,“你也太谨慎了……有你我里应外合,让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家伏罪,简直易如反掌。”

        “别太早下定论。我见识过他的身手,没你想象那么简单。”

        “你对他评价很高啊……我都有些妒忌了。”宁孤生将手伸到浴盆里,轻触温枸橼的手臂,“可你别忘了,他最风光的日子已经过去。一副老骨头,总不能还把自己当成小伙子。”

        温枸橼不耐烦地站了起来,赤条条地在宁孤生面前走过,“要应付他的人不是你,你当然觉得轻松了。提醒的话我就放在这里,你别后悔就行。”

        宁孤生听出弦外之音,笑道:“原来妒忌他的人不仅仅是我啊——就连锋芒毕露的梁上飞仙,也对他充满嫉恨吗?”

        温枸橼咬咬牙,道:“我得给他个下马威……要是被这条老泥鳅小看了,我还有什么脸面行走江湖?”

        宁孤生上前,一只手臂环在她的腰上,“跟我说说你的阴谋。”

        “我打算去惊雀山无度门。”

        “去那种不入流的地方作甚?”

        “你不晓得,原来那条老泥鳅是无度门掌门吕尚休的义弟,那里的弟子都管他叫师叔。我素闻吕尚休酷爱收藏,山中奇珍无数。我若能在无度门窃宝,定能令那老泥鳅对我刮目相看。”

        宁孤生将嘴埋进温枸橼的下颚,“你一定可以的。”

        温枸橼不客气地往对方的额头一拍,“不用你奉承,我自有分数。快走,我要穿衣服了。”

        宁孤生没再说话,而是缓缓后退,依依不舍地欣赏温枸橼的背面,眼中的痴迷快要溢出来了。而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一个早就将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自己的女人,为何会忽然翻脸不认人。她的心,难道从来没在自己这里逗留过吗?宁孤生几乎不敢去承认这个事实,只能时时像条献媚的狗一样,含着口中的獠牙来恳求她施舍爱抚。

        温枸橼又何尝不知宁孤生对自己的迷恋?但如今最困扰她的,不是一个甩不掉的痴汉,而是那条无懈可击的老泥鳅——龙卧溪。

        龙卧溪有着纵横梁上四十年不败的盛名,引他入局绝非易事。也不晓得为什么四十年了,才终于有人想要捉他归案。但既然任务到手,温枸橼唯有使出浑身解数。初时,她和宁孤生的态度是一样的:龙卧溪再厉害,也青春不再。要让这个头号神偷晚节不保,易如反掌。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

        那是在洛阳,宁孤生一早设法放话,说梁上飞仙与龙卧溪看上了同一件宝物,还打算在同一天的同一时辰下手。真正盗宝的过程顺利得几乎没有留下回忆,以至于当温枸橼成功将东西偷出来时,心里还莫名地有些失望——这么容易就得手了,看来这个龙卧溪也没想象中那么厉害。

        她提着竹篮,伪装成是大户人家上街办货的侍女,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却在拐入暗巷时被一位驼背老汉叫住——

        “小妹,掉东西了吗?”

        温枸橼停步回头,问:“掉什么了?”

        老汉急步追上,递上一个香袋,“这可是你的东西?”

        温枸橼接过来一看,惊觉不妙——这正是自己贴身携带的枸橼香片。“是,这是我的。”她故作淡定地收起香袋,急步入巷。一路走到无人处,她才敢掀开篮子,见宝贝还在里头,便松了一口气。“好你个龙卧溪,被我抢了先机,便要偷走我的香袋,是要吓唬我么?还好我及时发现。”

        背后传来一个清亮的男声——“有多及时?”

