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泪水

皇帝照例来陪皇后用膳，彼此说了些后宫的事，默契地不去提丽妃怀孕的事。皇后看皇帝吃的开怀，才放下筷子提起：“臣妾看皇上喜欢吃竹笋，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一道竹笋玉池羹汤来，您尝尝。”眼前的羹汤青澄澄得，还有两颗玉米粒在上面漂浮着。

        皇帝淡淡“哦”了一声，只是尝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皇后本身节约是好事，倒也没必要从吃食上苛待自个儿，这汤看着让人有几分食欲，可是半分味道都没有，叫人失望。”皇帝拿起一旁的水杯漱了漱口，又吐到了杯子里。

        皇后面上有些尴尬之色，低下温婉的侧脸道：“是臣妾狭隘了，臣妾听说丽妃妹妹怀了孩子，所以让宫里这些人都把饭菜换成了清淡的，没想到小厨房竟然连这点东西都做不好。”她一想到丽妃那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就有些牙痒痒的。

        有须臾的静默，皇帝的呼吸温婉而绵长，他的神色晦暗不明，不过很快，他如长说：“皇后一向识大体，朕有皇后这样一位妻子，朕很是放心啊。”丽妃与皇后的矛盾，皇帝也是略有耳闻。以皇后为代表的世家女一向看不起丽妃这种商家女，皇帝就偏偏娇纵着丽妃，有什么不过分的，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是，皇上的孩子，自然也是臣妾的孩子。臣妾上心，也是应该。丽妃是后宫中第一个有孩子的妹妹，再小心都不为过。臣妾斗胆，向皇上进言，后宫姐妹众多，皇上也应该看看其他姐妹，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皇后吸了一口气，她眼睛咕噜噜地转，悄悄打量着皇帝。皇后怀念那段与皇帝温存的时光，丽妃就像她心中的一根刺一样，拔也拔不出来。

        皇帝的笑声戛然而止，显得格外诡异：“皇后啊皇后。”皇帝的眼神有些尖锐，皇帝放下筷子，两个手把皇后扶起来“皇后不必再跪着了。”他是从小在这深宫中长大的，自然知道这深宫中吃人的本性，他的面容好像是在笑，可脸上是一点笑容也没有。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荣幸。”皇后的膝盖跪的有些疼了，她坐上凳子，手在桌下轻轻地揉搓着“不只是臣妾，宫中的各位姐妹对丽妃妹妹也是十分关心，经常去看丽妃妹妹呢。”

        皇后笑盈盈得，她是世家嫡女，又是张家独女，自然不屑于与那些卑微的人一条路，这些妃子不过是看谁能给的利益更多，就奉承着谁就是了。就算六宫都站在丽妃那边，也拦不住皇后是她的位子。皇后看看自己的肚子，希望自己也能争气一些。

        皇帝薄薄的嘴唇一勾，拍了拍皇后的手“皇后啊，朕知道你与丽妃一向不对付，可丽妃这人一向都是直率爽朗惯了，说话没个分寸，你是皇后，自然要身为后宫表率，照顾好朕第一个孩子，不能与丽妃一般见识。”

        皇后对上皇上投过来的目光，真挚而生动，她还没来得及谢恩，就听见皇帝说：“皇后啊，朕今晚要去看看丽妃，就不留了。”

        今日是每月18，开朝以来例行在皇后这儿歇下的日子，以往就算皇帝再冷待她，也会给她一个体面。皇后惊讶地看着他，甚至还不等皇后挽留，皇帝就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皇后跌在一旁“秋竹，你说本宫怎么就得不到皇上的心呢，皇上怎么不愿意看看本宫呢？”皇后落下泪来，皇后在闺中时，也有“娶妻当求张家女”的传言，可是她的心早就扑在了皇帝身上，无论多少人来都是被皇帝一口回绝。

