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章 既见君子（1）

暮色四合的当口儿，范丹遥已在房中生了一整天的闷气，桌子上齐齐整整四道大菜，撤换几次均是分毫未动，充分显示了屋主人绝食相抗的决心。正在不耐，忽听得院子里头脚步声响，丹遥忙回到榻上向里一卧，闭目假寐。

        “吱呀”一声门响，随后便是红绡轻轻道了一声“大少爷。”丹遥可以想见红绡那苦瓜似的一张脸儿，几乎要绷不住。来人却没有做声，只听得一阵桌椅挪动的声响，竟是在桌前坐了下来。

        此时不过日入，午休晚憩都不是个时辰，分明是有了情绪的缘故，聪明如范鸿铮，不可能不有所察觉。若是撞不见也便罢了，如今撞见了总要来哄上一哄吧？丹遥正在思忖，忽听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竟是范鸿铮用饭的光景。

        比丹遥更加诧异的，便是眼见为实的红绡，瞧着大老远从北京回来的大少爷坐在小姐的桌前，自顾自的拿了一只鸭掌大嚼，不由得瞪了溜圆的一双眼，怔了好一会子才小声道:“少爷，那是小姐的午饭。”

        午饭两个字特地的加了重音，意有所提醒，丹遥正在心里暗赞，却听范鸿铮笑道:“她如今睡着，想来也不甚饿，这些菜老这么搁着也不是法子，我吃了总比扔掉强。”

        红绡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怎么能不饿呢，小姐从昨儿晚上起，便没有吃过东西了。”

        仿佛是要印证红绡的话是对的，丹遥的肚子十分配合的“咕噜”了一声，寂静之下分外灵清，范鸿铮与红绡对视一眼，都有些忍俊不禁。红绡过去掀开帘帐子，柔声道:“小姐，咱们就起来，好歹吃一点儿罢。”

        范鸿铮亦道:“哥哥大老远回来一趟不易，你这做妹妹的，难道也不陪着吃顿饭？”

        范丹遥“蹭”的一声坐起身来，一张俏脸儿已是薄有怒意，冷冷道:“你这做哥哥的，回到家中知道妹妹绝食，一不问缘故，二不来安抚，倒有脸叫妹妹陪你吃饭！”

        红绡听她话说得难听，急的忙去扯她袖子，丹遥反倒抽回手来一仰脸儿，道:“你拽我做什么！”

        范鸿铮此时已经吃掉了一只鸭掌，这会子在慢条斯理的给自个儿盛汤，寂静之中，勺子与碗沿儿相磕，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却让范丹遥的心里无名火越烧越旺，不由盘腿坐在榻上，抄手道:“反正从今儿起，你再要做什么要我帮忙遮掩的事情，便是休想了！”

        范鸿铮笑道:“反正过了处暑，我回北京，你去南京，等闲儿也见不着，何谈遮掩什么呢？”

        范丹遥一惊，忽然手脚麻利的下了榻，直奔过来，将一张脸儿凑到范鸿铮前，殷殷道:“哥你说什么？”

        范鸿铮美美的尝了一口鲜汤，淡淡道:“我说你，今秋便要去金陵了。”

        丹遥且惊且喜，忙忙的一把抱住范鸿铮的脖颈子，“哥你不是匡我的吧？爹娘真的许了么？”

        范鸿铮这边厢要伸直了手，才能不叫那碗里的汤水泼溅到丹遥身上，好容易放下碗筷，一壁轻拍她手臂，一壁咳道:“你松开些，且松开些……”

        丹遥依言放开，双颊红霞未褪，眉梢眼角都带着欢喜，转而去抱红绡，道:“我就说我哥哥怎么能不管我的死活呢，他来了，爹娘一准儿就许了。”

        红绡道:“方才还在埋怨大少爷只知道老爷太太，原来恁久不来是为小姐的事，现在可知道，是误解了大少爷的一片好心了？”

        听得红绡拆台，丹遥抱着她轻轻晃了一晃，撒娇道:“红绡姐~~我哪有埋怨……”

        红绡惯是受不了这一出，忙道:“是是是，小姐没埋怨，是红绡多嘴了。”

        范鸿铮这时道:“忘了问你，是家中的先生教的不好么？怎生哭着闹着要去金陵？”

        丹遥不屑道:“哥哥你这话却糟心，家中先生若教得好，你怎的要去北京？”

        范鸿铮笑道:“这如何能并为一谈？”

        丹遥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鬼笑道:“怎么不能并为一谈？难道受了高等教育的大学生，也要秉持着男尊女卑的旧思想么？”

        范鸿铮好笑道:“又在胡乱给人扣帽子，我几时说男尊女卑来着？”

        丹遥背手道:“这便是了，自吕碧城兴女学已是数载有余，女校遍地开花，不少男校也破了旧规，收了女学生，偏咱们家里还在因循守旧。你们也不瞧瞧先生那一把的年纪，教一篇文章倒要打上半日的瞌睡，有些地方还不如哥哥你讲得通透，我若不出去上学，可不是浪费了天赋的异禀？”

        范鸿铮听她滔滔不绝，摇头道:“说不过你。”

        丹遥言语间占了上风，正在得意，忽的想起一事，赔笑道:“哥，到开学，是谁送我去呀？”

        范鸿铮笑道:“你想叫谁送你去呢？”

        丹遥粲然一笑，过来俯下身子揽住了范鸿铮的胳膊，轻轻摇了一摇，道:“当然是哥哥你啦，我哥哥这样出色的人品，过去一定将那些人统统比下去了，到时才见我脸上的光彩呢。”

        虽是句夸人的话，却惹得范鸿铮轻轻摇了摇头，他看着妹妹，这时节却有些语重心长，道:“到了金陵上学，再不是家里这般自在，言行举止都须得谨慎，像今日这般踩低捧高的话儿，还是少说为妙。”

        丹遥听得训诫，不由一撇嘴，道:“哥你自己还说‘踩低捧高’，这不是默认了自己比旁人高上一截子？到好意思来说我呢。”

        旁边红绡掩嘴一笑，范鸿铮怔了一怔，却找不出话儿来反驳，只得苦笑道:“算我说错话，行不行？”

        丹遥将范鸿铮的胳膊甩开，不悦道:“错了便是错了，算不算的，叫旁人怎么说？可见还是没有心悦诚服。”

        范鸿铮无奈看向红绡，道:“你说说，一个姑娘家牙尖嘴利，也亏得你们日日受着。”

        丹遥不服道:“我也不过在家中对着你伶俐些。”

        红绡这时却笑道:“小姐再怎么牙尖嘴利，也比不上少爷的道理。远的不必寻，就说小姐上学这一桩，平白的闹了这么些天都不成，少爷将将回来，不过上下牙这么一磕，哎，成了！”她将一个叹词说的宛转悠扬，凭空的生出几分咏叹的韵致，越发俏皮。

        范鸿铮摇头道:“几日不见，倒见你练就了一副唱大鼓戏的好本事。”

        红绡福了一福，道:“那婢子就权且当这是句夸奖罢。”转而却是向着丹遥，“那这一桩心事了了，我的大小姐是不是可以用膳了？”

        丹遥坐下道:“那是当然，这两日，真是饿坏了。”红绡赶忙端来净手的盥盂，伺候她净罢手，这才拿了一只鸭掌来嚼。范鸿铮亲手盛了鸭汤来与她，少不得又陪着吃了一顿，席间说些大学里的趣事，丹遥听得入神，想到这便是自己以后的生活，不由得越发欢喜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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