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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小满


临近年关,京城各府都忙碌热闹起来,张家人口本来就简单,如今又嫁出去了个嫡亲的姑娘,满打满算也得不了多么热闹,往年里张瑞权还要来胡闹一通,这下啷当入了狱,府里清净了许多。

        杜府也大差不差,杜晋今年忙于在城门处赈灾,一天也见不到个人影儿,天气越发暖了起来,要不是绿鹊每天给他送着饭食,杜蘅都快忘了这个弟弟已经回来了,杜蘅从宫中回来就在家中祖祠里跪拜,给先人上了上香,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拜完就要出去。

        算算日子,这大概是杜蘅年关前最清闲的一天。

        杜蘅本来兴致还是不错的,一进聚德楼的大门,视野里就闯进了大片热闹的红色,到了冬日大门处挂着厚重的帘子阻隔外面的风雪,帘子也是映着好光景,红色绣鸳鸯的布帘两边绣了毛毡,散座更是铺了绫罗缎子做成的厚重桌布,镶着毛边,手边放了篓子,换下了春夏送上来的瓜果脯子,里面炒制的葵花子和花生堆得满满的,倒是把楼里的清冷之气一扫而空,显得温馨。

        雅间里自然只能装潢更妥当,每间里一座金丝炭炉,用梨花木的小桌放在屋子中央,下面就是一个小炉,客人坐下也不觉得寒冷,整个屋子里冒着腾腾的热气,用的民间能找到的最上乘的好炭,用金丝网盖着,不时发出“噼啪”的火星声音。客来了,先上一碗红糖姜茶,用红糖细细地熬着去了姜片的腥味,喝起来全身也暖融融的。

        也因此,冬日里来人来人往的本来就稀薄,可聚德楼却还是络绎不绝的客人,家里有人有钱的多是在雅间里休息玩乐,寻常百姓则要在一层的杂桌上要上三两个小菜算是过了过嘴瘾。

        “姑娘,这楼里倒是热闹。”聚德楼的装潢换的极快,杜蘅向里走去,一道道珠帘皆是用白虎毛皮所做,又挂着大红的灯笼,桌布都是上好的朱红色布,连小厮的衣裳都翻了翻新,看的人心里欢喜,身上也暖烘烘的。

        杜蘅带着寸心慢慢向里走,一个个小厮都有些笑脸,看见杜蘅过来,侧着身子给她让路,拉长了声音喊——客官,里边请。惹得寸心娇笑连连“姑娘,他这语调着实又去。”小厮手里端的一盘云片糕,热乎乎的香气诱褶寸心也有些馋了。

        杜蘅抿嘴一笑,推开这天字一号间的门,苏子衍已经把外袍脱了,显然是来了很久的样子“都说这聚德楼只认钱不认人,这过节过日的时候最是难订,怎么偏偏让你住上了天字一号间。”桌上已经上了许多菜,多是杜蘅吃惯了的样式,天字一号间从左扇窗向里看就是戏台子,众生百态,皆被尽收眼底,里面的一些果子和花生都是络绎不绝。

        “总不能什么人都不认。”苏子衍腰上挂着皇帝的腰牌,杜蘅从窗口往下看,一年过去,满是劳累,累出了一身病,台上演的戏文已经换了,杜蘅拿了个果子篓子塞到寸心怀里。

        “聚德楼的老板倒是有些心思,但是这些一定也花费了不少银钱,也是了,本来这楼中餐食就比寻常酒馆贵上许多,也不怕花费。”杜蘅从左窗向下探去,台上演的是一出强抢民女的戏码,那身高马大的男子似乎是强占了河边的卖鱼女,转身就与另一位姑娘谈情说爱去了,卖鱼女无地自容投了河去,杜蘅越看越有意思,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热烈,那卖鱼女显然看了过来,还是那日的女郎。

        “杜大人本是最为风雅的人,怎么现在比那戏子还俗气了,想的竟是钱,年末都要掉到钱眼里去了。”苏子衍又往炉子里添了些金丝炭,他有些心神不宁,这出戏已经演过一遍,翻来覆去地演,总让他有什么意有所指的感觉。

        杜蘅挑了下眉“我不像苏大人能拿着皇上的腰牌来着楼里定下最好的包间,唱了一天的戏,让张家人丢了脸面,弃了些东西,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上了一套甜玉米羹,杜蘅忍不住伸了勺子,羹汤香滑软糯,趁热吃起来才是最可口的时候。

