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第章 三光永光（1）
地方还是约在了天韵楼，丹遥到的时候那跑堂儿的像是掐准了似的，领着便上了二楼，原来这一回，李珍珍早就订好了雅间，推门进去时却是空无一人，不由问道:“那位订房间的小姐呢？”
跑堂儿的道:“小姐说了，让您在这里稍等。”
丹遥这时瞧见桌上早就备了各式的茶点，想来李珍珍是回去接齐梦楚，也或许俩人中途又改了主意，只不过既来之，少不得坐在这里等一等，也省的叫人拿住了话把子。
跑堂儿的退了出去，丹遥信手拈了一块核桃酥打发时间，一块核桃酥愣愣蹭蹭的吃完了，也不见有人进来，心底盘算着约莫是有了变数，一时又暗笑自己迂腐，就是来了，自己能说些什么叫她回心转意呢？
当下也不再等，开门沿原路下楼，却是从偏门出来。又怕与李珍珍等人有擦肩之憾，离开时节特意四处张望一回，这么一张望，就在墙角处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急匆匆飘到墙后去了。
丹遥记得这道墙后便是秦淮河，若非泅水的好手，等闲不敢冒险，走过去果然在墙后找到了傻眼的梦楚，笑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梦楚定一定神:“我……迷路了。”
丹遥道:“你一个生在金陵长在金陵的，居然还没有我一个外来的熟悉路径。”她这话半是揶揄，却正是与同窗闲话的语气。
梦楚不甘道:“谁像你来的这么早，我情急之下……才会分辨不清。”
丹遥忍不住在腹诽:既然迟道，哪里还有那么多的道理。然眼角余光瞥见墙拐角处的几杆修竹，一半青翠，一般枯槁，然而槁色的叶子还像模像样的吊在上头，那绿色的叶子却被扭捏的歪扭七八，当下明白，梦楚应是早就来了，只不过是一人在这里徘徊许久，怕是在纠结进与不进。
不由的有些好笑，她二人，说白了不过一聚，又何苦纠结若此。回过头来细瞧，见她今日穿了一件香云纱的旗袍，数月未见，又兼没有舍监的管辖，头发也长了一些，风姿楚楚的散在肩头，鬓处照例别了发夹子，是个鹅毛的造型，用的却实打实是晶石，早就不见了半分学生的样子。
似乎在别处没见过这样的发夹子，丹遥暗想，她还是这样，惯是要自己与旁人不同。
丹遥这里心路九转，梦楚却不知道，瞥了一眼丹遥道:“李珍珍说你有话同我讲，怎么到这里反而哑巴了？”
丹遥道:“是李珍珍叫我来这里同你讲一讲，她要我讲的话，想必你已经从她那里听过许多遍，我倒不知道如何讲才能不负所托。”
齐梦楚虽然骄纵，但这些话外之音弦外之意尚且听得出，脸上现出阴晴不定的神色来，掩饰道:“你和沈润秋不是一向在一处？她今日怎么没来？”
丹遥道:“你若是想见她，大可回学校再上几日课，雪莹、蕴仪她们也都想你。”
齐梦楚闻言凉凉一笑，道:“两旁世人，想我什么？想看我的笑话罢了。”
她说完转过身，只顾贪看河上风景。丹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因为有疏疏几只修竹，只得间隙中方寸光景，却正瞧见一座白玉的小桥横亘河上，一条画舫穿过去，像是被黑黢黢的桥洞吞噬了一般，然从这一边消逝，又从那一边重生，倒给这桨声灯影里的忙碌添了几分禅意。
她忽然就想到了陈雪莹小说里写的:桥下流水年复年，桥上行人又擦肩，人生自古谁无恨，多是相思少是缘。
这一番情境，对上许多痴男怨女，于梦楚却有些可惜。在丹遥看来，这二人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青梅竹马，梦楚其人，尚且不能明白情之一字，不过是觉得张昶与旁人不同，多留意了一些罢了。
丹遥不由轻笑道:“你瞧你，两旁世人虽则没什么渊源，总归也没什么过节，何至于那样想你，终归还是小孩子脾气。”
齐梦楚冷冷一笑:“我原也这么觉得，可是这数月来所见所得，我早就不是我了。”
丹遥知道她说的是自家各色娘姨，想了一回才问道:“那你，心里还有张昶么？”
梦楚闻言，不摇头，亦不点头，阳光倾泻下来，在面容上显出分明的光影，照射出来的却是懵懂的情态，丹遥叹气道:“你和唐蕴仪的大小姐脾气，倒是不一样。她是人家有的，我也要有，你是人家有的，我便不要了，那发夹子是这样，张昶，也是这样。”
梦楚这时才像是被人点醒一般，愣怔着回头看丹遥，丹遥道:“我们爱一个物件，心仪一个人，应当是纯粹的欢喜，而不是要前前后后的去比较。”眼看梦楚神色依旧，启发道，“你还记得你那回低血糖，咱们在宿舍里说的话儿么？”
