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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上崖


姚颂来的快,次日杜蘅倚着苏子衍醒来,她的肩膀与胳膊已经被苏子衍稍稍处理过,听见崖上有些动静,北边的晚冬风沙颇大,今年尤甚,但凡晴好些的日子,总有些灰蒙蒙的影子,遮得明山秀水失了光彩,人亦混混沌沌,活在霾影里。偶尔没有风沙砾砾的日子,便也是黄土满天。黄土遮掩着太阳,也不出一丝光亮,暗的叫人心里生了恐惧。

        姚颂昨日见杜蘅与苏子衍一日未归,心里便知道出了事情,可这地方大,无处寻找,又停着李志的尸身,怎么想来怎么犯恶心,到了夜里。下面的看守来报,说是张瑞权没了踪影,连带着丢了一些吃食和马匹,这里距离京中只有几日的路程了,想必就是看中这一点,张瑞权才在此处逃脱,姚颂让人用草席裹好了李志的尸身,带了四五个人出来寻找。

        苏子衍听着崖上的动静,已经猜到了是姚颂一行人,这洞离崖上有一段距离,下来容易,上去难,若是要救他们上去,只有用粗绳吊着,苏子衍的掌心有些潮湿,像有雾的天气,黏腻,湿漉,让人有窒闷的触感,他刮了刮杜蘅的鼻尖,道:“一切有我。”

        听他这样说,杜蘅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苏子衍拿了地上的干草点燃,堆积到洞口,浓浓的白烟直冲天去,也不知姚颂是否能认识这缕白烟,杜蘅看着白烟遥遥之上,在凌晨仍然灰蒙蒙的夜色下,十分显眼,重重叠叠的山峦的影,一层层倾覆下来,盖在苏子衍的身上,杜蘅只觉得安心。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胳膊被用木头和藤蔓固定着无法动弹,她踢了踢脚边的飞石,飞石击飞撞到了树干上发出些微弱的响声,若是换成了更大的石头呢,换成更粗壮的树干,撞击之声透过岩壁也能传递到人的耳朵中,也更容易辨认她们二人的方位。

        苏子衍与她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想法,他在与汉子的缠斗中并没有受什么伤,最重的一击也被杜蘅挡了下来,休息了两日,就已经有所改善,他将杜蘅挪了个位置,一个跃身跳到了草垛上,一个足斤中的石块猛烈敲击着树干,树干在这洞里也见不到什么太阳,又被流水腐蚀,只剩下了个壳子,一砸便是断裂开来,其声响更是不小。

        姚颂在崖上听见了声响,又看见丝丝缕缕的白烟飘来,已经猜到他们二人在崖下,本是为李志绑棺而一直备着的麻绳,此刻有了用处,几个男人用力把麻绳拧成一股,又把其缓缓向下放,姚颂时不时地向下张望,企图看到两人的身影。

        “姚大人,不能再放了,再放绳子就到底了。”姚颂趴在崖边愣了片刻,这崖离着歇息的地有十几里,又没个树林遮盖,风大的很像是睁不开眼一般,两手在身上拍了拍泥土揉了揉眼角,才招呼众人排好,等着苏子衍两人抓住麻绳向上拉。

        这绳仅仅到洞的一半,杜蘅撑起身子伸出手来把绳子拽了拽,以自己的力量,哪怕是另一边还好着,也上不了这崖壁,她转头对苏子衍说“你先上去,听我说,你莫要着急,你知道这洞的方位,又是男子,哪怕我抓住这绳也上不去,又何苦白白浪费这机会。”

        苏子衍摇摇头,他早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扯了藤蔓,又和着许多干草,坐下来不紧不慢地开始编制,白烟仍然在徐徐上升,对上杜蘅的不解,他缓缓解释“这藤蔓因不见光也有流水,而有着韧劲,靠着这个咱们两个才来到这个洞里,也应该靠着这个出去。”

        苏子衍围着杜蘅的腰身缠了两周,又以一个斜着的十字缠到自己身上,杜蘅攀着苏子衍的肩膀,此时是人命关天的事儿,已经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大防了,她的耳中只能听见苏子衍嘱咐的:“虽是这藤蔓结实,我却怕它经不起颠簸,你只牢牢地扣住我便是。”

