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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月色昏暗,照不清来人的面容,只有雪亮凌厉的剑光细而密地拢住了拙藤,将他黏得紧紧地,左奔右突亦不能躲避、摆脱。

        “唰啦”一声裂帛声响,漆黑的长袍下摆被绞碎,随着剑气四散飞出!

        拙藤亦被剑气冲得仰倒在地,后背与青石板相互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直倒飞到十几丈开外方才稳住了身形!可即使受此重击,他却好似个没事儿人一般,一个铁板桥翻身而起!

        裴澍冲将上去,黯淡的月光从他背后的褴褛一闪而过,可就这一瞬间,裴澍已看清了拙藤脊背上的烁烁寒光!那异样的光亮如同被打磨一新的兵刃,俨然已不是常人的肉/体凡胎。

        纵然只是极细微、极短暂的一瞬僵硬,但拙藤亦是敏锐异常,当即抓住这一丝生机,电光火石之间探出一记直击命门的阴风鬼手,将裴澍从自己身边生生逼退!

        他浑不在意自己的隐秘被人发现,只咔咔地咳出一口血痰,忽然对裴澍咧开一个悚然的笑:“连我拙藤老祖都敢暗算……小子,你好胆呐。”

        “得,又是个不懂规矩的。”出乎他所料地,那人非但不因被他狼狈逼退而动怒,反而笑眯眯地拎着剑道,“你们修邪门歪道的就不能先把常识学一学?噢,堪堪够着了金丹的边就敢自称老祖,辈分排得怕不是比你祖师爷还高!他听了这话,不得气得从棺材板里爬出来抽你啊?”

        她顿了顿,语气疏忽冷淡:“还有,既然这双招子连男女都分不清楚,贫道就发发善心,一道帮你换了罢。”

        雪亮剑光伴着话音凌空而来,拙藤却像是毫不畏惧一般,不躲不避,面上还扯出了一丝微微笑意——

        锵!

        一截莹白短棍横在拙藤满是沟壑的面皮前与碧琼剑铿然相撞,在刺耳摩擦声中爆出点点火星!他二人驽力相抗,相距不过咫尺,是以拙藤清晰地看到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脸上空白一瞬后,迅速地爬满怒火!

        裴澍往那莹白短棍上借力一顶,飘摇直上,稳稳地停在屋脊。

        她已不复方才插科打诨的随意,一双眼盯着那莹白短棍,握着剑的左手青筋暴起,显见心中已是恨极怒极。

        “小崽子岁数不大,眼力倒不错,连本座这宝贝都认得出。”拙藤桀桀阴笑,颇为得意。“本座还真有些喜爱你了,只可惜这口齿生得实在刻薄……不若剜了舌头与本座做个炉鼎罢,名门正道的天之骄女,想来滋味也与众不同。”

        “方才还想是哪家的子孙目不识丁,没有半点教养,原来是那遭了天谴的罗绝的种。”

        裴澍站在屋脊上,冷淡地俯视他。“撰写出无数禁术的罗绝,他的后人最后竟要靠一个无名邪修的鸡肋术法出来坑蒙拐骗,修为差得连自己祖宗传下来的秘术都无力掌控,还好意思出来寻骨炼器——我若是他,必将你这废物点心剥皮抽血,塞进炼炉里去化尸油。”

        她沉思片刻,忽而作恍然大悟状:“怪不得你还要畏畏缩缩地与胡在野合作,原来是怕胡家的阵法烧得你灰飞烟灭啊。”

        拙藤手中的莹白短棍,正与从前一个赫赫有名的邪修罗绝的家传心法,唤作“修髓卷”的相配。

        这心法需取壮年天阴命男子胫骨,以平衡阴阳;之后更要将这胫骨生生取出,以对应生死;用于取骨的天阴命男子则与数百童男童女一并用作添头,绞作肉泥日日浇淋此骨,直至这截寻常胫骨被“流水”打磨得莹润光洁,粗细趁手,有半点瑕疵都不能将就。

