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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第章 玉山倾倒(3)


逢年,又逢着老太太八十的大寿,随便哪一样都需得顶顶上心,如今并在一处,杨家少不得大操大办。因老太太欢喜听戏,提前了好些日子,专门请了金陵城里最红的戏班子来唱堂会。润夏通头时拣了帖子来看,除了《五女拜寿》,还有一出《烂柯山》。

        也不知是谁点了这么一出,润夏暗想。这时杨家主母打发人来叫,润夏不敢耽搁,早有小丫头拿来那件豇豆红的大衣。润夏怔了一怔才想起,老太太喜欢她穿这样鲜艳的颜色。

        金陵不常见雪,然昨日六出飞花,今早就是青竹变作琼枝,倒有些像是做姑娘时晨起推窗的光景。润夏贪看园中景致,不觉将脚步放的慢了。冷不丁瞧见一个小孩子自蓊蓊冬青后走出,一身红地福字锦文的夹袄,头上一顶虎头皮帽,步态娇憨,十分可爱。

        润夏瞧着心下欢喜,忽然发觉那孩子无人看顾,竟是一步步朝着池塘走过去,纵然水面薄冰微结,料想也禁不住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当下紧赶几步,眼瞅着要赶上时,斜剌剌冲出一个人来,伸手将那小孩子捞在臂弯里。

        小孩子倒是不知道害怕,在胳膊肘里夹着也不老实,一双短腿胡乱踢着,却是转头朝着润夏咧嘴一笑,端的是喜气洋洋,润夏忍不住伸手逗弄孩子,又想着今日各路祝寿贺礼,人多眼杂,多嘴道:“适逢年节,诸多忌讳,小孩子还是寸步不离的好。”

        那人转过身来,竟是杨月楼。润夏心下一惊,随后也便了然,只是总听得这位些许情深不寿的闲谈,万想不到原来早就修成正果,年纪轻轻便做了爹,倒是要辜负五姨太的一团美意了。

        杨月楼欲言又止,半晌憋出来一句:“多谢少奶奶提醒。”随后将孩子放在地上,在他屁股上轻轻一推,“去找你娘,别总是瞎跑。”小孩子朝着润夏嘿嘿一笑,转而向着杨月楼吐吐舌头,噔噔蹬跑开去。

        又是只剩下她二人,润夏多少觉得不自在,自忖无有交情值得叙旧,当下福了一福便要离开,杨月楼拱手道:“少奶奶总这样,要折煞杨某人的。”

        润夏平日里谦卑惯了,便有丫鬟仆从也是见风使舵,如今有人这样尊她敬她,纵然外头雾霭霜雪寒,架不住心里如沐三月暖。抬头看一看,见他头发似乎长了一些,堪堪遮着额角,不由道:“杨老板的伤,可是好些了?”

        杨月楼恭敬道:“劳太太想着,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润夏点头,道:“那就好。”她没好意思细察,这时也没了旁的话儿讲,倒是身旁扑棱棱飞出一只麻雀,抖得松下竹边枝枝叶叶都震颤不已,少不得扑簌簌落下陈雪来,杨月楼自然而然的伸手,在润夏额前挡了一挡。

        润夏心里“咯噔”一沉,说不清是喜是忧,只不敢抬头,眼见方才那惹祸的麻雀飞到半途又兀自返回来,轻手轻脚的落在鹅卵砌台上,抬起黑椒一样的眼睛,审慎的打量自己。

        润夏只觉那小小一粒眼睛里幽幽沉沉,仿佛一切都尽收于底,心里慌慌张张的,然而细细想来,自己这一大清早委实不曾做错了什么。她强自镇定着福了一福,匆匆转身,大衣裙摆急急切切,扫到鹅卵砌台上,雪花重重累影落下来,惊得那只麻雀不得不再次振翅,逃离了是非之地。

        润夏到的时候,亲眷都还未到齐,戏台子是昨儿就搭好的,许是布置的时候用心,上头尘埃不染,下头却是雪意盎然,倒比平日里有趣。她看了一圈并未见到杨克全的影子,只看见杨克全平日宠着的一个小丫鬟,叫住问道:“少爷在哪儿了?”

        小丫头不情不愿停下来,忽然眼珠子一转,嘻嘻笑道:“少爷在哪里,少奶奶不是最清楚?”

