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夜宵之124
从来如煦日莲华一般的人，女官们怎见过苏淮今日的这番模样？
他站在那儿不说话，便就无人敢再出言，是怕惊扰了他，也是怕殃及自己。
搬弄是非，若只为图一时口舌之快，猎奇凑趣，倒也算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但坏就坏在，她们对宫里的贵人嚼舌根子，竟然被管事的掌印撞见。
年长的这名女官，此时倒也早有了任打任罚的觉悟。
她转过身子，跪在苏淮脚下，诚惶诚恐，等待着掌印大人的发落。
怎料，池水边所有女官皆瞧见了，苏淮掌印竟只对她们摆了摆手，命她们全部退下。
——还包括此刻正跪着的年长女官。
一院子女官们，也不知她们这是顺利逃过一劫，还是掌印大人要同所有人秋后算账。
女官们不知道，藤枝倒是明了。
苏淮哪里会追究她们这些小错？
他这会儿瞧着不豫，是因为适才的闲话里，说到的宋喜与顾落轻。
藤枝推了推手边上，仍还怔愣的小宫女。
“别愣着了，掌印大人不予追究，你们快谢恩走吧？”
连藤枝姑姑都发了话，女官们如蒙大赦，作鸟兽散。
连那位年长的女官，都跪拜过苏淮后，提裙逃命去了，唯有仍拿着宋喜裙裳的小宫女，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裙子……”
“且留在这儿，我帮你洗。”
小宫女谨慎转头，望向苏淮。
苏淮轻轻颔首，她方对二人连连道谢，遂急步退了下去。
藤枝望着她单薄背影，无奈摇头。
“人家身子本来就弱，你可莫再像这样吓她了。”
“就算我将她治罪，也不过是她自找，毕竟在这儿甚久，规矩她全都忘了。”
苏淮在藤枝身边坐下，对她招了招手。
藤枝不解，苏淮便直接从她手里，将宋喜的衣裙取过。
“她的裙子，怎能真劳烦你洗？我尚在这儿，能为她做些什么，便须当尽力为之。”
藤枝瞧着苏淮亲手为宋喜搓洗裙裳，怔愣片刻，方才回神。
倒是也不能怪她——
莫说这裙子太脏，便是女儿家寻常衣物，又有几个男子肯代为洗濯？
更何况，做此事的，还是苏淮这一朵水中清莲。
如莲君子，素远庖厨，亦与这亲手浣衣之事，远不相称。
若说往日在御书房，苏淮可更是为宫人们所道，“苏城淮水，清涟濯花”。
“苏大人甘心这样作践自己，只怕宫里的她却不领情。毕竟世人皆有比较的心思……”
藤枝看着这水中裙裳，搅浑原本清池，不禁又无奈摇头。
“您看看顾大人，在宫里几次三番，对人家挺身相护。可是掌印您呢，却只得在背后为她洗衣。”
相形见绌是何意，都不消藤枝开口，苏淮便已能领会。
他揉着泥渍血污的手一滞。
“昨儿顾落轻在养心殿，跪到了三更半夜，说是要向皇上求娶宋喜。”
藤枝却仍不肯将苏淮放过。
“后来他那堂哥平涯，把宋喜叫到了养心殿救人，只可惜为时已晚。顾落轻是吐着血，被吕院使带出去的。”
昨夜刚发生的事情，方才那年长的女官不知，但藤枝既为冯天厨的眼线，消息灵通，区区宫墙阻不断她的见闻。
“听说皇上似乎是起了疑，以为宋喜与顾落轻不清白。顾落轻那泼皮，便就顶着风上，非要将宋喜娶入顾氏门庭。”
苏淮将宋喜的裙裳放下。
“他太了解顾落轻了。顾落轻此番行事，他反倒不会再信。”
尽管苏淮说得笃定淡然，可他浸在池水中的双手，却仍微微发颤。
他怕的不是温恒错信了顾落轻，将宋喜许给江东顾氏。
她分明是他的爱人，但顾落轻不计代价地帮她、护她，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藤枝说得没错，他在这儿默默地为她清洗裙裳，又算得了什么呢？
像这样的付出，宋喜看不见的。
相比于顾落轻，他早已经输了。
苏淮怕的是宋喜不再爱他，转投顾落轻的怀抱。
顾落轻从前带她去南郊林场，在她生辰时送她镇纸，无不是在对她大献殷勤。
那厮心怀叵测，图谋不轨，他不去皇宫里守着宋喜，只怕便要被顾落轻得逞了。
当初他踏入池水中，为盈敏去拾帕子，心中却根本毫不在意。
毕竟他对她没有妄念，那般行事，他只是帮芳嬷嬷罢了。
盈敏不知晓曾有此事，苏淮不以为意。
可今日他为宋喜浣衣，却是全然不同。
对她的卑微爱意，苏淮希望她能尽知。
一想到她和顾落轻相处于深宫之中……仅是浣洗她的衣裙，对苏淮来讲，便远远不能满足。
