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宵之80
宋喜瞧着哭在一处的宋夫人与山栀，忽然便有些想念苏淮。
或许她做错了。
对父母双亲的思念，只是她孩童时未了的心结，而如今她早已长大成人，合该有自己的亲人了。
与她相亲相爱之人，是她将身嫁与的苏淮。
到这时，宋喜才看破这一点。
但太晚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连日来的精心准备，与更早时的太多苦痛挣扎，都会在今日里得到报偿。
她已付出了多少，才终与苏淮达成共识，坚定了去黎州等他之心？这期间她承受过太多煎熬，并非眼下反悔，就能将那些过往尽数勾销。
更何况，她手里正握着绝杀山栀的刀。
就好像顾落轻的那把佩剑，她的刀，亦是出鞘饮血的宝刃。
今既握刀在手，她不可能白白放下，任凭磨刀的工夫皆付诸东流。
“我离开黎州，来这京城皇宫之时，的确曾茶饭不思。但我唯独想要吃的，是娘亲常煮的粥。”
宋喜并不管山栀与宋夫人仍旧在哭，只是跪在一旁，接着山栀原本的话，说出唯有真正的宋家长女才可能知晓之事。
她拍了拍手，媚好闻声，替她将早已熬好的粥端上殿来。
这粥，宋喜依照胧素师兄的食单琢磨甚久，其味同她记忆里娘亲所做别无二致。
“我与山栀孰真孰假，宋夫人何不先尝过我这碗粥，再下定论？”
她将粥从媚好手中接过，递与身前的宋夫人。
在见到这碗粥，甚至是仅仅听到宋喜说出“娘亲常煮的粥”时，宋夫人就已然松开了山栀。
十年之前，宋家太穷，虽然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饭桌上是没什么好饭菜的。
在喂养孩子的事情上，能熬白粥给年幼的女儿，宋夫人便已竭尽了全力。
给宋喜的粥里，别说添什么珍稀食材用以补身，她甚至都没有买些菜肉的多余银钱。
白粥那孩子又不爱。
宋夫人没法子，故才用了煮制香料的水去熬粥，又在出锅前加入自家的栀花胭脂。
看起来没那么寡淡以后，宋喜终于肯乖乖喝粥。
瞧着面前的这碗粥，宋夫人想起昔日种种，感慨万千。
那时候她因为买不起旁的食材，才拿自家的胭脂入菜。如今反倒是那胭脂价同黄金，这粥也随之贵重起来。
彼时她何尝想过，栀花胭脂会成为名贵之物？若能料到此事，她可还会用胭脂为女儿熬粥？
她在穷苦困境里，无奈熬煮的胭脂粥，如今竟是稀罕的菜品。
甚至对她而言，这东西有更独特而宝贵的意义。毕竟有了这粥，她便足以和女儿相认。
宋夫人抖着手，舀起一勺热粥，稍稍吹凉，便急切送入口中。
因为止不住的泪滑过唇边，这粥混杂进了淡淡的咸，但更多却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
是她的栀花胭脂。
在宋喜年幼之时，她熬给她的粥，与今日这一碗如出一辙。
只有她真正的女儿，才知道这胭脂粥。
宋夫人看向宋喜。
隔着泪，宋喜的面目在她视线里显得模糊，但却与她记忆里那张脸孔重叠。
她和自己那第一个孩子分离了太久，如今终得以母女团圆。
“是我的粥。”
宋夫人泪水涟涟，频频颔首。
“是我的孩子。”
她将粥碗交还给媚好，便牵起宋喜的手，携她朝温恒与温昭谢恩。
“民妇从前以栀花胭脂为女儿熬粥。这粥恰是旧时味道，宋喜正是与民妇离别多年的女儿。”
宋夫人对着殿上的温氏姊弟连连叩首，感激涕零。
