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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第章 暗流汹涌(2)


清明以后,淫雨霏霏,不见阳光的湿衣服,干了也带着一股子霉味儿。建业的女学生们却是个例外,教师们行经教室,提鼻子一闻,总有那么些似有还无的艾草香,端的是沁人心脾。细察之下方才发现,原是个个儿佩着一个线盘十字的香袋子。

        是丹遥的心思不假,却不可能件件儿出自她手,也只是趁着闲暇把线盘的法子教了同学们,又将祖传除瘟的方子拿了来,刻意的加了藿香、薄荷、艾叶,不仅驱虫蚁,还能祛寒湿。

        润秋是没有功夫给自己盘个香袋子的,彼时她与思岚一道,正在筹办杂志事宜,为社团名字各不相让。润秋觉得青年之刊物应当有青年之特色,譬如《新青年》那样简单明了才算不负白话推广之效应,丁思岚则责讥讽润秋白话忒过,最后闹到范鸿铮处,《赤潮》之名才最终敲定。文科才子丁思岚主笔,魏学昭、沈润秋校稿,一个小小的杂志班子,算是搭成了。

        丹遥来的时候,几人正在忙活。丁思岚席地而坐,咬着笔头正陷入冥思,唯一的一张桌子让给沈润秋誊写,魏学昭则在一旁收拾一地狼藉,丹遥看着这架势,还真有几分哥哥在家作文的光景,不由赞叹道:“几日不见,原来你们早就开了张。”

        润秋道:“只可惜校舍紧张,我们只好在戏社僻出一角,简陋么是简陋了一些。”

        丁思岚淡淡道:“山不在高,水不在深,陋室嘉人,何陋之有呢?”

        润秋道:“嘉人未必嘉品,陋室空堂却是实实在在的。”

        丁思岚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润秋扬着手上誊写的字纸,道:“才不在高,学不在深,抄抄就行,改改则灵。”

        丁思岚脸色一沉,魏学昭赶忙起身打圆场,口里不住道“润秋不是这个意思……”回头却是抱歉的朝着丹遥笑了一笑,似乎这吵闹仿佛家丑一般,不可外扬。

        丹遥过去轻笑道:“你也忒较真了,东坡的‘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也是语出太白‘明月青天有几时,我今把酒一问之’?”润秋撇撇嘴,低头继续誊写,丹遥细瞧,只见纸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赤潮,赤潮,这就是你诞生的日子,怪不得红光满天,浪比天高……短短几句话,看的丹遥倒是心潮澎湃,忍不住在润秋耳边道,“我瞧着写的蛮好。”

        润秋头也不回,只在眼角将她姐姐看上一看,道:“那是因为你读的少,”提笔又写了几个字,小声嘀咕道,“也不知你最近忙的些什么,喊了几回也不来,本来这创刊,该有你一份儿的。”

        丹遥掏出一个物什来,在润秋眼前晃了一晃,还未看清是什么东西,香气早就漫了一屋子。润秋定睛,元是一枚鲤鱼形制的香袋子,用的是藏针绣法,见物不见线。一时高兴起来:“给我的?”

        丹遥道:“可不是给你的,班里人人都有,偏你没有,不是叫人家背后臊我呢。”

        润秋笑道:“我一瞧那线盘的香袋子,精巧也不精巧,别致也不别致,佩着有什么意思,不如不带。”

        魏学昭插嘴道:“那我怎么没有?”一句话不独丹遥忍俊不禁,丁思岚也难得露出笑意。

        润秋一壁把香囊装进口袋里,一壁笑道:“那都是人家自己做了带的。”

        魏学昭执着道:“那你不也没做?”

        润秋道:“扇佩簪帕容臭囊儿,哪儿是随意什么人就送的?就是旁人送了,你是敢接不敢接?倒要当心你金陵女子学院的那一位。”

        丹遥没听明白,正要问问,丁思岚这时道:“若把你那酸人的本事用在正道上,莫说一个《赤潮》,就是《新青年》、《语丝》你也尽办得了。”

        润秋搁笔起身,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唬的魏学昭登时变了脸色,丹遥眉眼一立,斥了一声“坐下。”于是润秋仿佛电影回放一般,转身执笔,复又誊写如初。

        只是再不似初时凝神,装了一会子又看向她表姐:“你手里拿的什么?”

        丹遥道:“你忘了过两日什么日子?”她说着小心翼翼取开包裹,里头一个掐丝饰的漆盒,再打开来才是丹遥精心备的礼。

        润秋这才记起是师父生辰,心想左不过是个中药囊,未曾想精致到了十分。竹条盘线作栖杠,布匹藏针绣鸟身,最后拿黑曜石点在眼睛上,一笼二鸟,一静一动,倒有十分空灵。忍不住伸手去戳一戳那笼身,被丹遥拍手打开,嫌弃道:“手脏不脏呢?”

