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的缺憾
梦境和记忆重叠了。
云柚有些出神地望着不远处的金发青年, 试图从回忆里对上这一刻的时间线。
游戏时间和现实时间差别过大，云柚当初可能只是尝试一次捏脸系统的无意之举，在游戏中的人们看来竟然是这副模样。
她的声音在曲烨头顶上方响起, 平静温淡：“抬起头来。”
曲烨听话地扬起头, 随即面色一僵——他的下颌被一只手捏住, 不轻不重的力道锢着他，将他的脸稍稍抬高，他不得动弹, 被迫注视着那近在咫尺的莹白光雾。
他看不清女神的全貌。
只能如同雾里看花般，捉摸着那有如实质的莹白淡光, 那光罩在她的身上, 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也对。
女神的容貌, 当然不是凡人可以随意窥探的。
云柚试着回忆一遍当初自己用化身说了什么，但实在想不起来，于是她决定放弃了。
她面上仍然端着, 看似胸有成竹, 实际上只是临场发挥：“不用对我多礼, 你是我选定的皇族继承者。”
曲烨没有回应，闻言，只是唇线微小地上翘，眉宇间似有什么融化开了一般, 他本就偏糜丽的长相被这初雪消冻的笑意柔化开来, 似泥沼中的莲花绽放。
他避开了这个话题，眸子向下，双肩耷着, 似慵懒弯折、倚靠莲蓬的荷花, 对自己的神明献出了绝对的信任。
“是。”他问道, “请问您亲身莅临皇宫，是有什么要紧事要交代我吗？”
啊这……
实际上真的把细节忘得差不多的云柚陷入了沉默，然后曲烨也跟着沉默，她没有回答，他就一直等候着。
云柚：“来陪我在花园里散散步吧。”
转移话题很有用，有女神这层光环加成，曲烨不会认为她在做无用的事，只会觉得她的举动包含深意，领悟不到那就是自己的问题。
所谓聪明人的通病。
夜间的空中花园，披上了薄薄的云纱，星子细碎的光照入花园中，那不分气候季节、在苑中团团紧簇的百花也露水凝结，娇艳欲滴。
“女神大人。”曲烨目睹她在花园里漫步，他自觉地错开半步落在后方，见她迟迟不说话，忍不住皇帝职业病犯了，开始提及公文和局势。
“虫族对钢牢星镇守的边线多次突袭进攻，动向越来越明显和急躁。上下民心浮动，会议上更是鹰牌和鸽派争吵不休，有人主战，有人主张拖延。”
这也是最近吵得他太阳穴发疼的一件事。
曲烨目光转向她，“您认为呢？”
女神忽地轻笑一声，折下一枝三色堇，在手里把玩，她反问道：“曲烨，你认为要怎么做？”
“战。”曲烨言简意赅。
“虫族犯我帝国已久，这么多年来人族始终处于弱势被动，逃避只能苟得一时安逸，迟早有一天会被虫族蚕食殆尽。”曲烨平静道，“血债只能血偿，人族和虫族必有一战，那么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很好。和她当初的想法不谋而合了。
这就是为什么云柚欣赏他。
女神貌似被他的回答愉悦到了，莹白光点从她手里逸出，飘到花瓣上，反射银辉。
她施施然走近曲烨，仿佛看不到对方微怔的神情，她把那枝花别在了对方的发侧。
鲜花赠佳人。
云柚的嘴角不自觉扬起，幸好她现在有一层光雾笼罩着，不然让曲烨看见了她的表情，大概就要某种程度上对女神幻灭了吧。
她没说 曲烨的想法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我期待着。”
端的是一个高级谜语人的态度。
曲烨却领悟了她的意思，手指轻抚了一下花瓣，低眸颔首。
“嗯。”
今夜女神降临，未尝不是一个讯号。
告诉他，可以开始动作了。
虫族主宰宇宙太久，人族由弱变强，已经动摇到了祂们的地位。
等到人族击败了虫族后，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宇宙新的霸主。
把宇宙送给女神，她会喜欢吗？
……
那一晚的花园漫步，就像是人类不知节制的妄想下衍生出的一个梦境。
那是最后的安宁，暴风雨前平静的终曲。
自那一晚后，情况就急转直下。
帝国宣布进入战时状态，帝星的居民们紧锁门窗，每天都能听到飞行梭掠过天空时轰隆隆的巨响，紧张和焦灼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军备动员，倾尽举国之力，人族对虫族发动了一场不出意外，应该能更迭宇宙主人、双族地位的全面战争。
很多人都觉得这太匆忙了。
在战争爆发的档口，池灵均几人甚至还没从天琼学院毕业，就早早地投入进这场战争里。
那一代的学生是特殊的。
在风雨飘摇中迅速成长起来，如果能熬过双族战争，那么未来必将成为帝国的栋梁。
谢寒关重回钢牢星，挂上元帅之名。池灵均入了教院塔，提供科技支援，充当军师出谋划策。
曲烨镇着帝星，镇着后方因战争而躁动不安的帝国。
一开始，战争的局面不容乐观。