        温枸橼猛一回头,见一个精瘦的老翁缓缓走近。

        “你就是梁上飞仙?”他停在温枸橼背后,“久闻大名。”

        “我一个后起之秀,怎比得上前辈大名?四十载不败传说,简直就是梁上君子的楷模。”她顿了顿,又冷笑道:“只可惜今天被我抢先一步。”她扬了扬手中的《风花杂记》——此书乃是数百年前一位女侠的自传,文辞风流,故事离奇。其书流传已久,可惜章节多有亡佚,世间仅存一份完整正本,藏于东都一王府之中,可谓无价之宝。

        面对失之交臂的奇书,龙卧溪并未表现出丝毫的焦躁,而是谦逊地问道:“不知阁下能否让我好歹翻阅宝书,聊慰失手之痛呢?”

        温枸橼立刻将身子往后一倾,“你想趁机抢走吗?”

        龙卧溪忍不住笑了,“龙某只会暗偷,从不明抢。败军之将,甘愿服输。”

        温枸橼见他诚意拳拳,料他在自己眼皮底下也使不出什么花样来,便将书递了给他,“快看快还,好宝贝我可是要收起来的。”

        龙卧溪半鞠着躬接过书来,随便翻开一页,竟面露难色,展示与温枸橼看,诧异道:“奇怪了,为何一本无字之书会被奉为至宝呢?”

        温枸橼忙抢回来一看,果然不错——书中尽是白页,一个字也不见。“龙卧溪,你……”

        龙卧溪将白本丢回她手中,掏出了《风花杂记》的正本,道:“你随身带着的香囊我都能随手窃走,要掉包一本书又有何难?连眼观八面的基本功都不过关,又怎么能指望偷取别人的宝贝?”

        温枸橼没话说了。

        “不知你大费周折来挑衅我,所为何事?四十年里,也有过一些想拜师学艺的人找上门来,我都没答应。但既然梁上飞仙这种有头有脸的人物也肯屈尊降贵,破格一次也不是难事。”

        “呸,谁要拜你为师?别做梦了。我这次来,是想和你合作。”

        “能让你硬着头皮找帮手的,一定是很诱人的珍宝吧?”

        “不错,我只身无法成功,必须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听到这里,龙卧溪惬意地靠在了后巷的墙上,一只手托着额角,“愿闻其详。”

        “我想偷同生会掌门人祝临雕府上的兰锋剑。”

        龙卧溪双眼微微睁大了一些,道:“有难度,往下说。”

        “你这算是答应了吗?”

        龙卧溪阴笑,“你我初初相识,素昧平生。虽然我对兰锋剑很有兴趣,但我绝不会跟一个不信任的人合作——代价太大了。”

        “那我要怎样做,才能取得你的信任呢?”

        “慢慢来、慢慢来。不介意的话,来寒舍喝杯茶,我们歇歇再细谈。”龙卧溪摆手招呼,“来么?”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

        从那一刻起,她就失去整个计划的主动权。

        龙卧溪在洛阳城外有一间清静的小庐,四周竹林环绕,山水直接经过后院,潺潺作响。

        温枸橼坐在屋里,看着这个六十岁的老人家优哉游哉地出入备茶。“想不到你这种见不得光的小贼,竟然堂而皇之地住在天子脚下。”

        “说得好像你不是贼一样……”

        温枸橼又问:“既然喜欢隐士的生活,为何不找个更为超世脱俗的名山大川定居,反而赖在这种小山小水里?”

        龙卧溪嗤之以鼻,“我才不舍得离开这小山小水呢。洛阳多好,我这小茅庐尤其好——往上可登山,往下可观景。就算是圣驾入城,也要在我门前经过。但凡有什么从西域来的宝贝,除了长安,就数我窗前见得最多。一点烟火气都闻不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我还就是喜欢这种旺中带静,进一步是喧嚣,退一步是清寂的所在。”

        “不料你花甲之年,还这么讲究。”

        “年纪大了,再不讲究就没机会了。”龙卧溪为她满上茶碗,“岁月不饶人,也确实是一副不中用的老骨头了。”

        “看不出来。”温枸橼埋头饮茶。

        用过茶后,龙卧溪从墙上取下一把木剑,递到温枸橼面前,“不介意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武艺吧?抱歉了,我这个人就是这么现实。”

        “我害怕了你吗?”温枸橼接过剑来,“为何是木剑?一个盖世神偷,府上连把真家伙也没有吗?”

