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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枷锁


皇帝已经沉沉的睡去,丽妃睁开双眼,端详着身旁的男人,看他真的睡熟了,她才走下塌,做到铜镜前,这是她的寝殿,皇帝今夜没有翻牌子,而是径直来了她这儿,不仅是今夜,许许多多的夜晚都是这样,她用银篦翡翠梳子梳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宫里的人都赞她这双眼睛像极了杜太傅,生的好看极了,她却不以为然,她算是什么东西。

        床榻上的皇帝翻了个身,甚至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丽妃玩弄着发尾去看他,踩着红色的绣鞋在床榻边撑着下巴,下面的人都说她这恩宠是皇帝对杜太傅的,她今日还不是上了不一样的妆,遮盖住这与杜太傅有七分像的眼睛,皇帝也只是一怔,随即夸赞好看罢了。

        每月十九是皇帝要去皇后宫中的日子,昨夜里丽妃起了梦魇,多次派人去禀报给皇上,却被皇后宫里的人给打了出来,给她安上了一个“果然是不懂规矩的商贾之女”的名头,她好恨,她好恨这句“商贾之女”,我朝重农轻商的传统历来有之,她因为这句话而受了多少欺辱,昨夜里,她也只能死死咬着棉被,看着皇帝赏赐的数不尽的华美衣裳、绫罗珠宝,寂寞地闪耀着死冷的华泽。她死死地抓着它们,触手冰凉或坚硬,却不得不提醒着自己,权势更为重要,一定要向上爬。

        哪怕是皇帝在身边的夜里,她同样是不安心的。此时此刻自己唯一的男人在自己身边,下一时下一刻,他又会在哪里。就好像他的心,如同吹拂不定的风一般,此刻拂上这朵花枝流连不已,下一刻又在另一朵上。总有一日,这个男人会成为一只盲目的蝴蝶,迷乱在花枝招展之中。

        皇帝轻轻嘟囔了一句什么,丽妃附耳过去听,没听清楚,像是在说着什么花,她想着明日从花房叫人拿来些,摆放在宫里,也可添添活气,说道活气,自然是什么也比不过孩子,她要抓住现在的恩宠,早早为皇帝生下嫡子,稳固自己的位子。

        “皇上,皇上,莫怕,只是梦罢了,臣妾就在身边呢。”丽妃蹑手蹑脚从被子底端钻了进去,柔若无骨的手攀上皇帝的胳膊,皇帝吐出一口浊气,在丽妃的惊呼声中把她抱紧了怀里。

        “皇帝可是今日又去了丽妃那?”太后看着下首的皇后点了点头,静静凝视她片刻,像是有尖利的指甲在皇后严重狠狠一戳,太后冷笑一声:“混账,瞧瞧你这个不争气的样子,你是张家的女儿,天生就要学会去争,去抢,来了宫里,像你这样坐以待毙,只有死路一条,你明不明白。”

        皇后的情景她也偶有听说,丽妃因着恩宠所居住的安乐宫门庭若市,皇后那却除了正常的晨昏定省,不见有人踏足,太后对这个懦弱的侄女是一千个一万个恨铁不成钢,哥哥与嫂嫂都是那样刚强的人,怎么生了个女儿这样无能。

        皇后心底的酸楚与委屈如何能言说,更兼着积郁的自责,如噬骨的蚁,一点一点细细咬啮。她只能淡淡苦笑,平日里还能端着皇后的架子,闭门不见妃嫔,以免成为这合宫的笑柄,在太后面前却只能装作哑巴,她缓缓跪下请罪:“请姑母息怒,都是侄女儿的不是,还请姑母不要因为这些伤了身子。”

        太后见她这个样子无法可劝,也不愿对着她大发雷霆,只得一个劲地拍着座椅,发泄心中的怨气。还是齐姑姑乖觉,见皇后这般,便向着太后道:“太后娘娘,恕奴婢直言,只怕皇后娘娘心中也是满腔苦痛,却是说不出来。”

        “她自是苦痛,她一心一意爱着的男人,爱上了别的狐媚子,你不想想,她会得手段,哪里有你不会的,皇帝不过是个小儿,对女人也只有两三天新鲜劲儿,他是个男人,你从前在闺中学的竟然一个都使不出来么!”太后沉着脸看不出喜怒,她对皇后既有怜悯,又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张家对待张妙昭一向是作为皇后去培养的,教她琴棋书画,更教她御下有方,母亲更是时时刻刻叮嘱她皇帝的喜好,对待太后责问,皇后只觉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似的,半点也由不得自己了,逼得皇后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只一味地请罪,低着头,丽妃新学了昆曲,又会哄人,她如何习的,不过是东施效颦,更惹得皇上厌恶。

        齐姑姑忙忙赔笑道:“太后娘娘,您有所不知这丽妃实在是个狐媚子,竟然在宫中学唱起昆曲来了,只怕是耽误了皇上的前朝事啊,这些个下作手段也只有商贾之女才使得了,咱们皇后娘娘出身于大家有哪里会这些?”

