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三第章 艰难玉成（3）
丹遥万万料想不到，此时此地得见故友，只是穿着打扮与上学时候判若两人。她寻思着总该去打个招呼，又隐隐觉得对不起家齐，犹疑间，还是张昶站住了，敬称了一声“魏太太”。
丹遥一怔，这时觉出差距来，倒是陈雪莹落落大方走过来，笑道:“来看丁思岚？”
张昶点头，再无它话，丹遥勉强道:“本以为学昭在这里，须得我们几个来帮一帮，如今有你张罗，看来我们也是白跑了一趟。”
陈雪莹笑道:“我权当你是在夸我周到。”
丹遥道:“你素来周到。”她轻轻抿唇，不自觉挽紧了张昶的手臂，把后面半句话咽了下去。
陈雪莹轻轻笑了:“上学时候咱们最是要好，万想不到如今生分至此。”她踩着高跟鞋自然比丹遥高上一二分，走近时颇有些俯视意味，“其实丹遥，你不必因为家齐就对我心存芥蒂，就像梦楚没有因为张昶而疏远于你。”
丹遥心下一震，后头一直没说话的润秋这时节开了口:“你倒是会偷换概念。”她嘴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梦楚同我姐交好，不过是认了她这个人，如今我们与你生分，也不过是认了你这个人。”
丹遥觉得润秋话儿说的过了，抬头却见张昶面有悦色。那边陈雪莹无可无不可的，捋了捋额边齐整卷发，道:“就要去北京了，横竖以后，也不一定见得到，权当是今日作别了。”她低头瞧见润秋佩着一个鲤鱼形制的香袋子，笑道，“仔细算算，咱们同学一场，你却不曾为我绣过什么，或可见情谊浅薄了。”
往日里一幕幕，速放电影一样，虽则是默片，但那些台词是铭记在心的，春赏花夏游湖秋对月冬煮雪，还有整宿整宿的围炉夜话，丹遥忽然就忍不住了:“在彭州，凡有女儿出嫁，家里人都会亲绣一个石榴香包，取得是榴生百籽的吉祥意思，梦楚大婚，我便亲绣了一个相赠。雪莹，你本来也是有的。”
眼前飘过凌乱的宿舍，速写的少女册子半折不折，十二金钗的泥人碎了好几个，她只觉得可惜。丹遥长舒一口气道:“不过那一日毕业，我想着你既然嫁了高门，定然是瞧不上这些粗糙手工，不然何至于把家齐相赠予的，尽数扔在了学校呢？”
柳树吐了新芽，远看一簇一簇的，毛毛软软，十分的嚣张，旁边桃树梨树，也肆意绽开了，吐露花蕊根根分明，又十分的招摇。耳边只听得人工湖水琳琳有声，荡到对面的青山碰了壁，又灰溜溜的返程了。
雪莹走远了。
张昶握紧了丹遥的手，润秋掏出手帕递过去，丹遥摇摇头。润秋道:“我还以为你会哭两声。”
丹遥心道往常倒还说不准真要哭一哭，如今却有如释重负之感，那边学昭思岚相携而来，润秋上去就锤了学昭一个趔趄，道:“看样子你这是要走啊？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丁思岚道:“怕你哭鼻子呗。”
润秋哂道:“这也要哭的话，真是事事都得哭一场了。”说着踮脚揽住魏学昭的肩膀交代着，“北京那头好吃好喝的，见样都帮我们尝尝，等到我们再去的时候，便只拣些精华来招待。”
丁思岚笑道:“在南京时时见着尚且未曾款待过，难为你还想着北京的好事儿。”
润秋道:“年年岁岁还能只长个头儿，魏大少爷现在不知礼数，总不能以后还不知礼数罢。”
她两人揶揄，魏学昭却没有生气，眼神里也格外珍惜，道:“你两个在戏社、在报社，总是针锋相对，如今在疗养院倒是统一了战线。不过，”他握紧了丁思岚的手，“我还是欢喜你二人吵吵闹闹，那杂志，也一定要办下去才好。”
丁思岚不动声色的裹紧身上的风衣，润秋道:“要走的人，还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又冲着丁思岚道，“病秧子，你可要好好养病，不然我一个人可耍不动恁多的笔杆子。”
魏学昭到底贪恋这一时三刻，似乎多消磨一点时间，那么转学就可以不是既成事实。然而抬头看一看陈雪莹那边，黑色的雪佛莱已经调转了车头，车灯炯炯，中间一张血盆大口，早就有些不耐烦了。
……
魏学昭临行前到底钻了个空子，替丁思岚知会了他表妹一家，也算是不负所托。只是他也好，丁思岚也好，都低估了这小姑娘的执拗念头。
丹遥送走了张昶，归校之际瞧见一个雪青百褶裙的姑娘在大门口痴痴的望。脑后浓厚黑亮的披肩长发，叫人想到春夏交际开成瀑布的紫藤花，因此驻足道:“同学，你在等谁吗？”