梦楚眼睛里这时显出神色来，半晌点头道:“记得。”
丹遥道:“那时我便觉得，张昶之于你，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与众不同的存在，似乎欢喜这样一个人，你在你一众的家族中也会变得与众不同，如今这一出，更加验证了我当日所想。”
她起身，定定看着齐梦楚道:“梦楚，无论张昶与我，有什么干系，或是没有什么干系，都不应当成为你私心选择的理由。”
齐梦楚轻笑道:“这话儿说的，若是你俩个两情相悦，我还能怎么选择？”
丹遥道:“或者选择继续欢喜，或者选择成全放弃，但绝不会去赌气，嫁给旁人。”
梦楚冷冷道:“那是我三娘他们做主定的一门亲上加亲，难道有什么不妥？”
丹遥叹息一回，道:“梦楚，这究竟是不是亲上加亲的一门好亲事，你自己心里也当有计较。李珍珍所言我未知真假，所以那人脾气秉性我们暂且不表，只说你自己，没有我，没有张昶，没有你三娘十二娘，单论你自己，可愿嫁他？”
梦楚垂头，又拿出手帕来绞着，分明暴露内心，丹遥看她情状，蓦地就想到出嫁前六神无主的润夏，紧接着是她凄凄的泪眼，再往后便是默然的神情，只有手肘处的烫伤，凭恃用了什么样的雪花膏都遮掩不下了。正在伤情，梦楚忽然道:“其实我也明白，这些桩桩件件……都怪不到你头上，”
丹遥一惊，抬头看时，梦楚却垂了头看向地上，嘴里絮絮道:“可是对着你，就想到诸般种种，总觉得自己不如。你知道，我是受惯了宠的。”
她顿了一顿，继续道:“既是受惯了宠，就受不得冷遇懈怠，家中如此，学校也是如此，至于张昶那里，更是受不得，我又不是……没去找过他。”后面几个字说的艰难困苦，几欲怀疑是存心让人听不清，然而梦楚的肩背却是渐渐地伛偻着，抱膝蹲了下去。
丹遥不是不懂，那样大的一个家族，人人甭管真假，都是端着一副暖融融的架子，乍一凉下来，任谁也受不得。而原本作为调剂的冷清男子，早就由解药成了毒药，旁人再欢颜巧语一番，便骗的梦楚满心满意的挨了过去。
她忽然觉得可怜，也想挨过去抱一抱这个脾气乖张的九小姐，然而终究没有这样做，只是也在那冰花碎石铺就的小径上蹲下身来，径边上的书带草长势很喜人，丹遥伸手在其中拨拉着，忽然瞧见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书带草茂茂而生，若非十分留意，这小花是决然不会被发现的，丹遥用肩撞一撞梦楚，道:“你瞧。”
梦楚哽着嗓子道:“瞧什么？”
丹遥用双手将书带草压向一边，那小白花便彻底显现出来，这一来显见的神色非凡，好似周围一圈的苍翠都是给自己做配，丹遥道:“你看这些小花，有时整天没有一个人来瞧她，可她也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开着，只要有自然雨露风光，时令到了，便可以开的欣然，又何须旁人着意呵护呢？”
梦楚的眼角粉腻融化，是将哭未哭的情状，此际却忘记了情绪何去，呆呆的望着傲然挺立的小花。丹遥将手拿开，书带草便得意的弹回来，将小白花复又掩映在重重翠意下，梦楚仿佛梦呓似的，喃喃道:“只要自然的雨露风光么？”
丹遥看着手上沾染些许尘土，忽然想到某个人所说“地之土、生万物，这土里初初生发的，反倒是最干净的。”于是这手上泥泞也有几分可爱，这样想心里也就不膈应了，转而又将双手压上书带草。
小白花顺势探头探脑出来，在微风中一个激灵，丹遥道:“梦楚，与李珍珍相较我自然不算挚友，但同窗同寝，我也是盼你好着。”
梦楚揉一揉眼睛，却是在聚精会神的听着，丹遥道:“能够两情相悦，大概是世间最奢侈的事情，所以不能够白首不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终我们一生，能够遇到，就已经何其有幸。”她这样说，也这样想，有所念人远隔了他乡，那些点滴事情，却是结在深肠，连同那痕浅灰的身影一道安置心房里，小心，又珍重。
梦楚怔怔道:“那么，若是遇不到呢？”
丹遥笑了:“你才多大？就这样悲戚，你只是现在还没遇到罢了。”她收了笑容，正色道，“你还有未来，还有很多可能，就算是真的遇不到，也得要善待自己，别因为一点子风刀霜剑，就没了方向，叫别人算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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