        苏子衍将杜蘅背在背上,将绳索在胳膊上绕了绕,开始向上攀登,这崖壁险绝,又多生乱石,带着冷气的风凌厉而干涩,吹在人的脸上都要刮出一道血痕来,苏子衍一点一点向上行走。

        姚颂见绳子绷直,赶忙将末端绑在了树上,几个人正喊着号子,准备向上拉,崖壁下拉着绳索的苏子衍感觉到绳索在向上抽动,来回晃荡,一不留神,踩空了岩石,竟有向下掉了一截。

        苏子衍死死地缴着绳索,背上的杜蘅向下看看,万丈深渊,若是掉下去,只怕尸骨都存不下了。有碎石块掉下去,连个回声也没有,杜蘅身上起了许多鸡皮疙瘩,苏子衍察觉到她的动作,将她往上背了背,安抚道:“莫要往下看,我会带你活着出去。”

        杜蘅只能紧了紧手臂,示意自己对他的信任。苏子衍重新开始攀登崖壁,他借着崖壁上的树干,一步一趋地登在崖壁上,上面的人也是突然感到松弛,又忽然紧了起来,不敢再使劲,只能顺着下面的力道,缓缓向上拉。

        “怎么上来的这样慢,你们可好好拉住,不然小心自己的脑袋。”姚颂在崖壁上四处张望,他一夜没合眼地寻找才发现这个地方,他两腿攀着树干向下探了探,都是些浓雾,也看不到个人影儿,心里头的焦急更盛。

        “大人,莫要急。苏大人上来的速度并不慢,您可歇歇等着。”其中一个下人见没人回应,头也不扭地回了句,他在心中腹诽道,若是可一下就拉上来,而不顾全二人的身体,那便早早就成功了“崖下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苏大人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地上来,反而是最好的情况。”

        几个下人都紧紧地攥着麻绳,麻绳上有些倒刺,已经扎进了手掌里,他们的额头上都是汗,却一丝一毫不敢松懈,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前面便是了。”苏子衍已经看到了悬崖边缘,他回头望了望杜蘅,见她半天没个声音,只趴在自己的肩头,她眼满是紧张又带着一股无所畏惧的力量,苏子衍的笑容淡淡的,维持着温和的气息,像冬日里的毛太阳,明亮,却并不烫人。

        杜蘅也抬头望望,登崖也花了有两个时辰有余,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苏子衍还要顾虑着背上的自己,更加走不快,她的手指扣着掌心的软肉,也是一身冷汗,听到苏子衍的招呼,回了句:“快些上去,你也好歇歇。”

        苏子衍使劲拽了拽绳子,崖上的众人也似有所感,众人一起用力,苏子衍双腿弯曲,感受到上面传来的扯力,两脚一跃而腾空,直直地被上面拽着去,双手仍然向后扣着,护着杜蘅的背部,害怕这藤蔓会断裂,二人上了崖看到的便是这一幅景象——

        灰头土脸的男人小心翼翼地护着身后的女人,女人半个手臂连带着肩膀被钳制着紧密地贴着男人的脊背,眼中是浓烈的担忧,这副景象实在好笑又令人震惊,几个下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只能跪地问安。

        姚颂第一个反应过来,上前帮着苏子衍一齐解衣服上的藤蔓,看二人脸上身上都是尘土,他心里有着肿胀的涩意,这多日来的重重重压与生死之间的徘徊已经要把那涩意挤出了眼眶,他红着眼悄悄抹了把脸,苏子衍见他这样,也明白自己这个兄弟是有所成长,拍拍他的肩膀道:“福祸相依,遭此大劫,我们必定有所收获,不必再伤怀了,你的夫人和孩子还在等我们回去。”

        杜蘅自觉向旁边站了站,解着自己身上的束缚,绑着肩膀的东西段然一开,反而有种轻松而又疼痛的意味,看着这兄弟二人而感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生于这世道,太过庸懦自然不好,可若格外出挑遭人陷害,也是一桩心病。