        “真家伙当然有,只是万一你浪得虚名,失手打烂我的东西怎么办?”

        “小看人!”温枸橼朝他做了个鬼脸,便跳到屋前耍起了木剑。她的身段,用于舞剑绝佳。木剑轻而修长,她舞弄起来就跟仙子挥袖一般窈窕。

        龙卧溪站在一旁看着,悉心留意她的每一个动作。“昙香剑法。”他突然说道。

        “没错——这是现存最完美的示范!”

        龙卧溪轻蔑一笑,“像你这样耍,花都谢了。”

        温枸橼立刻停了下来,问:“什么意思,嫌我逊么?”

        龙卧溪没说话,只是示意她将木剑交还。

        温枸橼懒得动,直接把剑扔了过去。

        龙卧溪一手接住,一跃而起,如狂风般在温枸橼面前舞起剑来。他速度虽快,却丝毫没有跳步,昙香剑法每一个动作依然清晰可见,无半点粗糙马虎。

        温枸橼从来以为,只有像自己这般的楚女细腰,才能舞出精髓。不想一个花甲老人,也能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这么细腻精致,没有让剑法有丝毫变味。

        她彻底低估龙卧溪了。

        龙卧溪歇剑后,见温枸橼默不作声,淡然道:“昙香剑法顾名思义,就是要你在昙花开放的短暂时间里完成所有的招式。你耍得虽然漂亮,可实在太慢,像跳舞多过挥剑。”

        温枸橼问:“你今年贵庚?”

        “二十五。”

        温枸橼狠狠往他肩上捶了一拳,“胡说什么呢,老泥鳅!”

        “什么老泥鳅?你有没有教养,怎么称呼人呢?”

        “你也没一点自知之明——溪水里何来龙神?充其量就是一条泥鳅罢了。”

        龙卧溪只是笑笑,起身往屋里走。

        温枸橼紧紧跟随,“那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龙卧溪一味摇头,“你太心急了,我还一点都不了解你。祝临雕家有百室,弟子上千,要钻空子谈何容易?无备之仗不值得打,我要一举得手。”

        “那你要怎样才肯动手呢?”

        龙卧溪呷了一口茶,答道:“你先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吧。做回你的老本行,偷些我觉得值得偷的东西来,我再考虑。”

        “没问题,你出题吧!”

        龙卧溪放眼望向远处的山峰,低声问道:“有兴趣跟我南下一趟吗?”

        一回到惊雀山,吕尚休就偷偷带着葶苈来到自己房中。他留意到葶苈一直不安地四处张望,“怕被你二姐发现吗?”

        “她在小憩,背着她行事,我总是浑身不自在……”

        “别怕,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先给你物色一件兵器吧。”他说着就在墙角掀起一块木板,“跟我来,兵器库就在下面。”

        葶苈不敢怠慢,紧紧跟随。

        老少二人从一人宽的台阶往下走。

        地库的凉意逐渐侵袭葶苈的衣襟,他下意识地裹紧领子。“前辈真打算收我为徒吗?”

        “怎么,还在犹豫吗?”

        葶苈低下头,“我知道大师兄想前辈教我武艺,可我从来就没什么天赋……我怕你们失望。”

        “孩子啊,”吕尚休牵住葶苈的手,引他向前,“妄自菲薄是很幼稚的事,何况请你也理解一下我的难处……”他忍不住自嘲道,“我还欠那家伙钱呢。要是不按他说的去做,就难为我这条老命了。”

        葶苈忍俊不禁,“师父真会说笑。”

        “既然叫我师父,就不要再改口了啊。”

        葶苈犹犹豫豫地点了头。

        地库里琳琅满目地堆放着很多兵器,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都有,除此之外,也有很多并非兵器的小玩意。