        润夏面色微愠,欲待怎样,然宾朋客至,又不好怎样,抿一抿唇,道:“今日请了戏班子唱堂会,专为讨老太太的欢心,你去跟少爷说一声,早些来候着为好。”

        小丫鬟凉凉瞥了润夏一眼,不情不愿的离开。润夏微微叹一口气,想到初雪天寒,少不得去二楼暖阁里看看诸事是否安妥,才算是安心。

        杨家老太太被众人簇拥着过来时,润夏正在亲手添着茶,美人红妆素手,托着豆青的缠枝莲纹盏,老太太瞧着便十分欢喜,嘴里絮絮道:“到底是孙媳妇疼我,”又向众人道,“瞧瞧,到底是年轻,这样艳丽的颜色也驾驭的了,真是好看。”

        众人纷纷附和,杨家大太太嘴里称赞着,眼风却像刀子一样削过来,待服侍老太太坐定,特地的将润夏叫到跟前来,低声呵斥道:“老太太大寿,你穿的这么扎眼做什么?再说了,咱们家是没下人了么?这知道的说你孝顺,不知道的,以为我这做娘的不知道疼人呢。”

        润夏唯唯听着,亦不敢辩解,冷不防又听问:“全儿呢?”

        润夏想了又想,道:“大概是还在梳洗罢。”

        大太太冷笑道:“我看是昨晚又没回来罢。”低头将裙子的褶皱理一理,柳眉一立,“连自己男人都栓不住,也不知道老天爷赏你这一副漂亮脸蛋作甚,你这是逼我,给全儿纳妾呐。”

        润夏默然,杨家大太太指尖将裙子重重一扫,外头戏台子上,已然开唱。先是《天官赐福》,再是《五女拜寿》,待演到《烂柯山》的时候,茶已经上过了第三道。老太太兴致很高,知道这是杨月楼的戏,也不肯用饭,只些微拣了两块灯果垫补,于是其余人等也需得一并陪着。

        这故事润夏倒是熟悉,小时候姐姐妹妹一起听,只觉得崔氏可恨,妹妹润秋却有不同见解,她说,这不过是男人们劝慰世间女子,要一心一意出嫁从夫,毕竟不是每个男人都是朱买臣,能有个发迹的时候。

        台上崔氏梦中癫狂,梦醒凄凉,润夏看在眼里,疼在心上,耳听得“破壁呀残灯呀零碎月”,恍恍惚惚想到自己日日独守伴月天明,只觉周身都冷起来,欲要起身再添些炭火,忽然大太太的话语萦绕耳畔,“我们家里,是没有下人了么?”

        台上朱买臣换了一身大红官袍,扶腰持辔,端的是春风得意,崔氏脱了梦中霞帔,跪在马前正在申诉,但润夏知道,等待她的,只能是一盆冷水。

        杨克全突然挑帘子进来,也不行礼,直接就过去半跪在他祖母面前,倒唬了老太太一跳,一见是亲亲孙子,又喜的眉眼俱弯,只管握手道:“跑哪里去了,怎么才来?”

        杨克全也不说去了哪里,只说外头冷,还是暖阁里暖和,他母亲这时忙不迭叫人去灌了汤婆子给捂手,杨克全回身瞧见润夏,嘻嘻笑着过去握了她的手,道:“那东西暖着有什么趣儿。”

        润夏此时抽手不是,不抽手也不是,只羞红了一张脸,老太太笑道:“瞧瞧,这孩子还害羞了,”又数落杨克全,“一天到晚在外头瞎跑,也不知道忙的什么。”

        杨克全一扬脸儿:“我虽说是忙了一些,可也没忘了给祖母备礼啊。”

        老太太笑道:“瞧把你乖的,那是我孙媳妇备的,有你什么。”

        杨克全道:“咳,什么她的我的,她身上那大衣还是我买的料子做的,她戴的那玛瑙镯子是我娘给的,往大了说,她人都是我的,她备的礼物难道不算我的?”

        润夏听着,仿佛方才吃的鹅油松子卷儿噎在喉中,有些进退为谷的难处。幸得这时有小丫头将汤婆子送来,杨克全自觉那汤婆子更暖一些,便甩开了润夏的手。

        老太太夸道:“算你的,这也正是你们和睦的好处。不过这一回的礼物倒是真可心,”又问润夏,“那是我家乡的颜色,看着像是绣品,可怎么那么好闻呢?”

