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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噬幼灵白鬼作祟(二)


没有银铃在身上,季宓宁确实罕见地做了个怪梦。

        儿时,她总问韩义什么是梦境,亦或是梦境代表着什么,从小就属她提的奇怪问题多。而韩义也曾认真解答过这个疑惑,他说,一部分的梦境是你所想念、所渴望或所恐惧担忧的事,比如季宓宁今日学杂耍时挨了打,却依然怎么都做不好这个动作,那么晚上睡觉就可能会梦到师父追着她揍;而另一部分的梦,则是连结你与另一个世间的桥梁,你以无意识的梦境经历对方的经历,而对方也会以此为介,感受你的感受,并作出回应。

        这两种梦她都做过,不过还是前者居多,大抵是梦过醒来便会忘记大半。而另一种梦,季宓宁就会始终记在脑海里,因为梦中会有对话、有感受、也有鲜明的喜怒情绪,而凭借这样的标准,也很容易便能将韩义口中的深刻道理区分开来。

        而这一次,她脑海中的字字句句都很清楚,仿佛巴不得这黑夜再长一点,恨不得她睡得再熟一点,方才能把所有的故事讲给她听。

        幼年的她本就很少做梦,要梦也就梦到一只乱跑的小狐狸而已,没有连续的画面,也没有人在梦里对她说话,而自从韩义打了银铃送她,又将店铺开在了她家不远处之后,季宓宁便连小狐狸也很少梦到了。今夜就像是个离谱的意外,她明明已经睡熟,却意识清楚地看到自己站在一间明亮寒冷的洞穴门口,雕磨精致的山门两侧或挂或摆着四只长明灯,伫立在林深枝茂的山涧中,恍若隔世般向她敞开了怀抱。

        梦里的她大约比现在的她要矮一个头,脑袋上也系着同样的银铃。梦境中的小姑娘站在洞外探了探头,胆怯地缩在了巨石后面,滴溜着黝黑的眸子问道:“有人吗?叔伯在吗?”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小姑娘慢步朝里靠近,边走边唤道:“叔伯?尧岭哥哥?”

        洞里的回音很重,但却点了许多灯,八成像是有人居住着。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越过水上木栈走到石洞中心,从桌上捧起把琥珀石磨成的篦子,抬眼环视着四周——木制的小虹桥跨过洞中洼池,池中荷芰芬芳,除过新鲜长着的莲之外,还浮着些铜制的尖角莲灯;洞中一方台上置有矮几、坐垫和枝状烛台,小几上的红泥小炉正蒸煮着烧开的茶,红陶提梁壶咕嘟咕嘟冒着蒸汽,整间山洞里被燃的暖烘烘的,一派昏黄而精致的别致风格。

        小姑娘从没来过这里,这洞中的装潢和神君们的神殿一点也不一样,倒和琢珏潭女神们的住处有些相似,只是不如那里明亮宽阔。她坐在软垫上,凑近去看那只小泥炉,却偶然发现那角落里放着只茶壶,貌似有些眼熟——竹纹的匏尊壶,很像叔伯手里总捧着的那只,莫不是他真的在这里?

        往后的梦,季宓宁就仿佛灵魂出窍般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转而成为一个旁观者,彻底看清了这女孩同她如出一辙的样貌,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招福刚要去碰那只茶壶,一颗带着棱角的石子便从水心南边的纱帐内扔出,精准打在了她脑袋上。她这时只六七岁的年纪,额头上一阵被击打的刺痛,立即放声大哭了起来。那白纱帐内走出一女子,穿着深青白线纹的连裳,头戴一只烧蓝镶金的小巧花细,抱臂站在石壁跟前,完全没有对小姑娘的受伤感到丝毫抱歉,手中仍然拈着一颗石子,作势要朝她丢过来。

        如同受惊的幼童会下意识呼唤母亲一般,小几前的招福亦被吓的大叫道:“神神君!”

        那女人随即变了脸色,发疯般快步踩上栈桥,冲至招福面前低声威胁道:“你再敢哭喊半句,我就把你掐死在这儿。”

        招福依然抱头哭道:“我要回家!”

        “回什么家?”她微启红唇,眉眼仿佛被蒙上一层黑雾般深邃,冷声质问道:“日月陉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孩?你父母在哪里?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不论她怎么问,招福早就被吓没了魂,一心只想逃走去找神君,紧紧护着头顶银铃不放,眼泪汪汪道:“我想回家我想神君”

        “你是谁的女儿?”那女人仍追问道:“神君是你父亲吗?”

        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父亲的招福只会摇头傻傻重复:“神君,父亲。”

        “哪个神君?”

        “神君。”

        那女人不耐烦道:“你是个傻子吗?不知道自己爹爹是谁?”