        苏子衍一怔,看看自己腰上的金灿灿的腰牌,心下了然,扔了一吊钱到杜蘅面前“瞧你说的,倒把自己说的多么可怜,喏,拿了去,别说我不帮衬你家。”苏子衍隔着茶水袅袅看向她。

        杜蘅在桌子上点点,把头抬起来,让寸心把钱收了“那我就替我身边这丫头谢谢苏大人了,苏大人豪气,还不谢过苏大人今日的赏钱。”

        台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竟是那女郎扯开嗓子开始哭喊,她一味地哭一味地喊倒不像实在唱戏了,台下的宾客也都指指点点,有将自己带入其中对着男子好一通怒骂的,也有指责这女郎唱不好戏的。

        杜蘅正看着,台下有一人早已愤然而起,正是工部尚书张帆,他像是看戏入了迷,对着台上好一顿痛骂“真真是禽兽不如,仗着自己有一身强权,仗着天子爱戴,就这么欺辱百姓吗,今天我张帆第一个不同意,就是拼了命,也要斗争到底。”

        台下有许多百姓纷纷响应,都举着胳膊,向台上砸起了东西“斗争到底!斗争到底!”男子不得已向后台避了避,杜蘅饶有趣味地看着,张帆突然向上瞧了瞧,正对上杜蘅的目光。

        杜蘅手一抖,将手指慢慢收到了袖子里,苏子说道:“这戏都唱了一天了,我总觉得担忧着什么,如今看见张帆在这儿,我心中担忧更甚,他要是只是喜欢看戏也就罢了,就怕是什么别有用心。”

        “但愿吧,没两日就要过年了,只希望没出什么差错才好。”杜蘅撑着下巴,看着寸心背着人吃果子的样子,心中暗暗地笑起来,她摸摸她的头发,小厮一道菜一道菜往上上着,杜蘅坐姿端庄,是最周全的礼数。

        杜蘅等在这里,她整了整衣服,目光清澈而温暖,让寸心去外面等着,也不再看下面的戏台,给苏子衍斟满茶水“无论如何,这一年我收获颇多,明年亦然,我愿你千岁。”她抬眼笑起来,头一次笑容落到了茶水之中。

        苏子衍也端起了杯子,在她的杯沿儿上碰了碰,又不知从哪里拿了一根红线,他在杜蘅的笑容中把茶水一饮而尽“我亦愿你康健。”寸心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杜蘅出来的时候眼神越来越舒展,笑容越来越明媚。

        绿酒一杯歌一遍,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杜蘅带着寸心回了府,没意外的话,年关后再进宫前,她都不回踏出杜府一步,她要好好地对着神佛像拜一拜,期望来年更好,她身边之人都平安顺遂。

        “你就收着吧,阿姊最是心疼你们的,你就收了吧。”杜晋还没换下身上的骑装,暗紫色的骑装衬得他皮肤白皙,寸心一个箭步推开了门,杜晋与绿鹊也是吓了一跳,送了东西,那锦盒也“啪嗒”掉在了地上,掉出了个银色的钗子。

        杜蘅进来,见三个人僵持在一处,有些好笑,又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锦盒,眼光在杜晋与绿鹊身上转了转“倒是好东西,既然杜晋花了钱买了,你就收着吧,也算是这一年以来杜家对你的犒劳了。”杜蘅从地上拾起钗子放到绿鹊手上,又从自己头上拨下来一个花钗交到寸心手中“人人都有,我这钗也是顶好的饰品铺子里买的。”

        杜蘅不再理会这三人,负着手就向府里走去,寸心也有些气恼,她把自己手中的钗子用手帕包好,贴心地放到自己的衣裳里“不该奴才收的东西,奴才一律不收,奴才只认姑娘一人,还请小爷与绿鹊姑娘让我过去,奴才该去小厨房了。”

        绿鹊听了这个称呼只觉得刺耳无比,她想向寸心解释,却又发觉没什么好解释的,眼睛也是酸涩发痛,汩汩泪水凝聚其中“小爷,快快把钗子收了去吧,奴才为姑娘为小爷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您再说别的就是折煞奴才了。”

