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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第章 番外(铮忆篇)


(番外:铮忆篇)都说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可许家的门槛,媒人们从不进出,原是这许家的女儿打从出生便指给了范家的公子,两人年岁相当、身家相仿,便是彭州城里最好的大妗姐也挑不出毛病。

        日子一天天过,许家的女儿出挑的好模样,范家的公子出落了好前程,可直等到黄河沿上说书的老大爷退了二线,也迟迟不见两家的亲事办结。于是玉带东街的人们开始三两聚在一处嘁嘁喳喳,都说范家公子在北京上学,怕是乱花入眼,说不得是有了什么变数。

        风言风语传进了许家,人人都晓得是由,又人人都三缄其口,见了许忆乔却是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悲悯眼光让许忆乔自己也不忍卒视,只有个后厨里的张妈看不过去,忍不住言语里敲打两下。

        许忆乔就有些愁,可是这愁也只在心里暗暗地愁,她母亲去得早,只留她姐弟二人,后来弟弟也走了,她便是孑然一身。等到二娘摆正了位子,爹爹续娶了三娘,许家的大小姐便是真成了绣房里的花枕头,饶是终身大事也落得个无人看顾。

        她的小丫头金蝉儿忿不过,听人说茱萸寺百般灵验,便拣了一个吉日去拜,又想着徒步显的诚恳,心诚方才灵验,一路走走停停就落在人后,到了许愿池前,果见里头早就沉着不少的大钱。许忆乔就又愁,这一回,却是替药师佛在发愁。

        老话儿讲沐佛光,开尘锁,可这恁些人求佛许愿,大钱儿经年累月的沉积下来,层层叠叠辨不清先来后到,又如何真的有求必应?

        金蝉儿却不管这些,费劲巴拉的爬将上来,总要不虚此行,把手里备好的几枚大钱托到自家小姐鼻子下头,只管怂恿着掷。奈何许忆乔人娇力弱,接连几个都沉在了池子外沿,金蝉儿恨铁不成钢道:“小姐,您倒是使点子劲儿,不落到那老龟背上,咱们的心愿可难遂。”

        许忆乔看着那池子里的密密麻麻的大钱儿,也只有极少极少的几枚堪堪落在老龟背,又想到自己方才,竟是一味投掷,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和心愿。

        这时才开始迷瞪,想不通这嫁人,究竟是自己的心愿,还是母亲的心愿?若说是自己,素未谋面的一个陌生男子,如何就成了自己终身所愿?若说是母亲,早就踏过了奈何桥的母亲,面对范家一拖再拖的婚事,真的愿意自己这样苦守待嫁么?

        苦思无所益,那掷钱儿的兴趣也没了大半,合十又拜了一拜,离开之际正碰上一个年轻姑娘,说不清谁故意谁存心,总归是相互一个踉跄,金蝉儿正为自家主子发急,便把这火气直掀到旁人身上,那姑娘却是不忙不慌,反倒向他们暗示要掷钱儿。

        罢了,诸事不遂,不若成人之美,金蝉儿兀自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几步路的程走了约莫半分钟,忽然脚底生风的跑过来,在许忆乔耳边道:“小姐,那个小姐用咱们的大钱儿,掷上了老龟背!”末了再强调一遍,“那可是咱们的大钱儿。”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枚假借她人手的大钱儿,范家的婚事毫无征兆的就将近了,二娘跑过来苦口婆心,只说范家家业如何,倒不及三娘一句中的。

        她说,那是你母亲给你定下的。顿一顿又道,你母亲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有了你了。

        醍醐灌顶,原来这桩婚事是母亲和自己最后的维系,而自己也早就过了豆蔻与桃李,年华指尖流逝,便是她母亲还在,也少不得为她年纪发愁。

        既然身为女子,总要走这一遭儿,那么,不拘是谁,就嫁了吧。

        出嫁那一日,二娘三娘俱在抹泪,却都没有金蝉儿哭的心真意切,她握着自己的手一遍遍说,小姐,太太们不叫我跟去,您这样的性子,若是被人欺负了可怎么办呀?

        怎么办呀?许忆乔也不知道怎么办,大红的花轿晃晃悠悠的抬,连带着一颗心也是七上八下。晚上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喜床上,没人看顾倒是其次,腹内空空,饿的心慌,忽而想起后厨张妈临行前向袖内塞了一块饼,原是为了这会子垫一垫。

        入口,是自己欢喜的玫瑰饼,这时才后知后觉,往后一步一行都要凭着自己,没有玫瑰饼充饥,也没有金蝉儿为自己不平,就连二娘三娘日日里的做张做致都成了稀罕。

        正在鼻头发酸,门吱呀一声响,有人扶着新郎官踉跄着进来,隔着红盖头也闻得到一股子酒气,许忆乔起身要去搀扶,那人却自己一头栽向床上,旁边有个丫鬟“哎呦”一声,道:“少奶奶可撞到了不曾?”