        其实这礼物是丹遥的主意。因为老太太扬州人氏,生斯长斯,自然爱极了小桥流水的雅致,姐妹两个一合计,决定绣一幅二十四桥明月夜,好叫老太太睹物欢心。

        杨家家大业大,苏绣粤绣湘绣蜀绣尽数廓罗,最不缺的就是精致玩意儿,少不得要在那形制上多些巧思。丹遥想着虽是隆冬,阳气已生,老年人身体禁不住亦寒亦暖,特地备了预防寒热的药方子,将藿香、艾叶、苍术等研磨的细腻,埋上绣线,待浸透了药香气才拿来穿针。

        单若此也就罢了,丹遥将那荷花、莲叶、游鱼、望月,还有那石青砖砌的小桥,都做成了浮雕的形制,在那凸起里头暗暗藏了药粉,于是香气徐徐,可以经久不绝,更因为晕针妙哉,并添了立体之感,那几尾红鱼越发活灵活现,几乎一甩尾巴就要跃出来。

        润夏恭谨陈述一遍,老太太欢喜道:“倒是难为你这样有心,”转而笑斥杨克全,“还不去谢谢你媳妇,给你这样争面子。”

        杨克全满不在乎,摇晃着脑袋,端的是一副纨绔相,道:“那我不如去谢我娘,这可是她给我定的一门好亲事。”

        大太太知道媳妇拴不住儿子,这一句也不知他是无心还是真的在臊自己,只能勉强笑道:“又在胡说,来的这么晚,那些好戏都没看见,还不赶紧坐下来。”

        杨克全道:“那前头《天官赐福》、《五女拜寿》,哪回堂会戏不得听上一遍,倒是方才那出《烂柯山》,那个扮朱买臣的是真不含糊。”忽然眨眨眼,“不过这么演着也实在没什么意思,今儿是祖母寿辰,古人彩衣娱亲,我是不会唱戏的,不过到可以让那崔氏、朱大老爷换个个儿,扮上了演一出,也是全了我这份孝顺的心。”

        众人都是一怔。

        要说坤生乾旦,梨园行再常见不过,二次反串却没什么意思。京城余老板与母亲做寿唱堂会,便是花脸扮了闺门旦,伟岸身躯偏做娇憨少女,看来令人捧腹。不过那都是人家梨园界自己关起门儿来的事,正经堂会上这般,怕不是要砸戏班子的招牌。

        润夏暗暗替杨月楼捏了把汗。

        老太太笑道:“可是胡闹了,人家杨老板又不是杂耍的,你这样临时改戏,人家也没个准备,”转而抱怨道,“你瞧瞧你,这么一闹腾,该听的戏都没得听了。”

        大太太一边给儿子使眼色,一边道:“这有什么,咱们叫他们再唱一回,等会儿少不了打赏。”说着便打发那小丫鬟出去。

        于是暂停,准备,重新开场,杨月楼倒是没什么,那扮着崔巧凤的女孩子方才几场都是癫癫狂狂、痴痴惘惘的戏份,如今平白无故再演一遍,少不得有些发懵。好容易挨到了泼水这一出,崔巧凤便顺势瘫坐在地上,朱买臣这时身形一定,一声声掷地铿锵:

        覆水泼地如休妻,

        难收覆水难认妻。

        嫌我贫穷逐夫婿,

        见我为官你屈双膝……

        身边女眷纷纷点头,直说这才有翻身的气势,润夏却觉得,杨月楼这是故意把目光都吸引到自己身上,好让那崔巧凤能休息一些。

        戏散了少不得打赏,杨月楼和那女孩子都来谢,老太太忽然回头向润夏招手,润夏不敢耽搁,然而到了近前,老太太携了她的手,语重心长道:“这出《烂柯山》是我特地点的。”

        润夏小心的斟酌着词句,道:“祖母欢喜,以后不拘什么日子,咱们多请几次也就是了。”

        老太太摇头道:“我点这一出是给你看的。”

        润夏不解:“给我?”

        老太太指着杨月楼道:“男人家家,成器成才,须得时日,朱买臣是如此,”又轻轻拍着她手背,做语重心长状,“全儿也是如此。”

        润夏心下巨震,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然而余音绕耳,身旁各色人等眼睛里头光怪陆离,那话儿又不得不信。身旁杨克全尤自厚着脸皮嬉笑着,说还是祖母知道我的出息,一字一句,都像是鱼肠的剑尖儿,在剐蹭自己早就残破的脏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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