        秋竹看着皇后梨花带雨的样子也是无比心疼，她抹了抹皇后的泪：“娘娘，您忘了，太后娘娘说了，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您始终是皇上的唯一的妻子。”

        今晚皇帝这么一走，明日后宫还有谁能看的起她这个皇后呢。皇后自然明白秋竹说的这些话，可她只是恨啊。她的声音抽抽噎噎：“皇上他竟然真的一点怜惜都不肯给本宫，本宫这个妻子不过也是名不副实，本宫愿意的。”皇后闭上眼睛“本宫愿意和丽妃换换，哪怕只有一日。”

        皇上乘着轿子，一步一颠让他有些头痛，小德子有苦在心头，皇上这样公然不给皇后脸面，太后那边岂能甘心。他跟在队伍的最后，听见皇上召唤，才紧赶慢赶来了前头。

        “小德子，去丽妃宫中传一声，让她早早做些准备。”皇帝时突发奇想来得丽妃宫中，他握了握自己发凉的手，只要一想到丽妃肚子里的孩子有危险，他的手就止不住的颤抖，只有看到丽妃，他的心才能定下来。皇帝闭上眼，他与丽妃之间是什么感情呢？皇帝想到初见丽妃时，确实是因为她长的和那人太像太像，可丽妃独有的灵动是那人永远没有的。

        “算了，停下轿子把。”皇帝抬手，众人识相地跪了下来，皇帝缓缓从轿子上下来，他决定自己走去丽妃宫中。

        这宫道漫长，从没有和他一起走过。皇帝蹲下摸了摸宫砖，他幼时的时候豢养过一只黑猫，那只黑猫无比活泼，每日都在宫中乱跑，一日不知道冲撞了哪位贵人。皇帝重重地责罚了他，黑猫也难逃一死。他永远记得那个女人嘲讽地笑容，皇帝自嘲一笑。这件事他能记得的最重要原因，还是因为后来杜晋给他出气，在那位娘娘的让她的宫女偷偷出宫给她买的颜值里掺了花蜜，惹来了蜜蜂一顿蛰，那个妃子的脸肿了十多日有余。想到这儿，皇帝笑出了声。

        皇帝看看天，心中默默地把杜晋的名字写了一遍。他的童年里永远都是灰色的，若不是有杜家姐弟给他带来了一点彩色，皇帝觉得可能自己也不能有今日。一切都太快了，想到杜晋，皇帝的心中有酸有涨，眼眶中有什么要咕噜噜地滚出来。

        丽妃得到了消息，有些惶恐，她摸着自己的肚子，皇帝竟然能为了这个孩子做到这个地步么。丽妃拖着肚子，身上也没有多穿两件衣服，站在宫门等着皇帝“有劳德公公了，来人，看赏。”说着，一把金瓜子就被递到了小德子手中。

        皇帝远远就看见了丽妃，他把她抱进怀里，宽大的手掌扶了扶丽妃的肚子“怎么在这儿等着，也不去怕冻着自己和皇儿。”皇帝脸色愉悦，把瘦削的下巴搁在丽妃的肩膀上，丽妃的反应强，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这些日子还瘦了许多。

        “皇上怎么现在过来了，丽儿也没个准备。”丽妃随着皇帝往里走，她再不明白，也知道这样不合祖宗规矩，这个时候只怕长春宫的那位正在抹眼泪吧。丽妃的心跳很快，她看着皇帝，她想，自己是愿意依靠皇帝的，却又不愿意完全依靠他。

        皇帝蹭了蹭丽妃的下巴，勉强笑笑，放下自己心中的忧虑“朕来看看你，这个小子太皮了，是不是一直在闹他母妃。”皇帝虽然这样说，心中却是满满的自豪，男孩子嘛，就是要活泼一点才好。整日活的跟个老学究一样有什么意思。