        葶苈远远见地上趴着一只银色的小乌龟,像在对他眨眼。上前一看,发现竟是死物,只是做得实在太过逼真,晃过眼珠的一点光亮也被他误认为是秋波流转。

        吕尚休将银乌龟捡起,笑道:“没见过吧?这是一位故人凝聚毕生所学做出来的银鳖锁。”

        “原来不是乌龟啊……”

        “看起来像,但不是。你看它的壳,还有嘴,都与乌龟不同。”

        葶苈聚精会神地望着银鳖锁,赞叹道:“一把锁也做得这么精美,真是神了。”

        “那位故人是个锁匠——就是你四师兄的父亲啊。”

        “四师兄?”葶苈一下反应不过来,“师父是说马四革吗?”

        “不是他送你们两姐弟来的吗?当然,所谓老四,不过是因为他名字里有个‘四’字,其实与排行无关,他的年纪在我入室弟子里是最大的。”

        “原来如此。那他为何不在山中?”

        “这个说来话长,那孩子特别孝顺,他母亲三年前去世,自此之后就一直在守丧,没有留在山里。他将亡父最引以为傲的银鳖锁交到我们手里,承诺他人虽不在山中,但若是需要他时,必定赴汤蹈火;如若爽约,就将银鳖锁碾成碎片。他不在时,其余三个人也落寞了好一阵子。毕竟好不容易聚到一起,才刚有默契没多久,就有一人要暂别。但也是他们要求老四服满孝期,少一天都不能回山。在这件事上,你大师兄尤其执着……”吕尚休说到这里就将银鳖锁摆回原位,“都快忘了带你下来的本意了。葶苈,有一件兵器,我觉得比较适合你。”他打开一个蒙尘的箱子,在里面翻来覆去,最后摸出了一条链钩,“此物唤作截发钩,以后就是你的了。”

        葶苈将截发钩捧在手里,自语道:“这东西叫结发钩?”

        吕尚休听出了怪味,纠正道:“别乱想,是‘截断’的‘截’!顾名思义,等你可以用这东西截断一根头发而不伤到人时,功夫就算到家了。”

        葶苈呆住了,“那要多少年才能做到啊……”

        吕尚休握住少年的肩膀,“相信自己。我老眼昏花也许看得不真切,但你大师兄的第三只眼不会错的。”

        “可是师父,我既然兵器在手,又怎能瞒过二姐的眼睛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大师兄已经帮你想好。你二姐白日里不是在别处忙活吗?你就抓紧时间随他们上山操练。若是哪天她寻得你紧,你就晚上再出来练习,如何?”

        葶苈冒出一身冷汗,“这个计划听起来好凶残……”

        “你大师兄想出来的东西,就是这样的。你十五岁才开始习武已经有些晚了,若再不抓紧时间,怕是难以追上你师兄们的步伐啊。”

        葶苈一手抓着截发钩,另一手扶着吕尚休,“不知大师兄到底看中我什么了,现在看来,更像是要取我性命。”

        “别怕,慢慢就会习惯的。”

        夜幕降临,月光静静洒落在惊雀山上,描出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黑夜是盗贼的乐园。

        温枸橼抱着要让龙卧溪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决心,来到了无度门。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目标房间,等待下手的契机。别在她腰间的枸橼叶,飘着阵阵清香。

        三更过半,只见吕尚休推开门,拖着葫芦离开房间。

        那老泥鳅果然没说错,他义兄睡前总要去酒窖里添满酒,才肯回房歇息。温枸橼暗暗心喜——这正是作案的大好机会。

        解锁、进屋、下地、取物,整个过程驾轻就熟。虽是初次到访,也不妨碍她不着痕迹地离开。

        温枸橼望着手里的银鳖锁,心想:这宝贝虽好,可过程也忒简单了。那老泥鳅实在是狗眼看人低。如今偷来他义兄的宝贝,他更该心悦诚服,不再质疑。大功告成,回去交差!