        “可是张瑞权伤了你们二人?”姚颂也不再做这些小女儿姿态,冲杜蘅不自在地笑笑,看着二人灰头土脸,想起张瑞权两日前就已经逃走,心中更加肯定了这个想法,他自嘲地笑笑:“不是他还能有谁呢,还能有谁比张家人更加目无王法,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也更能去做这些不入眼的事情呢。”

        “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在路上我总是担心他会有什么动作,他要是什么都不做,我反而疑心是谁教他沉的住气?这样一来,咱们也有了更多去指摘他的证据。”杜蘅抬了抬胳膊,耽搁了许多天,这路上又不会经过什么医馆,这胳膊的伤势并不是那么容易好,不够置他于死地,也有了能够去彻查他,彻查张家的由头“这是其一,其二这崖壁上有一山洞,洞中有许多尸骨,骨上都生了斑点,更有干草一类,十分容易挣断之物,他对于掌握盐铁残害百姓的事也算是有个佐证了。”

        “这样说来,你二人也算不虚此行了。”姚颂又是那个嬉皮笑脸的样子,在昨夜他想明白了许多,什么官位不官位,爵位不爵位的,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见二人上来时便是一副亲密的姿态,便知道这一场浩劫并非没有益处,随即,正色道:“不过,张瑞权早早就离了去,偷了马向京城赶,再有几日恐怕就到了。”

        杜蘅想到那日坠了崖,偶然听到有人的惨叫声,估计是张瑞权毁尸灭迹,将那替他杀人的汉子也斩于马下了,尸体会在哪里呢,他定然不会将他埋起,而是随意的藏。

        杜蘅四处寻找,苏子衍与姚颂坐到一旁商讨回京之事,回京一刻也不能耽搁,李志的尸身也不能随随便便丢弃在荒野,二人一合计,决定将李志的尸身带到此处,放入匆匆用了几块木板而制成的棺木里,悬空于底下的悬崖峭壁上。

        “苏大人,姚大人!”果然不出杜蘅所料,那汉子的尸身正是在这附近,那汉子死相惨烈,被人割开了喉咙,又在腹部捅了一刀,鲜血汩汩涌出,在身下凝结成许多血块。

        “这正是那日偷袭我与苏大人的贼人。”苏子衍听到杜蘅转变的称呼,皱起了眉头,又见她在汉子身上翻找,他也蹲下身去,扒开里衣外衣,汉子的腰带上正有一块张氏的腰牌“他潜伏在我们身边多日,定是张家的老人,所以我猜这东西他绝对有。”

        尸体散发着恶臭,得了赏赐的下人尝到了为姚颂办事儿的好处,有几个冒尖的壮着胆子过来问:“姚大人,可还要继续查看这尸身,实在不吉利,要不奴才们就地将这尸身裹一裹,然后丢到悬崖之下吧,总归是他做了恶事,什么体面不体面的。”

        姚颂看他讨好的嘴脸,又将张氏的腰牌用水冲了个干净塞到怀里,点了头松了口到:“你想的周到,就按你说的去做吧,这次办事,少不了你的功劳,回去我会都禀报给皇上,你可安心。”

        那下面的人诚惶诚恐地叩谢恩典,跟天家的赏赐比起来,如今这点算什么,只不过是鸡毛蒜皮的东西,他招呼着几个弟兄,开始挪动尸体,姚颂见苏子衍有话对杜蘅说,找了个借口去附近勘测地势,给二人留出了些空间来。

        “你的伤回去叫大夫看看,哪怕是要拖到京中,也不可如此待着,以后怕是有妨碍。”姚颂一走,苏子衍刚刚脱口欲言的话反而咽下了肚子,二人都感到一阵不自在,出了崖洞,便不再是苏衍之与杜馥郁,只是杜蘅与苏子衍了。

        杜蘅咬了咬嘴唇,看着他别扭的脸,有那么一瞬,感到熟悉的陌生,她惊觉失笑道:“我心底明白你的意思,我都明白,这两日,也是我最痛快的两日,人前,我总归还是要名声的,你明不明白?”杜蘅说罢,还没等苏子衍开口便羞怯着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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