        许忆乔怔了一怔,方才悟过来这一句是在问自己,便摇一摇头,又想到自己还盖着盖头,只好又将手摆一摆。这时又有丫鬟道:“少爷高兴,多饮了几杯,太太说了,少奶奶您也累了一天,早些歇着罢。”

        这一会的声音听着远一些,像是范家主母借丫鬟之口传个意思,许忆乔忽然想到这范家的主母此时或许就站在门口,忙行了一礼,外头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有丫环道:“少奶奶,婢子绿绮,起小伺候少爷,往后有什么您差使我就好。这会子……太太走了,您也早些歇息吧。”。

        许忆乔犹疑了一会子,才掀起盖头一角,唤作绿绮的丫头已经离开,目光所及的活物也只有喜床上一个男人的背影,听声音已是微酣,这时才确定若是今晚自己不动手,便要顶着盖头睡一宿了。

        桌上合卺杯酒满盏待饮,龙凤呈祥的红烛燃的热热闹闹,许忆乔伏在桌前,手里把玩着一枚花生。那是喜娘撒帐时漏网的一枚,纵然跳脱着出了喜床,到底还逃不过这新房。两指捻动间,花生壳子“哔啵”脆响,只觉得屋内屋外一切都虚晃的不真实,红烛清酒,还不敌手里这一枚花生,来的实在。

        嫁人后的日子倒也清静,新婚不过三五天的光景,范家的公子便离家去京,屈指可数的几日里似乎只有回门的时候挨得近些,然那一回又不曾细察,以至于连个模样也记不清。剩下自己不过是养养花种种草,闲暇时节捧一卷书在紫藤花下坐着,就像是又回到了做姑娘的辰光。只有夜深人静时看着床头柜子上那个榴生百子的中药囊,会想起范鸿铮背对着她割手指染白帕的情形。

        绿绮看她捧书的样子就笑,说少爷爱书,小姐爱书,如今少奶奶过门,一样的手不释卷,真真儿是一家子人,又说少爷的书房如何,里头藏书如何。许忆乔听她长篇大论,却在想着自家的金蝉儿,可说不出“手不释卷”这样的词儿来。都说范家诗书传家,原来不假。

        少不得浸润书香,这一日默写,突然间提笔忘句,想了半天也只想起来一句“才必兼乎趣而始化”,上一句是什么来着?

        想起来绿绮说的,似乎范鸿铮藏书颇多,如今他也不在家里,自己便是去翻一册书来瞧,料想也没什么妨碍。

        这还是头一回进到他的书房里,许忆乔暗想,随意打量过去,桌椅什么的都是寻常款式,上头也甚少摆件,倒不像个富庶人家,然而书架子上却显示了屋主人的收藏,许忆乔一壁走一壁细察,绕过了两架书册后终于在最南头找到了《幽梦影》。

        原来上一句是情必近于痴而始真,许忆乔细细琢磨,只觉得这一句好,从前读倒不觉得,可要真叫他说出个子丑寅卯却又说不上来。坐到桌前再翻翻其他,春鸟夏蝉秋虫冬雪都入耳入心,像是在眼前展开一副十里长屏的大卷,心道夫子曰温故而知新,果然不欺我。

        再抬起头来已是日上三竿,晨光朗照,疏疏几点阳光从窗口漏进来,在桌面上点染斑驳,许忆乔这才发现桌上还有一本《西湖二集》,想是才翻看不及放回书架的,细细一想又觉得好笑,原来众人口里茂俊清才的大学生,也会看这样的消遣。

        随手翻阅,未曾想从里头掉出来一个仿古的信笺子,不想看时已有“退婚书”三个大字映入眼帘,心里头“咯噔”一声,终是没忍住启封看了,果然如自己想的一般。

        仿佛风物有心,窗外疏于打理的垂丝海棠此际摇摇曳曳,越发显得萧条。信笺子的纸是卿阳斋去年新出的样子,若不是依靠这一点辩白,几乎可把这封信看作是咸丰年间的产物,许忆乔就想啊,信笺子揉成了这样也没有送出去,饶是顾忌着许家难做。

        这个人,顾及旁的人而委屈了自己个儿,怕只怕也是个面冷心善的,烂好人。她倚窗想了半会子,鬼使神差一样将信笺叠进《幽梦影》,或许时日长久了便可以回复熨帖,簇然如新。

        因为一封揉皱的信笺子就芳心暗许,于旁人讲是笑话,于许忆乔却是一点痴处。然她痴而不自知,只是私下里对范鸿铮诸多事情越发上心,也越来越多的到范母那里讨教针线,为的是多听一听范鸿铮的少小时节。

        原来那样持重的一个人儿,也曾揪过先生的胡子,撺掇着安之、宁之逃课,还把丹遥的发夹子冻进屋檐子上的冰溜溜里,瞧着红绡绿绮百般无奈的样子抱肩大笑。

        于是再行回廊是总忍不住多加小心,似乎那帷幔后头猫着一个,等着将过往的人吓上一吓;再穿过假山口总忍不住抬手掩眉,似乎那亭台里有人拿着镜子,等着把太阳光射到人眼里照上一照;遇到杨絮柳絮漫漫扬扬的节气,便要对着灯台烛火小心、小心、再小心,因为范鸿铮就曾用一地的杨絮和一根细细的柴火棒子,差点烧了整个儿范家大宅。