        心情大好的温枸橼连捷径都懒理,直接从正门大路离开——反正夜深人静也没人见到。

        可她失算了。

        刚走了没几步,她就被一头灰狼拦在面前。林中徐徐走出一人,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鸟。

        “从正门走,有些不地道啊。”那人笑道。

        温枸橼问:“你是谁?”

        “惊雀山无度门纪莫邀是也。”

        温枸橼眯着眼点点头,“纪莫邀——我听过你,三眼魔蛟可是阁下?”

        “不敢当,梁上飞仙。”纪莫邀说完,上前伸出一只手,“在你走之前,还麻烦将银鳖锁还回来。”

        “开什么玩笑?”温枸橼拨开他的手,“到手的宝贝已经不是你无度门的了,别指望我会归还。”

        “是吗?”纪莫邀抬眉,“那我们打个赌好吗?”

        温枸橼不知他在耍什么把戏,但她不想给对方留下胆怯的话柄,便立刻答应了,“说来听听。”

        “我跟你说一件事。如果你想听下去,就算我赢,你要把银鳖锁还给我;但如果你不感兴趣,就算你赢,可以放心离开,我不再追究。”

        纪莫邀这么一说,温枸橼心里反而没底了——感不感兴趣?这不是我主观决定的吗?我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若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知与不知根本不重要,更不会有兴趣。可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又不知会说出什么话来。也罢,就算真是我在意的事情,也可以装作不感兴趣,蒙混过关。就算他看出来也不要紧,我嘴硬一些,他就不好抓我痛脚。“一言为定,洗耳恭听。”

        “温嫏嬛和温葶苈身在无度门。”

        温枸橼往后一跌,差点站不住脚。“你、你别胡说!”

        “嫏嬛是不是很喜欢……水车?”

        温枸橼二话不说就将银鳖锁塞到纪莫邀手里——“我输了。你能往下说吗?求你了。”

        纪莫邀接过银鳖锁,反问:“你不用跟我师叔交差吗?”

        “别跟我提那条老泥鳅!告诉我,他们怎么样了?”

        “很好。”

        “他们在这里多久了?”

        “几天前刚从琪花林过来的。在那之前的六年里,一直跟我师伯的弟子杜仙仪生活。”

        温枸橼低头想了一会,“杜仙仪我知道,她与父亲曾经结义。那她如今又在何处?”

        纪莫邀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她将两姐弟送走后,便没有再跟我来往。你想见他们吗?”

        温枸橼脱口想答应,可马上又退缩了,“不,不是现在……”

        “为什么?”

        温枸橼苦笑道:“有谁会希望见到自己的姐姐成为臭名昭著的盗贼?”

        “那你打算怎么样?我相信他们也同样想见你。”

        “我……我要先将梁上飞仙这个虚伪的名字丢掉。你不知道,这六年来,几乎没人叫过我的本名……”她伸手蹭了一下眼角,“总之你不要说我来过,更不要说他们姐姐已经沦为一介小偷。等我结算了过去六年的孽债,再干干净净地来见他们。”

        “替你隐瞒,我可有好处?”

        “鞍前马后,但说无妨!”

        纪莫邀笑了,“我也没什么要你做的,就当你欠我这个人情吧。”他收起银鳖锁,转身往回走,“后会有期。”

        温枸橼似乎想再说些什么,可已经不知从何说起。纪莫邀留给她的话,也只能收在心中细细回味。

        纪莫邀走出几步,回头见温枸橼已经消失,便对肩上的声杀天王道:“回去看看子都睡下了没有,没有的话,就叫他帮我准备纸笔;如果已经睡下了……就叫他起来,帮我准备纸笔。”

        龙卧溪彻夜不眠,等来的是一个精神萎靡的女贼。

        温枸橼神色凝重地跪在他面前,“我不偷兰锋剑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龙卧溪一手捧着酒杯,另一手握着纪莫邀刚让声杀天王送来的信。

        温枸橼扭头望向他,平淡地说:“我本名叫温枸橼,我的父母是温言睿和林文茵。”

        龙卧溪并没有表现出惊诧,“继续说,我听着呢。”

        “纪莫邀告诉你了?”