        招福果然摇了摇头。

        面前的女人眼眸细长微挑,鼻梁并不算太高,但脸颊白净灵动,柳眉细长温婉,很像画本里的人物;她不似卞娉女神那般锋利的长相,却有着比对方更加暴躁的脾气。招福对她有些新奇,但仍因为额头的肿痛而小声哭闹,那女子知道自己大抵从她身上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索性将她一把抱起,带回了那间纱帐里去。

        招福一直胆怯地捂着额头,被她强行掰开后更是浑身战栗着掉金豆子,那女子将她放在冰床边,让她头朝下趴在床沿上,冰敷一下自己的痛肿的额头。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先前南岭教导过她,若在和尧岭入秦一起下山见到陌生凡人时,不可对他们说出真名,可这姐姐不是在人间遇到的,而且也住在日月陉上,这可让招福犯了难:既不想说谎,且思来想去也决定听从神君的嘱咐,便索性二者折了个中,点头乖巧答道:“我叫阿福,你呢?”

        “阿宓?”她不屑笑道:“我的名字可比你这个好听多了。”

        “是吗?”招福道:“那你叫什么?”

        “柏宜卓。”

        “白一桌?什么是白桌?”

        “果真是个傻子。”她嫌弃道:“你方才说你唤作何名?阿宓吗?”

        招福点头:“是的,我叫阿福。”

        她站在帐内踟蹰片刻,左右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正百思不得其解的空当,正巧看见被招福随手摆在小几上的茶壶,顿时一把将她从冰床边拽起,粗暴掐住她脖颈问道:“韩僭仲是你什么人?”

        “呜呜!”招福复又被惹哭道:“是我叔伯!”

        叔伯

        柏宜卓松开束缚着招福的那只手,将她重新甩回榻边:“我倒好奇是哪位神君动了凡心,生了你这么个没用的傻丫头片子出来。”

        “我不是丫头片子!我是阿福!我一点也不傻!”

        “哪个福?”柏宜卓低声确认道:“是不是宓羲的宓?”

        招福摇头:“你说的是哪个福?我名字是有福气的福。”

        “福气之‘福’”?这倒引起了她的浓厚兴趣,她先前的确在韩僭仲的茶壶纹刻上见过篆题的“昭宓”二字,当时并未生出疑虑,只以为那又是他从人间拾回的上古好物,可现下见到这小姑娘说自己叫阿宓,她便以为是韩僭仲惹出风流债生下的女儿,这才将她的名字刻在了茶壶之上。

        聪惠如柏宜卓,这女孩长得虽可爱出挑,却属实同韩僭仲没有半分相似之处,且既然说是她叔伯,姑且便先相信了这个小兔崽子。她心底也知这小姑娘有些机警的苗头,并没对她说真话,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唤作阿福,暂且需持保留态度。

        “你怎么来的这里?”她问。

        “我从后山的山涧里摔下来了。”招福捂着被冰到失去知觉的脑袋道:“摔下来,只这里还有光。”

        柏宜卓不知可否道:“所以呢?你大半夜跑来山涧里玩什么?不怕有鬼把你吃了吗?”

        招福懵懂道:“什么是鬼?”

        “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鬼。”她眼神黯淡道:“若你死了,也会变成鬼。”

        “我不会的,神君会永远保护我。”

        柏宜卓严正摇头吓唬她道:“没有人会永远保护你,该有的劫,你都得自己受。”

        小姑娘虽说哭闹,可却一点也不怕威胁恐吓,反倒转过头来安慰她说:“神君对我讲,凡人的一生虽然短暂,却也足够苦难了,因此上苍不会惩罚他们变成飘着的鬼、孤零零到无间炼狱去,而是将他们的灵魂带到一个圆满的地方,让他们和家人团聚。”

        她挑眉惊诧道:“你知道什么是团聚的意思吗?一天到晚脑袋里都装着什么神糟糟的东西?”

        “我知道呀!”招福急冲冲想要证明自己:“团聚就是团圆,我和神君、哥哥们还有叔伯在一起,就是团聚!”

        柏宜卓觉得她有趣,便神秘笑道:“但你说对了一半。”

        “什么一半?”

        “团聚的真谛,在于它是件难得的东西。”柏宜卓道:“人一生最容易迎来团聚的时候,是像你这么大的年纪,等你再长大一些,这玩意儿便烟消云散了,你懂不懂?”

        招福鬼灵精道:“我懂,但尧岭哥哥对我说了,他们一辈子都陪我,我们年年都可以看着月亮团圆。”

        柏宜卓不屑道:“尧岭那个傻子,跟你说的净是些屁话,我劝你离他远点,免得越变越笨。”

        “不许你说尧岭哥哥!”

        大约是拨到了小姑娘的逆鳞,招福鼓起勇气冲上去推她,竟将柏宜卓将将推了个趔趄。她悠闲地翘腿坐在冰榻上,面色冷笑着一把截住招福伸来的双手,狠狠将她甩去了一边。招福身上原本干净的莓红衣裙由于跌坐在地而蹭上了灰,她强忍委屈自己站起,转头便要向外跑去。

        柏宜卓只微微抬脚便轻松将她再次绊倒,招福恐惧地握拳捶在她小腿上,大喊道:“我不怕你!我要回家找神君!”