        润秋也不生气,喜道:“怎么这回做的这样精致?”

        丹遥道:“若是平时,一个福禄寿喜的大绣球也就罢了,偏生那一回给杨家老太太的寿礼太过精致,街头巷尾传的热闹,若是咱们孝敬亲亲师傅的物件儿一般般了,反倒教人寒碜。”又指着黑濯石,“这还是梦楚陪着我,逛了两天的陈家桥才淘得的,成色不错吧。”

        润秋点头道:“是不错,不过也是你的手艺,这要是落在我手里,难保不暴殄天物。”看了一会子又悄悄道,“快包起来吧,回头教人看见了,人家拜师的拜师,偷艺的偷艺,姨夫不得骂你。”

        魏学昭奇道:“挨骂?”

        沈润秋不耐烦道:“你傻呀,若是人人都学得了这样的药方和工艺,谁还来买你的香包?”

        一直低头的丁思岚插嘴道:“文明是共享的,难道这工艺经方,反倒见不得天日?”

        润秋道:“如何叫做见不得天日?代代传业,这工艺经方也是要代代传下去的。”

        丁思岚道:“大抵是代代单传,倘若这单传的人出了什么事呢?”

        润秋皱眉道:“我怎么觉得你在咒我们家里?”

        丁思岚忙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他斟酌了一下,“科学文化,诞生于某人,但自诞生之日起,即为全人类所共有。譬如《天工开物》,记载经方百十余种,流传至今的不过十分之一,同行之间相互倾轧流失一部分,天灾之年生离死别毁绝一部分,假使当年那些匠人能够多收几个弟子,也不至于今人学无可学。”

        润秋讥讽道:“若是照你这么说,那么古人所留尽为全人类所有,那么列强纵火也不叫纵火,掠夺也不叫掠夺,竟是行使共享的权利么?”

        丁思岚皱眉道:“你倒会诡辩,共享即不吝展示,开放怀抱供学习、共研究,许多先人文明,依靠如今国人智、力并不能发掘万一,还需要群策群力。但并不等于来者可随意增删毁坏、据为己有。”

        丹遥有些惊奇,她与丁思岚接触不多,还以为这人沉默寡言,却原来是个健谈的主儿。听他继续道:“我读《希腊之迹象》,其中写到德人四次到吐鲁番,运走古物四百三十二箱,纵然我主张文明是人类共产,但也认同这是强盗行径,更何况是被英法联军付之一炬的那些……”

        一旁魏学昭苦着一张脸道:“建社至今,创刊还未出,原定月刊,后来改为旬刊,再像他俩这样争论下去,只怕半年刊都出不成了。”他俯下身子,将地上揉皱的稿子捡起来,一一铺展平整,“你呢,你怎么看?”

        丹遥笑道:“怎么讲呢,旁的我不清楚,只说我们家,那容臭囊儿的药方、针线都是身体传学,等闲也不会教与外人,一来是确实要有些独创性才经营得起铺子,二来能沉下性子真心学习又有天分的,委实少之又少。”

        魏学昭道:“可方才听你说,那香袋子不是女学生人手一个的么?”

        丹遥笑道:“那是最最简单的香袋子了,再者说,家中镇宅的好物,如何轻易拿出来叫人参详?”

        魏学昭道:“原来你同润秋是一个道理。”他低头想了一回,复又抬头问道,“你就不怕失传了?”

        丹遥被他问的一怔,却觉得这种事情离自己,实在远之又远,玩笑道:“那我教给你好不好?”

        魏学昭一怔,这本是一句平常,但脸上却不知怎的烧了起来,他想说什么,忽听丁思岚剧烈的咳嗽声,醒悟似的过去帮他顺气,润秋这时反倒老实了,嗫嚅道:“算我说错话,你别气……”

        丹遥过去察言观色,见丁思岚人高高瘦瘦,面皮儿本来是白的,却因为剧烈的咳嗽红了两腮,看他喘息的动静,像是有哮喘的症疾,心道家里倒是有缓解的方子,可以研磨了给他。正盘算着,只听丁思岚道:“我不会婚娶的。”

        他说完摆摆手,依旧席地而坐,这一回不再苦思,而是下笔如有神助。他写的很用力,用力到灰白瘦的腕子上,能看到筋脉清晰地跳,连带着笔下文字,也有了跃动蓬勃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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