他想要见到她。
除夕夜宋喜提铃，他躲在暗影里，看得真真切切。
今后薛侯与李宰辅家的妃嫔，皆不在皇宫中，宋喜的日子只会越发艰难，越发危机四伏。
无论是提防于顾落轻，解自己相思之苦，还是确保宋喜平安无事，回宫之于苏淮，都是必然且唯一的选择。
“叩、叩叩。”
院门被人敲响。
苏淮抬首，平涯正叠指轻叩院门。
藤枝乍见到总管平涯，虽是一怔，却随即起身拜过，便同二人告退。
院子里只剩了苏淮和平涯。
适才藤枝的那些话，无意中，倒是替平涯省去了许多口舌。
苏淮既已知晓，昨夜的养心殿里，曾发生了何事，不待平涯相劝，他便下定决心，欲尽快回到宫里。
回宫的事，左右不过是平涯代他向温恒说一句话，将他的意愿带到，事情也就成了。
从前原非温恒赶他离去，而今他肯回宫，许多人皆因而欢喜。
平涯心知了苏淮复职，顾落轻将会收心，不再与宋喜苦苦纠缠，心中怎能不喜？
毕竟顾落轻安然无恙，他才能不受牵连，稳坐司礼监掌印之位，在宫里面活得久长。
至于宋喜，从此能时常见到苏淮，不再受相思之苦，又哪里会不喜呢？
平涯入宫路上，心中全然笃定……
那姑娘得知苏淮肯回来后，准是要再度感恩戴德，哭着向他跪谢的。
回宫之事虽已敲定，苏淮却托了平涯，暂莫讲给宋喜。
他有他自己的打算，平涯知他性子，遂也答应下来。
喜嫔的裙裳浆洗已毕，待到被送返于皇宫之际，苏淮却将这套宫装取至房中。
曾经宋喜的小衣沾了元阴，苏淮便劝她将其留下，自己代她清洗。
可回宫没多久，因为胧素修书，附寄膳单一张，宋喜便一门心扑在了胭脂粥上，忘记来浣衣局拿走此物。
直到宋喜将返黎州，临行前，来此处与他道别，那傻姑娘都只顾着哭诉离情，全然忘记了小衣一事。
她分别时，将亲手绣了涟漪的锦囊赠他，还说他多瞧一瞧那只袋子，便好睹物思人。
苏淮彼时笑得愈深，只因不曾点破，自己手中早已有了更亲密的信物。
她的小衣，他存着私心，并未归还，而是将其擅自扣留了下来。
这番狎昵孟浪之举，他又哪敢教那脸皮薄嫩的小姑娘知道？
但今时不同往日，他将返回宫廷，再将宋喜的贴身小衣留于手中，只怕夜长梦多，徒增他二人被治罪的风险。
苏淮将本已叠好的短袄展开，翻开琵琶袖的袋子，仔细塞入了薄软小衣。
待到还原了袄裙的本来模样，他方才将整套宫装交由女官，送返宫中。
虽然暗还小衣之举，苏淮的确是谨慎起见，但这其中，他多多少少依然存了私心。
宋喜在皇宫里，显然已经同顾落轻走得太近。
她毕竟天生良善，与身旁那许多的歹毒之人不同。顾落轻为了她，重伤到几乎丧命，她就算对他无爱，也定会满心歉疚之情。
苏淮不喜她这样心系旁人。
如今平涯不对宋喜道出，他何日将返宫中，而他又在此时，将宋喜的小衣退还……
宋喜那姑娘见了小衣，准是要胡思乱想，以为他打算划清界限，自此与她陌路，再无丝毫瓜葛。
对此，苏淮并不去与她解释。
他就是想害她心怀忐忑，患得患失，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她是他的，便理当一颗心塞满了他，无时无刻不想他念他，不该将半点的工夫，花费到顾落轻身上去。
苏淮仗着宋喜对他的爱，使这般卑鄙手段，操纵她的情绪，拨乱她的心弦。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如此欺负她了……
彼时他以自己重病之事，害得她失魂落魄，只差没哭瞎了眼，不就是因为顾落轻与她同去南郊林场，而他妒忌？
哪怕后来，他与她于这卧房之中，初试云雨，也全是因他自私，只怕她回到黎州以后，移情别恋，转嫁他人。
苏淮再清楚不过，自己有多肮脏卑鄙，始终皆一门心算计宋喜。
只可惜宋喜被爱意冲昏头脑，被斑斓世象迷住眼睛。
她看不清苏淮，只看得到池子里的清雅荷花。
而当画眉抖开袄衫的那一霎，她看见了深埋在记忆尘埃里，早已被遗忘的过往。
小衣轻轻缓缓，随着绮丽锦缎带起的风，在空中辗转而下，飘落进她手中。
宋喜指尖轻颤，握住小衣。
良姜疑惑地拉住画眉，低声相问。
“这东西，咱们可没送过去，怎竟从浣衣局返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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