        若是有那不知底细的看见了这祸根,也只会觉得此短棍质如脂玉,光洁精致,实乃难得的珍宝。

        数百年前,这罗绝也算是邪修里不世出的天才,在仙凡两界搅风搅雨,惹出人命无数,几乎是人人谈之色变的人物。但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孽障缠身终反噬,罗绝天谴而亡后,他的血脉后嗣被修真界全力打压,零落凋敝;兼又资质急剧倒退,竟再无一人能勘破元婴,迫不得已之下销声匿迹。

        罗绝为子孙后代量身打造的修髓卷,也就随着败落的家族一起湮灭在岁月之中。也是时至今日裴澍认出了骨棍才知道,原来罗绝还有微薄血脉存留于世,为祸人间!

        一念之间心思百转,而不远处的拙藤早已几欲疯狂!

        “混账,混账,混账,混账,混账!!!”拙藤生平最恨别人说他天资驽钝,如今被一个年纪轻轻的裴澍如此讥讽,更是连骂数声混账,仰天尖啸,心魔骤起!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给本座纳命来!”陷入心魔的拙藤悍不畏死,不再有任何顾忌,手持天阴骨棍便向裴澍冲将过来!

        他虽修为比起裴澍不分伯仲,但入魔之后的法力暴戾蛮横、不管不顾,拙藤又是心性狠辣之人,招招直冲死穴;反观裴澍虽也一心想要将他除之而后快,但究竟欠缺了几分刀尖舔血的嗜杀之感。且她还要分心护着胡家的宅院,不教胡家被拙藤肆意毁坏,所以一时之间只能勉力阻挡,眼见着竟是处于下风。

        阴气汇聚而来,夏夜里的虫鸣鸟叫不知何时消弭无声,只余下被遮蔽得不见星月的夜空,与一片令人心生惊恐的万籁俱寂。除开碧琼与天阴骨棍相撞时的铿然、锋刃拳□□错时的破空声,裴澍耳边已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

        两人都没有再讥讽叫骂,怒火与机锋全部内敛于心,尽数融汇进一招一式当中。

        唰——裴澍似是气力不及,数百招之后,终于被拙藤一记角度刁钻的气刃击中,左臂霎时脱力,将碧琼剑失手甩出!而她自己,亦因其中的气劲失了平衡,自半空中摔落下去!

        拙藤心中大喜!

        “竖子去死!!!”他手中天阴骨棍蓄足了法力,直直地就冲裴澍的天灵盖敲过来!若此击击中,裴澍必定当场颅骨碎裂、脑浆四溅而死——

        他直直地盯着裴澍,要欣赏这出言不逊的崽子死时扭曲又畏惧的神情。可她非但不躲,还凝视着自己,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那一瞬间,他看到裴澍张开嘴,对他做了个口型。

        “蠢货。”她说。

        整个胡家骤然白光大盛,亮如白昼!拙藤最后见到的,就是裴澍毫无温度的微笑,和她平静瞳孔中,狰狞又疑惑的自己。白光之后,一截颓败杏枝并那莹润骨棍坠落在地,在青石板地面上瞧出一声沉闷声响,须臾之间又碎成一片齑粉,随风飘散。

        费尽心机,不过徒留一点焦藤枯土。

        “我在等护阵修复重启,你又在等什么呢?”回想起拙藤狂妄又可笑的疯言疯语,裴澍有些意兴阑珊地拾起杏枝,又随手抹去了地上残存的焦痕。恍惚间,她略显低沉的嗓音与留下护阵的世外高人渐渐重合在一起。

        “凡对胡家心怀恶意者,必殒命于此。”

        ……

        “啊!你、你是何人……”

        胡家唯一的大小姐胡葳葳如往日一般醒来,却被床边莫名出现的人影吓得放声尖叫,但她很快察觉出不对——自己的身体为何绵软无力,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是微弱嘶哑,毫无中气?