        龙卧溪点头。

        温枸橼叹道:“没想到一出手就被你们治得死死的,真是孽缘。不过啊,老泥鳅,我受够现在的日子了……你试过背着一个不存在的身份做人吗?”

        龙卧溪摇摇头,“龙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真羡慕你……”温枸橼顺手抢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我恨透了梁上飞仙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和我的家人、我的过往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已经六年没有以温枸橼的身份活过了。”她边说,边用手指沾酒在案上反复地写着自己的本名。

        “别这样,”龙卧溪将她手中的酒杯夺回来,摆到了一旁,“现在找到你弟妹不是挺好的吗?我义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可爹娘依旧下落不明,即便我已经借身份便利四处寻访,仍然一无所获……天啊,我这六年来到底在做什么?我以为嫏嬛和葶苈已经葬身大火,以为自己无路可退,才落成如今这个样子。现在还要两手空空地去见他们,我怎么、怎么对得起他们?”她话音一落,便泪如泉涌。

        龙卧溪忙扶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你怎么这样想呢?你弟妹与你分别六年,难道是指望你会给他们带什么好处吗?相信我,只要你亲自去见他们就足够了。他们日夜盼望的,难道不就是你平平安安吗?”

        温枸橼捂着脸,艰难地在啜泣中挤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我好想他们……”

        看她无助的样子,见惯人情冷暖的龙卧溪也有些心软了——她终究只是个受了苦的孩子。

        “听我说,”他将温枸橼身子扶正,“答应我一件事,完成后,我帮你一起找爹娘,好吗?”

        温枸橼抬起泪眼,问:“什么事?”

        龙卧溪浅笑,答道:“与我一起去偷兰锋剑。”

        次日早晨,嫏嬛心神不宁地在灶房里收拾东西。

        自睁眼起,她就在不断地质疑、反驳、推翻、再质疑自己前夜所见——我是在做梦吗?眼花了?太想念一姐了?虽然时常会挂念她,但昨天并没有比平时更想她。那昨夜在屋顶上一闪而逝的背影又是什么?

        她心乱如麻地摆弄着案上的东西,一不留神就碰倒了窗台上晒着的薄荷。

        纪莫邀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手接住几乎侧翻的筛子,才不至于损失掉辛苦晒干的薄荷叶。他将叶子收好之后,见嫏嬛魂不守舍,便问:“不舒服吗?”

        嫏嬛立刻摇头,犹豫了一会,又答道:“我昨晚见到我姐姐了。”

        纪莫邀的表情凝固了一瞬,马上又变得生动了起来,“是吗?在哪里?”

        “我见她站在屋顶上,可只有一个背影。等我再想看清时,她已经消失了……我也怀疑这是幻觉,可那人的背影真和一姐一模一样。”她殷切地望向纪莫邀,似乎在期待什么激烈的反应。

        可纪莫邀并没有流露出惊诧的表情,而是反问道:“如果她现在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觉得紧张吗?”

        “紧张?我每时每刻都希望见到她,又怎么会……”她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未几又继续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会紧张。毕竟已经六年没和她见面,我怕自己变化大到她已经无法辨认,也很怕去了解她现在的生活……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受了什么苦……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很矛盾。”她苦笑。

        纪莫邀顺势往下问:“那如果是你爹娘呢?如果是仙仪师姐又怎么说?”

        嫏嬛被他这么一问,表情更加复杂了。“真是的,我该怎么回答你……”她的眼圈开始泛红,“我失去了双亲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不了解他们。仙仪姑姑也是一样……不知不觉之间,我已经习惯什么都不知道了。”

        纪莫邀摆了一片薄荷叶到嘴里,“但你不会好奇吗?还是你已经麻木了?”

        嫏嬛听罢,肩头一颤,两滴清泪从眼中滑落。

        此心有所求,深深无人晓。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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