        “这个贱人。”太后薄薄的笑意倒映在手边一盏橙黄色的槐花蜜炖柚子水里,幽幽不定。她想起来皇帝生母的所作所为,嗤笑一声说道:“皇帝的生身母亲就是靠着好嗓子把先帝留下,丽妃倒是好闲情雅致,竟效仿起先人来了,丽妃每日的糕点可还吃着呢?”

        “吃着呢,丽妃娘娘当作是太后娘娘的赏赐,每次奴婢都看着她吃下,才回来,是一个不拉的。”下面的人用细白青瓷芙蓉碟里取了一块什锦柳絮香糕,那碧绿莹莹的糕点上粘着细碎的白屑,真如点点柳絮,雪白可爱,碧绿上点缀了一丝白色,如同阳春白雪一般,令人惊艳,太后命令齐姑姑日日给丽妃送着,丽妃自然是千恩万谢地接下,想到这儿,太后的嘴边扬起一个轻蔑的笑。

        皇后在底下站着,似乎是听懂了二人的谈话,有些心惊肉跳的意思在里面,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太后叮嘱着她:“皇后啊,皇帝只是年幼,才对这些声色之事沉迷,你身为一国之母,应当以身作则,对皇帝多加关心些,莫要关心则乱,日久了就好了,第一个皇子还得从你肚子里出来。”

        “臣妾多谢太后娘娘教诲,臣妾告退。”皇后垂首拨弄着檀色嵌明松绿团幅纹样蹙金绣袍的鎏金盘花扣上垂落的紫翡翠鸟明珠流苏,贴身侍女早早便在外面候着,为她拿着明黄色的大袍,她恭谨地退了出来。

        齐姑姑眼中闪烁光,太后斜视着她道:“有什么话就说,闪不了你的舌头。”

        “赵洧吟姑娘来了。”齐姑姑点燃了一根檀香,檀香味尤为沉静袅袅。熏香细细散开雾白清芬,香味围绕着金炉直上,太后手中的汤婆子换成了新的,金色的护甲在上面划出一道伤痕。齐姑姑仍然称呼她为赵洧吟姑娘,而不是姚夫人,其中利害也能看得出,太后闭着眼闻得久了,仿佛远远隔着金沙淘澄过的沉淀与寂静,是另一重世界,安静得仿佛不在人间。

        “那就叫她进来吧。”太后闭着眼,不去看殿下之物,颇有些睥睨众生的味道。

        熹微的身体也不大好,逢着一阵冬寒反复便有些发热咳嗽,赵洧吟一颗心悬在那里,便是一刻也不能放松。

        是太知道不能失去了。姚颂、弟弟,一个个亲人连着远离了自己。她是一个多么无能为力的母亲,所以,便是冒着冒犯太后的风险,她也不得不求了太后,将熹微挪到自己身边去。

        “求太后娘娘怜悯,可怜这孩子一直生病,我这当娘的心思怎么肯看他这么苦,就把他挪回我身边吧,那些苦那些罪都叫我一个人受着吧。”赵洧吟跪在殿中哭泣,任谁见了不怜惜一二,太后只放任她这样哭去,如若哭一哭就能得来自己想要的,天下人便都这样哭不去劳作耕种了,齐姑姑给太后换上了一杯新茶。

        太后用茶盖散散里面的温度:“姚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宫里的嬷嬷都是能人,带过许多的皇子,难不成还照顾不好一个你的孩子吗?你呀,就是太过小心谨慎,失了头脑了,去吧,今个儿去见见你的孩子,嬷嬷们照顾的比你这个亲娘要精细许多。”

        “太后娘娘,求您垂帘,嬷嬷再亲,都不是自己亲娘啊。”赵洧吟看到太后微微蹙起的眉,有看到齐姑姑不赞赏的眼神,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当今皇帝便是太后的养子,她一个劲地磕头,祈求,额头已经渗出了血。

