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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绿鹊


寸心烧好了热水进来,忙把水倒进了柏木浴桶中,七手八脚将杜蘅的衣服剥除了,整个人挪进浴桶里去泡着,又加入活血驱寒的姜片、石菖蒲和黄酒,寸心用瓢舀着水淋到杜蘅脊背上“姑娘,怎么今日回来的这样晚,每每到立冬之际,您就要好受磋磨,如今又伤了身子,姑娘该好生照顾自个儿才是。”

        杜蘅浸在浴桶中,她今日确实累极了,像是被人捏着心神,丝毫不敢懈怠,不知是什么缘故,她总觉这水欠了些什么“前些日子太后娘娘赏一支珊瑚吊坠,你替我把它找出来,明日面圣我要带上。”

        月色将糊窗的明纸染成银白,寸心从一个匣子里捧出了一根朱红的坠子,朱红渗血的珊瑚本就难得,如今被雕刻成玉蝶形状更是可贵“姑娘,您平日里不爱打扮,奴婢将这些都好好的收进了床头柜里,这稍稍擦拭便又亮堂了起来。”

        “难为你有心了,我这屋里的东西可有人动过?”杜蘅含了一分澹澹的笑色,她一向畏寒,屋子里摆了三个火盆,才觉得有些许暖意,她伸出手承了热水。

        “姑娘放心吧,姑娘与杜晋杜伽两位少爷的东西,除了配药材归了下头的人,其余都是奴婢亲自看了的,平日里头宫里赏下来的东西也是都是记了放入房中。”寸心一臂伸手进水里替她搓着后背“只是这人手不堪用了,一些老人到了下半月就该还乡了。”

        “是该采办些人手,你放心去找些知根知底的人伢子买些回来,这近身的事还是由你来,我才放心些。”杜蘅屏息敛气,撑着浴桶一侧,由寸心撑着,披了个大褂,回了床榻上。

        杜蘅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睡在杜蘅塌下的寸心已有了些呼噜声,自小跟着她的丫头,心思细腻却也单纯,若是能像寸心一般日日睡得安稳,一觉便到了天亮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杜蘅打算自己去院落里走走,悄声地穿了鞋袜,披了大氅起身,窗外刮着风夹着雨,已经打湿屋檐,杜蘅看见远远地站着一个人,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裳,整个人嵌在走廊里,凉如水,淡如空气,正是苏氏少君子了。

        “苏大人怎么不休息,此时已是戌时了。”杜蘅这可入画的寂静无声,将他周身的凉气打散。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苏子衍竖着耳朵听,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轮廓却是深邃,像是一块被刻刀雕刻的白玉像,不知他在这院中站了多久,连黑色的貂绒披风都带了湿气,为了避免伤口的开裂,杜蘅邀着他回了府,何老似乎在上次那事受了惊吓,精神头一直不大好,时常看见儿子在世时的重影,苏子衍一来也是由他暂排苦思。

        尖叫声连绵几声,夹在风里也无比清晰,杜蘅愣了愣“有人在哭。”

        夜里悄悄起身,杜蘅只趿了双软底鞋便匆匆出了房门,两人顺着哭声走,竟是在已经烧成灰的小厨房一角窝这一个小姑娘,这地方是极阔朗的,被烧毁了许多东西,愈加空旷了,越发显得这小丫头蜷在角落里,缩成了小小一团。

        “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夜里在这儿哭。”杜蘅对她有些印象,这是府中房妈妈的女儿,打她三岁上,父亲便跟着狐媚子走了,留她跟着房妈妈在府里做工,幼时还曾与杜晋一起荡秋千。

        “奴婢绿鹊,姓房,是小厨房里的打杂的下人,我阿娘下半月就要告老还乡,说是要把我许给城中一户杀猪卖肉的商户。”绿鹊睁大了惶恐的双眼,像是一只刚刚逃脱了死亡与袭击的小小的幼兽,她扒开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痕,或青或紫,带着许多针扎的洞眼,悲切的哭声在风里发响“姑娘,您是金尊玉贵的,怎么会懂我们下等人的苦痛,我娘是个黑心肝的,自从我爹跟着那风尘女子走了,她看着我就好像看见了仇人似的,夜夜折辱我,我就是拼死也不愿嫁给那贱商之辈。”

        杜蘅看的触目惊心,她把自己的披风解了盖在绿鹊身上“既如此,你为何此时才说,平时并不向上禀报?”