女孩子先是瑟缩一下，而后转过身来，丹遥看清她眉目面庞，虽则不甚明艳，却也自有一番水秀，她道:“我在找人，你……也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吗？”
丹遥点头，女孩子咬了咬唇，仿佛下定决心，道:“我找丁思岚，文科三级的。”
丹遥心里一动，眼光逡巡一回，心道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表妹了，心里却在纳罕这孩子难道不知道丁思岚休学之事？转念又想他二人纠缠种种，或是丁思岚刻意隐瞒也未可知，因此小心道:“思岚他今日不在学校。”
女孩子垂下眼帘，失落道:“也不在家，能去哪儿了呢？”
丹遥道:“或许过了一二日便回来了。”说完转身欲走，身后女孩子轻轻道:“其实你知道他在哪儿，对吗？”
丹遥脚步一顿，暗道这女孩子比外表看着倒有些聪明，耳听女孩子道:“我没有旁的意思，我只是怕过了这一二日，就见不到他了。”
丹遥到底不忍，只得回身道:“思岚他今日，确实不在学校，而且……此后一段时间，也不来学校的。”
女孩子急切道:“是又犯了症么？”
丹遥摆手道:“没有没有，你别慌，他只是……在一个妥帖的地方休养，离这里也还有点子路程……”
女孩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上，嘴里不住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丹遥留心细察，觉得这双手其实谈不上好看，但胜在肌理匀称，又尤为娇嫩，定然在家中不用做什么。女孩子款款道谢，又从包里掏出一封信:“我要走了，不晓得回不回金陵，也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还要麻烦你代为转交。”
初初相见，便得此信任，丹遥有些讶异，身子却是不听使唤的伸出手去，七分袖缓缓上褪，赫然显现霜雪皓腕，还有上头五色丝络打的环，女孩子顿了一顿，轻轻将信件放在丹遥手心，低语道:“可恨我不曾学得一两样巧工，如今竟是送一个女工也不能。”
丹遥看她神情落寞徐徐转身，忽然鬼使神差一般拽了她的袖子，道:“你当真想要送一个女工给他么？”女孩子迟疑转身，丹遥道，“我这里有个简易的法子，只不知，你欢喜学么？”
这还是丹遥头一回把不相熟的人领到宿舍，思岚表妹有些好奇，又有些拘谨，只管跟在丹遥身后，丹遥想学校里倒是少见这样乖巧听话的女孩子，只是听润秋学昭说来，又是个了不得的倔强性子。
有这样倔强的性子，那么这样细碎的挑补绣，也一定可以完成。她找出自己画的布样子，展到女孩子眼前，思岚表妹看着上头密密麻麻画着，伸手想要碰一碰，又觉得不妥半道缩回手去，不好意思道:“这……也是刺绣吗？”
丹遥大大方方将布样平铺在桌子上，道:“准确来讲，这叫挑绣，你只需在上头反复挑花，而且我画好了方格，也给你配好了线，你只要按着说明慢慢来。”
表妹认真看着，神情却是似懂非懂，丹遥想她若真是不曾拿过针线，还是要示范一回，便找出自己的针线包，那女孩子看着掩嘴短促的“啊”了一声，惊奇道:“这么多么？”
丹遥一壁净手，一壁道:“这已是简化的了，在家中各色丝线储备，足有一屋子呢。”
女孩子若有所思的点头，又见丹遥擦干手心手背，拿了鸭蛋粉轻轻地拍，丹遥解释道:“有些线颜色娇贵，稍稍落灰就难看极了，所以要净罢手。有的绣品细致，线通常要劈做三四股，手上湿露就不好了。”眼见女孩子面露难色，笑道，“你不用担心，这挑绣用不着，我只是习惯罢了。”
表妹道:“看你一定是长于针线的，我这一时半会儿的定然学不到你万分之一，只是如今可以学一些模样在事前，又为什么不学呢？”她也起身净手，擦拭，抹了一点鸭蛋粉，再坐下时竟也有模有样，脑后长发些许垂落身前，她扬头轻轻一甩，又柔柔的冲着丹遥一笑。
丹遥拈了针线，在布匹经纬对角的一个孔上穿过去，道:“这叫半针，”又在交叉的对角孔上穿过去，“这样合起来就是全针，这上头图案，你只要重复这两针。”
表妹不可置信的抬头，丹遥笑着点头，又将手中针线让与她:“你自己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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