        丽妃缩在皇帝怀里，殿中已经布置好了饭菜，皇帝一眼望去，确实如皇后所说，满宫之下也只有丽妃这边的吃食比平底的水平高一些：“怎么，还没用过晚膳吗？”皇帝看桌上的碗筷，还不成动过，又看了看丽妃越来越细的腰身，有些焦虑。

        “哪里，臣妾被肚子里这个皇子闹腾的吃不下，您瞧，他也只有在您来了才肯安分一点，臣妾陪您一起用些。”皇帝刮了刮她的耳朵，丽妃身上与杜衡最不相像的就是耳朵了，杜蘅的耳朵长的薄，耳垂也是小小的，丽妃的耳朵却是圆而厚。

        丽妃向后躲了躲，皇帝看着他，身心都放松了下来“明明是朕陪着你用一些，反而成了你有理，变成了你陪朕用一些，你说你该不该罚。”二人调笑间，也有了些民间夫妻的味道。

        皇帝先前在皇后那用了一些，因此吃的不多。丽妃也被这个孩子所累，什么都没有食欲。小德子附耳过来“皇上，您让人查的，有些结果了。”皇帝一直命人暗中查着杜晋的死，这件事就像一根刺，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皇帝挥了挥手让他离开，抬头丽妃已经是满头大汗地捂着肚子，他脑海中的那根线忽然又紧了起来“丽儿，丽儿。”皇帝一个跃步，把丽妃揽在了怀里“快，传太医，传太医。”丽妃脸色惨白，已经是说不出话来。

        皇帝在外间等候着，他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浑身僵硬。太医在里面也是哆哆嗦嗦，这位石太医医术高明，可性格却懦弱异常，这也是这么多年一直不得重用的原因。丽妃咬着帕子，努力不让自己喊出声音来。

        “太医，怎么样了。”丽妃已经是疼得满头大汗，脱了力，压抑吓得痛呼化作呜咽，如同小兽临死一般。她紧紧地抓住太医的手臂“我的孩子还能保住吗？”丽妃心中明白，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更何况这群女人怎么肯让她安安稳稳地生下来。

        “回娘娘，只怕只能再撑十日。”石太医收回把脉的手，也为这位正在得宠的妃子感到震惊，外界都传这是为没有脑子的娘娘。当然，她的所作所为也印证了这个评价。“还请，娘娘节哀，奴才这就去回禀皇上了。”

        “不许去！”丽妃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住了石太医，她的小腹仍然是撕裂一般的疼痛，她的孩子与她的缘分竟然这样浅薄，可是她没有时候伤心“如果你把这事告诉皇上，皇上只会让你拼尽全力救治，治不好还会给你一个杀头之罪，你跟着本宫，本宫保你一家平安。”

        石太医的眼睛转的极慢，丽妃说的对，以皇帝对这个孩子的重视程度，难免不会对他有所牵连。石太医对着丽妃磕了个头，不知被她叮嘱了些什么，就神色匆匆，满头大汗地出来了。

        皇帝在外间等得心急，见他出来问道：“丽妃母子如何？”帝王隐忍的怒气让石太医暗自庆幸自己站队正确。

        石太医回道：“皇上不必忧心，皇子与娘娘已经都无虞了，奴才给娘娘把脉时发现娘娘身体虚弱，可孩子却十分康健。奴才是行医的，知道孩子一切依靠母体，如果母体不能活，那孩子也就危险了，奴才给丽妃娘娘开了两幅滋补的药，只要喝下就会减缓。娘娘的心中郁结，这才腹痛难忍啊。”石太医回想着丽妃的嘱咐，不由得感叹，这是一个聪明人。

        “郁结于心？”皇帝让石太医下去，自己琢磨着这句话，还没明白，就听见丽妃一声呼唤，他连忙去了里屋“丽儿，朕在呢，朕在呢，别怕，朕在你和孩子身边。”皇帝有一下没一下地像是哄孩子一样的顺着丽妃的背部。