        “姑娘,虎毒尚不食子,诬告父母是要被送官的,您耳倾圣听,平日里头在府内的时间并不长,白日里房妈妈她是个良善的,我是这府内有母亲庇护的有头脸的下人,入了夜,她便将我捆起来,用针扎进我的指缝之中,姑娘这样的日子,我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绿鹊悲戚地裹紧了自己,眼看这雨愈下愈大。

        杜蘅心里一阵一阵地发寒,这是什么样的恨意才能对自己的骨肉痛下毒手,她一直以为府中安生,没成想这内宅竟也是个虎狼窝,她由衷地说“去我房内说吧。”

        绿鹊瑟缩着跪在地上,磕了一个重重的响头,直到额头都红肿了,她的泪里希望与挣扎交织,生了一点笑意“奴婢叩谢姑娘,叩谢姑娘的大恩大德。”

        “我从前只知道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从没想过自己身处高位,对于下面的人这府里也是个吃人的地方。”杜蘅沉声感慨,雨随着风,刮进廊中,杜蘅打了个寒颤。

        “可还好?”苏子衍沉默良久,这是杜蘅的家事,他也不合适过多过问,默默将杜蘅换到里策才肯开口“你也不必太过忧心,家宅大的人总有些看不到的杂事,唯有闭上眼合上耳管家才会得了清净。”

        杜蘅点点头,再清廉的官也断不了家务事,便是皇帝对待后宫之事也得睁只眼闭只眼才堪堪好过。

        “若是今日我没有发现你,你有什么打算。”杜蘅已经换了身衣裳坐在正位上。

        寸心醒来发现她不见,心里十分焦急,找了她许久生生急出了泪来,此时正陪着站在一旁,昏昏欲睡。

        “还是你已经拿好了主意,觉得我一定会发现你?”杜蘅凝视着她,双手捶打着膝盖“今日沐浴时,我发现少了一味凝神的百合,而我的东西一般都经寸心之手,也唯有这沐浴备药之事未得她的查验,你之前在小厨房当差,知道这功效于你而言并不难。”

        绿鹊伏在地上,像是刚从云端跌到了崖底,失了最后一丝气力“是奴婢,是奴婢,奴婢之道姑娘忧思深重,平日得靠着这些个东西来休整,奴婢悄悄查问过这些药材,少一味绝不会损害姑娘,奴婢只做了这一次,盼着您发觉我,若是您也帮不了我,我就再没有活头儿了。”

        “你糊涂啊,姑娘平时待下人亲厚,只要你安分些一五一十地告诉姑娘,姑娘绝不会置之不理,怎么能从姑娘身上下手。”寸心只觉得这是个虎豺之辈,是没有心肝的,她只替杜蘅生气,气的五脏六腑都在抖。

        绿鹊边掌嘴边哭诉“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是奴婢猪油蒙了心,才把主意打到了姑娘身上。”

        “好了。”绿鹊掌嘴了十下有余,杜蘅才喊了停手,看她跌坐在地上眼中布满了绝望的灰烬,缓缓开口道“如今我指给你两条路,其一便是你从了你娘的吩咐,去做那卖猪肉的妾,我即刻烧了你的文书,你与杜府再不相干。”

        “其二呢,你娘总归半月之后便要告老还乡,我这屋里只有寸心一人操持,你留在我身边尽心侍候我一年,这一年内你须得尽心竭力,若是被我发现生了二心,我绝不留你,待一年之后我老家中有男子适龄,我便引你二人见见,你只需托词是去老家采办,过了明面上你成了正头娘子,你娘也不能说些什么。”杜蘅听着雨声小了,让寸心呈上一套墨绿的装扮“你是穿着这身干净的衣裳走,还是接着到雨中谋出路,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杜蘅走了几步,听见绿鹊跪倒在地,语气决绝地说“谢姑娘赏赐,奴婢跟着寸心姐姐去换了衣裳,便回了杂役房。”

        苏子衍随着杜蘅来了内堂,他的精力好多了“你总是这样面硬心慈,这样伤主的东西,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我留着她,不过念在她对我还有用处,她不愿嫁给商户做妾,是打心眼里就瞧不上贱商,若是换个小官或者文人,她便又是另一个态度了。”杜蘅不动声色地一笑“士农工商,百姓最瞧不上的便是商人,商人也因此也含冤多年,可商人手上又是最有钱财的,如若是我给他们些许薄利,岂知他们不能为我所用。”

        “你是说,以权势抬之,后为我们所用?”屋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微响。

        杜蘅不应声,仅接着往下说“朝中除了张家并不是没有有权有势之人,李崇一党多年不在京中,跟着他的人也多不为朝事做表态,如果这些人与我们站到一边,这路便会好走很多,朝中月例奉银月4千钱,近年国库空虚,缩减至三千钱,对于一些寒苦清廉的官员难保他们不为钱财所困,还有那些无法赶考的寒门士子。”

        苏子衍将手指抵在下唇上,示意她不必再往下说了,点到为止即可。

        杜蘅拨了发髻上的木簪,窝进床榻内,苏子衍已离开了一刻钟的时间了,寸心捧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掀开了帘子“姑娘,喝些药吧。”

        杜蘅裹着被子,接过这碗,她自从上次发跪便落下了根,连着今夜受了寒,就更加难耐,她只觉得苦,捏着鼻子灌了下去“你煎药时,可有人看到?”

        “没有人,我听了姑娘的话,特意端进了屋子,周围并没有什么人,这又是何苦呢,姑娘,喝个药都要偷偷摸摸的。”寸心拍拍杜蘅的背,又塞给她一块糖糕。

        “总是谨慎些好,那个绿鹊是个心里有主意的,平日我贴身的事还是你来做,叫她做些别的就好。”杜蘅依着美人枕斜斜躺下“你也去歇下吧,明日把我那件姜黄的宫装找出来我要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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