        倒是润夏玲珑心思,有一回状似无意道了一句,要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一个男人的胃,范家的大小子就爱吃虾泥蒸饺,你若学的了,则万事可成矣。

        就为了这么一句空口无凭的万事可成矣,许忆乔真就洗手做起了羹汤,那虾泥蒸饺本是极为费时费事的一道菜,寻常后厨都不愿意多做,难为她一个大小姐也肯下工夫,手指头扎了几回也不休。绿绮看着惶恐,悄悄告诉了范家太太,听得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眉眼俱弯,倒也不去阻拦,只吩咐后厨多买鲜虾,去了利爪再给东院送去。

        有了这一桩心思,范鸿铮离家的日子便十分漫长,虽则他归家时节也不长呆在家中,且常常在卧房看书,通宵达旦。可是有这样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许忆乔就觉得心安。更何况,她元也没有指望这一场媒妁之言,会带来一份两厢情愿,惟愿那封退婚书被遗忘在尘埃里,能让自己日日挨得他近些。

        她是心安了,可范家宅子里多的是人鸣不平,这里头又以范丹遥最为积极。虽说是为自己,许忆乔私心里并不愿意他们这样多事,后厨张妈说过,强按牛头不吃草,话糙,意思不糙,逼得狠了,就怕范鸿铮对自己,越发讨厌。

        范鸿铮再回家,范父范母统一了战线,每日里都要瞧着他们进院才肯罢休。这一日不知是谁提醒,偏要织云去瞧一瞧书房,端的是怕他们在自己院子里耍花枪。好容易陪完了小心,转头瞧见桌上那本《西湖二集》被翻得凌乱,心下奇怪,略停了一停,猛可的屋内异响,倒把她唬了一跳。

        然而从书架后头转出来的却是范鸿铮,许忆乔登时如堕冰窟,这才想到他提前离席,是为了来找那一封退婚的书信。她告诉自己不要怕,不要慌,他来找便找,然而手却抖的像筛糠,《幽梦影》的册子就在书架的东头,不过三五步的距离,却仿佛从春走到了夏,又从秋走到了冬,硬生生,走出了一个轮回。

        可是等待她的,并不是阴曹地府里的宣判,范鸿铮烧掉了退婚的书信,还嘱咐她在遇到这样的状况,记得去找绿绮相帮。许忆乔听得恍惚,眼看着地上余烬随风,也只得默默地抱紧了怀里的书,这时才觉出“情必近于痴而始真”,究竟是何等的况味。

        转眼又到了范父大寿,散席后妯娌姐妹三两成群,只拣些不相干的聊,润春却将她单独拽到一边,两杯果酒下肚,那话题便直往丹遥的终身上头扯。许忆乔自衬并没什么资格来插话,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绝润夏,正在两厢为难,范鸿铮过来解围,几句太极打的巧妙,竟把个伶牙俐齿的润春给怼的半句便宜也没占到。眼看着润夏拂袖而去,许忆乔想,他从前似乎总要给他表姐一个台阶,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不由担心道:“表姐她……是生气了么?”范鸿铮倒是满不在乎,不过宽慰几句,两人为着丹遥的终身倒也有些话题,只是万万想不到,这话题最终竟会扯到他二人身上来,竹露松风、渔舟莲动,都抵不过范鸿铮信誓旦旦的一句话,他说自己动了心,叫许忆乔不要拒她于千里。

        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话醉人,起身之际只觉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已经被揽入怀里,许忆乔不舍推开,却也不敢有旁的动作,只能伏在他肩头看桌上杯盘狼藉,梅雕的乌银杯子在桌上不倒翁似的晃悠,半盏清酒映着月光轻颤,自是与新婚之夜的杯酒齐整大相径庭。

        许忆乔脚底下虚虚浮浮,像是踩着万顷的波浪,范鸿铮的手臂却是越揽越紧,生怕她跑了似的,又像是在索要一个答复。她怜惜这一份惶惑,轻轻抬手抱住他肩头,心里却在想他这样的纯粹,也只有另一份对等的纯粹,才不会辜负。

        已交共、春茧缠绵,终不学、钿筝移柱。这是范鸿铮离家南下的时候,留给她的话,写在卿阳斋入秋新出的玫瑰笺谱上,他说,那退婚书写的混账,必得每年都写一封求爱的信件,才算作补偿。

        原来茱萸寺里的药师佛真的是有求必应,只要那枚大钱是出自许家,管是谁投掷?更何况是丹遥!许忆乔拿着信笺子,小心翼翼的叠进《西湖二集》,就好像自己的甜蜜心事也一并被写进缠绵缱绻的故事里,等着后来人看。

        再拿起针线时,心情便大不同,不是为了讨好二娘三娘,亦不是为了去听一听范母对范鸿铮的说教,少女怀春的心思随着一针一线密密的缝进了图案里,这是才明白那起小下了苦功夫学的刺绣,原是为了有朝一日给心上的人儿,做一个香囊。

        能得他时时佩戴、保他一世安康的中药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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