虫族毕竟称霸了宇宙太久，而且个体善战，即使被人族打了个措手不及，也很快反应过来，并予以回击。
人族在最开始节节败退，苦守边线。
就是在最危急的关头，女神首次降临，露面于整个帝国之前。
她亲自指挥战役，守住了亿万民心，也使士气暴涨。
横越五十年的虫族战争，到了后来，双方都损失惨重，进入到白热化的阶段，全部杀红了眼。
正是此时，虫族之神终于现身。
女神也从后方走到前线，对上了虫族的神明。
王不见王。
他们一旦碰面，就意味着战争已然进入了尾声。两个种族的生死存亡，紧系于他们的胜负之上。
人们的目光黏在无法靠近的那一方战场上，星域变成了无人的死区。
然而虫族远比他们所想的还要狡诈。
战争末期，双神显出同归于尽的预兆，虫族由胜转衰，显露颓势，就在这个时候，祂们开始了临死前疯狂的反扑。
虫潮汹涌，帝星将危。
……
“曲烨，你这个疯子！”
主殿内，两个青年对峙而立，一个褐发，一个金发。
池灵均很少有这样失态的时候，怒火攀上了他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恨不得给曲烨来一拳，让他清醒清醒。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只是个人类，我、谢寒关，也都只是个人类。我们不是女神！要怎么以一己之力支撑一颗星球？！”
曲烨的神色淡淡，他似乎一直都这么情绪寡淡，池灵均 的怒火烧不到他，他也无法感同身受。
他没有理会池灵均的质问，只是径直走到主殿的边缘，低头看向窗台上那一枝秀气鲜艳的三色堇。
他轻柔地摩挲着花瓣，说：“我知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冷静，池灵均。”
“放心吧，我有做过测算，我不会出事。”曲烨像是想到什么，眉目柔和，“在女神归临前……我都不会有事。”
他会等着她，无论多久。
在未来，人人都以为曲烨的沉睡是由于抽干了力量。
事实上，他们还是低估了帝国的陛下。
仅仅是支撑一个星球的护罩，还不至于让他立即陷入沉眠。
枯燥乏味但多如牛毛的公文压在桌案，曲烨是个狠人，在力量被无底洞般的帝星护罩吸走的时候，还能起来批公文，像个运转不停的机械，无休止地工作到报废的那一刻。
他用这些批阅不完的公文消磨时间，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待什么。
后来，战争仓促结束。
那场宇宙大爆炸，把双神交战的那片星域都夷平为空无地带，不是没有人冒死前去搜寻，然而不论派出多少人，动用多少高科技的装备星舰，结果都只有一个。
——女神失落。
战报传回帝星的那一刻，曲烨独自一人在主殿里坐了很久。
他望着桌案上那简短扼要的一句话，眼里透出了微乎其微的迷茫，像是忽然就不认识帝国的文字了。
心脏破开了一个洞，没有感觉，但是呼啦啦地灌着冷风。
直到夜幕降临，他恍然又回望花园的那一刻，曲烨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痛。
精神系对他人的情绪十分敏感，却唯独对自己的情感迟钝至极——也许这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心脏破了一个洞。
他的信仰，他的理想，他的梦，那些构成“曲烨”这个人的珍贵的要素，像一个漏了风的口袋，开始往下坠落，从那个破掉的洞里漏出。
用疼痛来形容，实在太过浅薄。
即使这种宛如钝刀子割肉的痛楚，一阵一阵，延绵不绝，比他过往几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曲烨只觉得疲惫。
床榻边缘，是垂落拢合的白玉帘子，在窗边，是他精心照料的，用特殊手段保存下来的三色堇。
他阖上双目前，兀地想起了父亲曾常年在口中念叨的自嘲话语。
——皇族是帝国的奴隶啊。
他又看到了那一晚的花园，有神灵从月色中走来。
他还有话没有对她说……
如果皇族是帝国的奴隶，曲家是帝国的忠仆，那么他呢？
在他分不清现实和幻梦的意识中，那失落的女神仿佛在注视着他，周围一切场景开始褪色，变成了白茫茫的天际。
只有站在他面前的，不再被光雾遮挡的女神，才是唯一的真实。
曲烨轻叹一声。
他在女神的面前，对她单膝跪地，执起她的一只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落在她的指尖，虔诚而恭谨。
万人之上的皇帝如是说：“我是您的奴隶。”
对不起。
让您失望了。
……
原来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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