        裴澍倒是没在意她的惊疑不定,只朝她温和地略一颔首,踱出去叫醒了还在昏睡的小丫鬟们:“你们小姐醒了,快去给她端茶倒水请大夫吧。”

        小丫鬟睡眼迷蒙地揉着压麻的胖嘟嘟的脸颊走进去,眨眼的功夫又啊啊啊地疯叫着冲出来:“小姐好了!小姐好了!啊!这有个男人!!!”惹得裴澍低笑不停。

        至于小丫鬟口中的男人,自是恶向胆边生的胡在野。

        昨夜裴澍与拙藤斗法时,他也带着匕首趁机潜入胡小姐房中,意图刺死侄女,好永绝后患。不过裴澍早有防备,胡在野一介凡人,哪里闯得进胡小姐身边的重重禁制?只第一层就叫他直挺挺地倒下了。

        浮在胡府上空的阴霾散去,这一日清晨,胡家终于是活过来了。

        胡家五爷暗害侄女、谋夺家产被抓了个正着,胡老爷怒不可遏,已将他扭送官府去啦!一大清早,全甜水镇的百姓都在议论这惊天大案。实在不是他们爱嚼舌根,而是甜水镇已经安生了不知多少年,许多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什么波澜。

        谁能知道这风波生起,竟会是这样的一件大案呢?

        “万幸胡老爷平常行善积德,老天爷送来一位高人,助胡老爷揪出胡在野那白眼狼,保胡小姐化险为夷呐!”百姓小声议论。甜水镇的谁不知道胡家那些旁支族人半点本事没有,全靠胡老爷的产业养着?居然还敢谋夺家产……呸!良心遭狗啃了!

        “正是正是!听说胡在野找来一个十分厉害的妖道要害胡大小姐,高人与他大战八百回合方才将其收服,出门时险些路都走不了,身上那叫一个伤痕累累啊……”

        裴澍从旁路过,不禁莞尔。

        这也忒能编了。她只是身上的道袍破烂了些,要是再晚点听见,说不定胳膊上那道破皮的口子都能自个儿长好了……

        大约是她脸太嫩,不符合甜水镇百姓对“世外高人”的想象和期许,是以就算她大摇大摆地从胡家一路步行到租住的客栈都没有一个人认出来,这位就是与妖道大战八百回合的“高人”。

        不仅如此,“高人”还因为过于狼狈的形象获得了茶水摊大娘饱含怜悯的一碗粗茶:“唉,同行不同命,小道长快喝口茶,瞧这唇瓣都干得起皮了!”

        大娘盛情难却,裴澍只好哭笑不得地接了碗:“……多谢您。”别说,这儿的镇民还怪热情的。

        福生客栈里,酸秀才听了一早上的高人传奇,脑海中思绪翻涌。

        别人不知道,酸秀才账房可是真真切切地与裴澍搭过茬吵过嘴,知道她是往胡家去的。他虽有些势利眼,但也略识得些道理,心中思量一番便有了猜想。裴澍进门时,那酸秀才便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去,长揖一礼:“仙长大义,学生佩服!”

        “哦哟哟哟秀才公这腰杆几天不见怎么折了?快绑个木板架上!”裴澍被他吓得倒退两步,不过瞬间就想通了原委。她摆摆手,故意挤兑道:“秀才公这是想折贫道的寿?这就是您打错主意了——贫道方外之人,可不兴这个啊。”

        酸秀才被她臊得脸面挂不住,又不敢再造次,只好尴尬地立在堂中,眼睁睁看着她大笑而去。

        他心中思忖:若说她睚眦必报,又只是口头上不饶人;若说她潇洒豁达,可受了排揎又一定要挤兑回去……这仙长,还真是个怪人。

        可惜没等他想明白,就见余光中有一道藏蓝身影飘过,抬头一看,正是那怪道士。

        他下意识地喊住了那人:“仙长……”

        裴澍回首望去,笑着向那酸秀才挥挥手:“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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