        “皇上，臣妾好想家呀。这宫里的人都不喜欢臣妾，他们都容不下臣妾，臣妾害怕臣妾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臣妾没有一个好爹。”丽妃伏在皇帝肩头，泪水打湿了皇帝明黄的衣裳，让人有些眼花，她的泪像是流不尽似的，那样多。

        皇帝仍然拍着她的背，安抚着。他自然明白，丽妃作为唯一一个高位的商家女，每一步都是这样举步维艰，他的声音里隐含怒气“明日，明日朕让你父亲来看你，这孩子有朕，自然是谁也不敢动，谁也不能动。”他的声音干涩异常。

        丽妃闭着眼睛，她的手逐渐由皇帝的脊背向下移动，捂上自己的肚子。无尽的泪水这都是她流给自己孩子的，她在心中默念着：孩子，母妃对不起你。这样无声的哭泣，只让皇帝更加心疼她，轻轻在她的耳廓落下一个吻。

        丽妃又重新睡下，小德子已经让轿子等在了外面，所有人都不敢出气，生怕帝王的雷霆之怒落到自己身上。皇帝坐在轿子上一言不发，走到一半，他有些迷茫，看不清前路，怎么会母体弱而孩子强呢？他曾经看过史卷，他的母妃也是如此，才在生产时难产。

        这个认知让皇帝有些窒息，他只觉得如重锤敲落，心中霎时凛然。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夜里，穿着华衣重重，背脊却一阵阵发凉，又通出薄薄的汗。皇帝磕磕绊绊地开口：“小德子，都查出什么了？”

        御书房就在前头，小德子看见皇帝黑洞洞的眼，心中也有些害怕，抬着头“回皇上，正是您所料的那样，忠勇公大人死的时候并不是如杜太傅报上来的那样。”小德子心中也跟着抖了抖，那样惨烈的死法啊，他接到皇帝的眼神静默下来。

        御书房中只有他和小德子两人，小德子悠悠开口：“奴才听他们回禀说，已经有人在查这事，应该就是杜大人的人了。是有人在忠勇公与杜太傅上山采药时特意布置了疯狗症的患者在那候着，这才让忠勇公丧了命。”

        皇帝的目光里有灼热得通人的厌弃，窗户大开着，他需要用冷风冷静一下“剩下的该没查出来吧，也是，布置的这么周密，怎么还能被查出来呢。”皇帝的话像是玩笑一样，揉碎了就散在风里，字字落在耳朵中，让人不寒而栗。

        “这样的手段，能做到这样的，京城中只有一户人家，可那家的人却都是些蠢人，这样就很明白了。”太后没有想到皇帝还会去查这件事，她小看了杜晋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在给杜蘅放出一些消息的同时，忘了把这些事掩盖起来。

        凉薄如此！原来所谓博弈权术！算上皇帝自己，或是拼上杜蘅与苏子衍的心术权谋。都不及太后的万分之一！皇帝心中越来越冷，小德子不发一言地跪在地上，他没有根，也没有家人，也正是如此，皇帝才敢让自己听见这些大不敬的话。

        皇帝的心里很乱，他在为太后与杜晋之间来回横跳，这些年，太后当他是什么呢？他仔细思索着，太后似乎很爱他，又似乎非常恨他，他总觉得太后透过他再看另一个人，太后一辈子不曾生养，他也曾差点有个哥哥。

        皇帝嘲弄着自己的天真，他让小德子下去，大大的内殿只剩下了他自己，皇帝蜷缩着，大颗大颗地泪水落下，他躺平，有泪顺着脸庞流到耳朵中。原来太后，他的母后，一直就不爱他，所以在他受了委屈的时候，才没有人来帮他撑腰。所以在他继位之后，她争夺权势，不顾自己的身份。皇帝从来没有想过和太后彻底闹僵，在他的心中，她一直都是那个收养他，和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也是因为如此，她做了这么多错事，皇帝才能装作视而不见。皇帝瘫倒在地，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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