        太后这些话语之后的温度太低太低,因为这样的话,客气、疏远、矜持有度,太像是不得不显示皇家礼仪的某种客套。

        “行了行了,别磕了,哀家看着就心烦。”太后将茶盏放下,她的面容终于有些变化“哀家听说,你家姚大人是何大人的学生,不知何大人打算在宫中住到哪些日子啊?哀家看着何大人住不习惯的样子很是痛苦啊。”

        “奴婢不知。”赵洧吟将指甲陷进了皮肉之中,她不明白太后的意思,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何大人没有在宫中居住的习惯,若是他得罪了娘娘,奴婢代他向太后娘娘请罪了。”

        “哀家上次交代你的事儿?你可办妥了?”太后静静凝视赵洧吟片刻“有些事儿,你不肯迈出那一步,则就是那一步绊住了你,哀家看出你心有不忍,可别忘了你的孩儿同样需要你这个母亲。”

        “奴……奴婢明白,奴婢今日回去便会做。”赵洧吟身侧有一盆西域进攻来的兰花,很是珍贵,那叶子是细长细长地锋利,一不留神,就将赵洧吟羊脂玉般的皮肤划开一个口子,掉下些鲜红的血珠来。

        齐姑姑交给赵洧吟一个白色的小包,她定定地把他握在掌心中,眼前又浮现姚颂的脸,这样做,姚颂这辈子便不会再原谅她了,偏殿传来了孩子的哭声,赵洧吟仔细听着,忍不住泪流满面,她扣了个头,又请了请罪,出了殿。

        北风呼啸吹干了赵洧吟的泪,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寝殿,不顾流莺的惊呼,躺会了榻上,红肿着眼不肯闭上,祈求着时间流逝再快些,她用棉被把自己包裹了个严实,许多画面在她眼前重叠,最后只留下了婴儿的啼哭声。

        “你说,这男女情爱有什么好的,皇后也是如此,日日因为一个男人忧心烦神,乱了自己的思绪,作茧自缚,这赵家的女儿也是这样,连自己都顾不上了,还要守着情分过日子,哀家老了,许多事可是看不懂了。”太后修剪着兰花的叶子,徐徐道。

        “太后娘娘是有福之人,自然不会因为这些个俗事儿,哪里有空儿成日去琢磨她们那些刁钻心思。这么多年,怕是看也看烦了。”齐姑姑在一旁端着些水,太后脱下护甲,用手指沾了沾,洒在了兰花的枝叶上。

        太后叹道:“从前哀家是不大理会,由着这趟浑水浑下去,如今看来,皇后自己也福薄,参不透这宫里头活下去的真谛,罢了,看在哥哥的面子上,哀家自然会拼尽全力护着这个丫头,该走的路也只能希望稍微平坦些吧。”

        “太后娘娘,莫要忘了赵洧吟姑娘这把刀。”齐姑姑向着赵洧吟今日出殿的神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麻木地被裹挟着向前走“想必,为了自己的孩子,她也会按太后娘娘说的去做的。”

        太后默默出了会儿神,对着枝叶剪呀剪,她缓缓道:“留着赵洧吟,也是怕再生出什么事端,防着一手罢了,也算是有个能牵制住那些个小儿的手段而已,但赵洧吟那性子,表面乖顺,内里却自有一套,也不是个好拿捏的。哀家且由着她去,省得说得多了,反而叫她留了旁的心思。”

        何老是先帝的肱骨,皇帝出生时,先帝曾想让何老来做帝师,只是那时他刚刚失去儿子,也怕他触景伤情,就放他回了故乡,杜蘅更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太后用剪子“咔嚓”一声剪掉些东西,他常为先帝谏言献策削弱张家势力而填补中亏,如果杜蘅现在的所作所为,没一点他的指导,太后也是不信的。

        殿中开阔深远,午时的太阳最为毒辣,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散落游蛇般地金黄色光影。太后的面孔在光影中模糊而不分明:“说来,赵洧吟也算个有心人。哀家调教了皇后那样久,自她入宫前就铺好路,她也没能把路走得顺畅,赵洧吟算是一个能无师自通的,除了在情事上,也都是个顶个的。从前因着家中教养的缘故略显粗俗些,如今一向要强,也细致得无可挑剔了。做起事来,往往出人意表却更胜一筹。”

        齐姑姑不知太后这话是赞许还是贬低,只得含含糊糊道:“那都是太后教导有方。”

        太后轻轻一嗅檀香的香气,似是无比沉醉:“只是这把刀,哀家看着也用不了多久了,她已经有了软肋,再不是那个无所顾忌的赵氏女儿了,之前还能借着她弟弟的由头,如今牵绊住她的东西太多,便是飞的再高的鸟儿,也飞不出这个枷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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