        绿鹊把银钗塞到了手足无措的杜晋手中,看着绿鹊跑远的身影,他有些颓唐,脑海中都是她聚满泪水的眼睛,摸了摸头。他在思考,关于杜蘅,关于绿鹊,很少有什么事能够让他感到苦痛,即便是有,他也选择置之不理,不去思考。

        他有些挫败地拾起地上孤零零的锦盒,想要痛痛快快地喝一顿酒,也想找个能跟他说话的人来谈谈自己的心事,挫败之余,杜晋一拳打在树干上,有些枯败的叶子落下来,他绝不是那种轻浮的子弟,相反,因为受到杜蘅的影响,他是由姐姐带大的,他对任何人心中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哪怕他有着不尊重女人的权利和地位,他对于女人的事总是慎重又慎重。

        鬼使神差的,他想到的第一个人还是杜蘅——他的阿姊,杜蘅早就预料到他要过来,让寸心撤了一桌子菜,只放了几个小小的甜点,核桃酥被摆在了最中间,在满室月华中,她静静地坐着,看着向自己走来的弟弟。

        随着年纪增长,杜晋身量已定,身高清尺六尺一寸,比去年足足长了半尺一寸,杜蘅看着他也许尧仰视,也是一等一的修长人物。身姿挺拔,宽阔的肩膀,被驴皮墨色包裹的双腿修长有力,看起来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垂眼想着什么事,额头被汗水打湿,他看起来十分落寞和苦恼,像是受了伤的小兽想要舔舐自己的伤口,他思索的模样安静又沉稳,在烛光与月光交相烘托里,有些昏黄的影子被他踩在脚下,杜蘅已经不是再以一个姐姐的眼光在看他,她终会老去,当年华逝去的时候,杜晋才是杜家唯一的掌舵人。

        “你来了,要不要尝尝最爱的核桃酥,寸心足足在小厨房里忙活了两个时辰,才把她最满意的一盘端了上来。”杜蘅回来已经有一些日子了,她早就看出那些不同于一般的情愫,一直按捺着,按捺着,等着杜晋自己放下防备来讲给她听。

        杜晋有一些惊讶,杜蘅对核桃酥并不热衷,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讨厌,是他最爱核桃酥,可今日的事情似乎是寸心对这件事最明确的一个表态,他以为寸心要赌气好一阵子“阿姊,你在等着我?”

        杜蘅在他疑惑的目光里点了点头,她是一个温柔的人,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事,杜晋扑闪着眼睛,做到杜蘅的一旁,狼吞虎咽地就把核桃酥塞到嘴里,眼睛扑朔的越来越快,杜蘅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寸心这孩子,从小跟着我,好不容易有了个伴,却做着与身份不相符的事,她一定是感觉到了背叛,在替我抱不平,你都明白对吗?”

        杜蘅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母亲,她在杜晋这儿充当的更多也确实是一个母亲形象,杜晋拍了拍胸脯,用了些茶水将糕点送进了胃里“阿姊,你会怪我吗?我爱上了一个与自己身份低微,对我们家的地位和根基还有如今你正在操劳的事毫无帮助的女子。”杜晋把杜蘅的手掌放在自己的心口处,他的眼睛已经有了些泪,心也跳的很快。

        “阿姊不怪你,也不怪绿鹊。”杜蘅并不清楚他们是什么时候产生的情感,她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寸心,她知道的也没有多少,下面的人更不知道了“阿姊只希望你这一辈子能有一个小小的圆满就好了,什么功成名就阿姊都不图,可你身为杜家的孩子,从生下来背负的就比别人要多,你该好好考虑,如何让一个女子接受你的心意,又该如何保护她的名声,府中已经有一些闲话再传,这样就是愈之想要的结果吗?”

        府中传闲话的也左不过那么几个,都被寸心狠狠惩罚了一顿,因此也没有成为什么大的龙卷风,杜晋回顾在他确定自己心意之后做的那些荒唐事,脸上既烫又烧,杜蘅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脊背,他抬头问道:“那阿姊可以不要把绿鹊赶出府去么,一切都是愈之的过失。”

        “我从没想过。”杜蘅看着自己弟弟痛苦的样子,缓缓道:“你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就该为她着想,她本就活的谨小慎微,你却把感情昭之于众,愈之,是你出的错,给她带来了许许多多的困扰。”

        了解到杜蘅并不反感,杜晋已经好了许多,他又往嘴里塞了两块核桃酥,他实在太困了,伸个懒腰,在满室月华中,靠着个东西就闭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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