        “你不怕我?”她道:“既不怕我,你急着去找人给你撑腰做什么?”

        招福狼狈地拍着小裙子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也在我们日月陉住?”

        “你去问问你那位倜傥风流的叔伯,我是谁?”

        “我叔伯才不认识你这样坏的人!”

        柏宜卓立即面露欣喜地急促拍手道:“说得真好!他现在装作不认识我了?真是贵人常忘事呢!”

        招福不解地望着她,见她尽管面上带笑,可心底分明就是不开心,小姑娘撇着嘴胡乱眨眼,不能明白她为什么难过却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于是下意识劝慰她道:“叔伯没有说过不认识你。我撒谎了,他只是没对我没提过你,他们都有些秘密不对我说,让我回内殿玩,不许听。”

        “好吧,但你还没回答我,你到底是哪儿来的?”柏宜卓右手拈起下巴玩味道:“是哪位神惹出的风流债?”

        “什么是风流债?”

        她翻着眼睛不耐烦道:“就是把你带到世间的人!你的父亲!爹爹!这总能明白些了吧?”

        招福摇头:“我没爹爹。”

        柏宜卓也学着她摇头:“没爹爹?你是被天雷凭空劈出来的吗?”

        “”

        她说话总怪腔异调的,招福不明白柏宜卓究竟是喜是忧,但大抵知道她在嘲笑自己。因此小姑娘再次不卑不亢地摇头道:“我没了娘亲爹爹,是神君把我带回日月陉的。”

        柏宜卓拉长声调“嗯”了一声,转而问道:“南岭?”

        招福不说话了。

        “不愿说便算了,小小一点儿,嘴还挺严。”她扬起下颌吹灭烛火,侧身朝冰榻内象征性地挪了挪,冲招福邀请道:“上来躺着,陪我逗逗趣。”

        小姑娘闷闷摇头:“我要回神君那里睡觉。”

        柏宜卓温柔地弯起眼角:“你要是再敢顶嘴,我就把你淹死在池子里,让南岭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

        可招福却面色平静地再次顶嘴道:“你把我淹死,神君也能找到我。”

        “是吗?”她道:“那好呀,那我就等他们来河涧找你的时候躲在洞口”

        说罢,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蟠螭纹的嵌玉匕首,刀尖状似柳叶,匕柄微弯,看上去尖利的很。待招福还没被这刀惊的回过神来,她便立即恐吓道:“等他们进来,我就一刀割断他们的脖子,把你的神君也扔进池子里。”

        招福大声争辩道:“骗人!吹牛!神君要比你厉害!”

        柏宜卓又是一派笑着点头的赞同架势,学她奶声奶气地嚷嚷道:“是的呢!阿福说的可真对!但我和神君可都住在日月陉,你觉得我是凡人吗?你觉得我丝毫没有点本事吗?你保证我就一定伤不到他们一丝一毫吗?你忍心让爱护你的神君因你而受到伤害吗?”

        “你骗人”小姑娘明显蔫了气势,嘴上却依然坚决道:“我不许你伤害神君!”

        而榻上的柏宜卓却忽然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了然地冲招福提醒道:“你既长在这里,有没有见过你叔伯小臂上的伤口?若你不信我方才的话,大可以自己去问问,这伤痕是谁给他留下的。”

        伤痕招福自认是见过的,且说起来韩僭仲其实并不老,反而风姿俊爽、气度非凡超逸,被一口一个叔伯这样喊着,确实免不得有些偏颇。但奈何他很喜欢招福这么唤他,每次总将她抱在膝上,专门要求她喊声叔伯来听听。然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招福总能近距离看到他手腕上那道伤痕,它确实伤在小臂上,但她看到更多的则是绵延至手腕的那一处。

        不像川沧和尧岭他们常一身深色银纹劲装、配皮质束腕,韩僭仲总是身着宽衽大袖的缎袍,腰间革带旁有组绶佩玉,领口偶尔还会随意敞着,没有半点一丝不苟的神君模样。有时招福在他袖口上乱掀乱玩他也不恼,反倒敞开袖口任她啃咬。招福儿时也曾问过这道伤痕的来由,但一向坦荡潇洒的韩僭仲却罕见地三缄其口,没有大方告诉她真相,只说这是不当心跌倒摔的,还顺道嘱咐她走路要注意观察,别同这般伤到自己,会很疼的。

        想来她既然能说出这个,头脑尚且比较简单的年幼招福便不由偃旗息鼓靠近榻边,小心翼翼蹭上那冰床的边沿,抬起屁股坐了上去。

        而在小姑娘缓慢躺下的那一瞬间,季宓宁却逐渐被明亮的天光晃了眼,眸子在眼皮下转动两圈,懵懂地睁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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