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章 不可求思（6）

丹遥伸手在她脑门上一戳，算作和解，复又拿起画笔，问道:“你今日课业是写完了么？怎么有空来找我顽？”

        润秋登时耷拉了脸儿，道:“还说呢，那些课业看了就头疼。”回想课业，都是些外国礼仪，润秋在家中惯是上房揭瓦的，自然对这些劳什子提不起兴趣，丹遥正要安慰，又听润秋絮絮道，“我以前听表哥说他们出去上学，学得都是什么地理啊、算数啊，国文也顶有意思，怎么到了咱们，还是这些礼啊仪啊，真叫人泄气！”说着重重一叹。

        丹遥心里也是存了这么个疑问，却只能宽慰润秋道:“咱们这里是教会学校，西洋礼数是必修的。兴许是才开学的缘故，还没学到那些有意思的也未可知。”眼看着润秋搭拉着一张脸，便转移话题似的拾起身旁的纸样比给她看。

        润秋虽则在女红上不求上进，却喜爱丹青，此时果然对着丹遥的描画细细端详，半晌反应过来，道:“你这是在做容臭囊的样子么？”

        丹遥点头，正要卖弄这图案深意，冷不防润秋凑近坏笑道:“我就说你有了情郎，这回算是有证据了。”语毕不等丹遥反应过来，便是撒腿开溜。

        润秋向来对小儿女行径不以为然，只是这一回确实因自己而起，因此便不再缠她表姐。丹遥因此得空，在香包一事上愈加勤谨。晚间借着一豆烛火飞针走线，正是绣到兰草尖尖的要紧处，忽见一痕浅灰的影子过来，转瞬又消失在帷幔深处。

        丹遥怔了一回，转而暗笑自己迂腐，然手上的针线到底是受了影响，她放下绣活，似乎有秋日润物的和煦声色在耳畔叮咛，她手指尖下意识的摩挲着，突然就在兰草叶子上触到一点温存。

        就像是……他掌心的那一点温存。

        丹遥被自己的想法唬了一跳，大概是秋日里风盛露凉了罢，她紧了紧衣领，于是指尖上残存的温度迅速流失，再看向那兰草蝴蝶便有些惆怅。却不知自己何时，能够绣一个情意绵绵，也叫他时时佩在身上？

        香囊完工的那一日，下了课丹遥便追出教室，与梦楚一到回宿舍，其间几次欲与梦楚攀谈，然对着冷冰冰的一张脸儿，丹遥自己也犯了大小姐的脾气。两个人沉默着坐在各自桌前，不发一言。

        左右无聊，丹遥只得铺开一卷讲义，却是眼见着门前漏进的树影子，颤巍巍从一侧挪到了另一侧，耳鼓里钟声振振，这时才发现自己这讲义展开的倒了。

        不由暗笑自己，既是有和好的心思，又何必拘泥什么先后？当下里起身，将精心缝制的香包放在梦楚桌上，道:“我知道你为着唐蕴仪的事情恼着我，可我元也只是为了息事宁人，大家和气。如今知道你不喜与人一般，所以特地的做了这一个容臭袋子。”

        丹遥的针线，惯是众口交赞，饶是齐梦楚家大业大，洋玩意儿见了一筈萝，这样精致的香袋儿也难得把玩，更何况如今样样讲究，端的是费了心血缝制的。梦楚这时节早就被那香囊上的蝴蝶眼睛吸引过去，终是伸手轻触，这一碰便再不舍得将手拿开了。

        良久，梦楚才掩饰道:“你还会做这个？”

        丹遥笑道:“我家里便是做这个的，母亲自小耳提面命，哪里敢不学！”

        梦楚这时节认真起来，道:“我小时候我娘也是要我学做这些，可惜总是扎着手。”

        丹遥失笑，道:“万事开头难，过了那一阵儿，便不会扎手了。”

        梦楚眼睛一亮，笑道:“我娘也是这样说的。”而后却是慢慢的敛了笑意，低低道，“可惜我那时没有听她的话。”

        丹遥道:“你若是起意想学，你娘总是乐得教你。”

        梦楚垂了头，手上抚着香囊的兰花叶子，默然半晌方道:“我九岁那会儿我娘就走了。”

        丹遥万想不到会牵出梦楚这一等伤心事来，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正在计较，梦楚忽而抬头绽出一个笑:“嗐，横竖我如今也学不会，想要什么自去叫人买来也就是了，倒是多谢你费心费力，做了这一个费时费工的东西来。”说着随手将香囊放到一边，却是拿出来相片与她看。

        因为未得闲出去药房，这香囊徒有其表，腹内空空，丹遥本来还觉得不符这中药香包之名，心下颇为愧疚，然见齐梦楚这般，那心里的一点子愧疚顿时就消了大半。眼看着几日心血被搁置一旁，有心与她讲一讲其中道理，又想起润夏所言，只得闷住心头的一点不快，向梦楚手上相片看去。

        似乎是一张全家福，中间的一位须发皆白，看坐的位置定是家主无疑。然而两旁坐着足足十来位太太，都是柳叶眉杏核眼，似有争妍斗艳之势。梦楚指着道:“这些都是妈妈们，这几个我还分得清，后面这些谁先谁后怕是连我爹都分不清。”又指向后面一排一个穿黑丝绒旗袍的妇女，“这是我大姐，都40多了，不像吧？”又指向最前面一排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这是我侄女，正经比我还大一岁，你看她这身乔其纱的旗袍，真是好看！”

        她神态自若，甚而隐隐有几分自豪，似乎这样庞大的家庭和家族是她的荣光，如今她的全副精力竟都在那身乔其纱的旗袍上，再不见方才悼念亡母的悲戚模样，丹遥惊讶的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唯唯点头。

        就在两人重归于好的次日，学校突然颁布了一项新规定，女学生一律过耳齐肩的短发，长发要削短，更遑论那些烫着卷儿的了，带着圆眼镜的教导主任亲自督导，甚至拿着剪子挨个儿的宿舍巡视，导致全校上下一片哀嚎。

        丹遥却想，如此一来，那些压发和装饰，却是通通用不上了，若是学校一早的颁布了这项规定，那唐蕴仪和齐梦楚，只怕也闹不起来，那自己也就不必费一番周章，巴巴儿的去做一个香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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