“皇上与长公主皆是菩萨心肠的良善之人，助民妇寻到日思夜想的亲生骨肉，民妇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您二人这片深恩。”
宋喜提早准备了这碗粥，温恒是全然不知的。
而今留住宋喜的如意算盘落空，他却不好在这金殿上发作，唯有和煦安抚着宋夫人的情绪，维持自己的帝王姿仪。
温昭乐见她这庶弟有苦难言。
瞧了眼抖成筛子的山栀，她凉凉一笑。
温恒怕是正忍着太多的火气。赶巧这贱婢欺君，绝对会下场凄凉。
她转而看向离山栀不远的宋喜。
宋喜正陪着宋夫人连声称谢，与她一同边拜边哭。
先前这妮子默不作声，只任凭山栀欺瞒于宋夫人，原来是背后留有一手。
如同温恒，温昭亦不知晓，宋喜准备了胭脂粥。
比起忙于应付宋夫人的温恒，她倒是有更多深思此事的空暇。看着宋喜，她勾起满意的笑，却在转念时神情逐渐深沉。
宋喜达成了她的期望没错。这一局里，宋喜扳倒山栀，而她胜了庶弟。
她不得不承认，小姑娘确有手段。
但宋喜的手段，实则远超了她的预期。
在良姜找到徐胧素前，他便已然将书信寄出。那封信到了宋喜手里，温昭原以为她会将食单呈递给宋夫人，以证明她是真正的黎州宋喜。
谁承想，宋喜实打实做出了胭脂粥。
小姑娘不只是有手段，而是手段厉害。
她究竟从谁那里，要来了栀花胭脂？
徐胧素来不及依良姜所言，补寄栀花胭脂入宫，那么宋喜添在粥里的胭脂是谁的呢？
先前的那一批栀花胭脂，温昭并未自留。数量稀少的好东西，她如数充作人情，送给了各位嫔妃。
手里有栀花胭脂的，皆是位高权重的娘娘。宋喜这妮子到底搭上了哪一条线，又是如何靠花言巧语，争得了贵人的相助？
已送出手的东西，温昭没法子再去各位娘娘的妆奁里一一翻找。或许直到最后，她也弄不清是谁帮了宋喜。
但这都无所谓了。
宋喜是她的眼中钉也好，哪怕是心腹大患也罢，反正这妮子就要滚去黎州了。
再也没有谁，挡在她算计温恒的路上。
温昭侧目，看向温恒身下的龙座。
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
这椅子明晃晃，瞧着冷硬硌人，可她就是喜欢。
帝王之位至高无上，她得不到，起码也不会任他坐享。
或早或晚，她定会令他明白，他与这滔天的王权势力从来便不相配。
宋喜毕竟在宫中做事已近十年。而今要走，她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整理，也有太多的离别需要经历。
内膳房的事务，她皆交托给了媚好。直到房间里的行李打点完毕，该见的人她却仍有些尚未去见。
和她同年进宫的那些姐妹，还有南膳房众多同门，她早已一一与之道别。而湘杏姐那儿，她一待便是半日，抱着姐姐哭诉不舍分离。
莫说是对她有大恩大德的姐夫、曾悉心医治她的叶院判，就连曾帮过她的木蜜、林芽，甚至毓庆宫的掌膳女萝，她都去好生谢了。
临行之前，她却仍拖着未去见杜蘅与师父。
她将回黎州的事，宫里面早已经传扬开来。毕竟是长公主出面替她寻亲，而尚宫局又曾兴师动众地排查所有女官，再加上山栀一度从中作梗，如今无人不晓她是黎州皇商之女。
和她仅有过见面之缘的人们，因她顾及不到，有些甚至主动来内膳房与她道别。
从司礼监过来的故人，除了桃柚，还包括她在诏狱撞到过的冰片，但却始终没有杜蘅。
自打她和苏淮结对，杜蘅便少与她有过联系。因她后来偶尔替鹦哥的班，在御前伺候茶水，便多了些见到杜蘅的机会。
可二人之间，始终少言。
毕竟姻缘错结，他们又有什么好再多说呢？
但如今她要走了，或许这辈子都不能再见杜蘅。山高路远，黎州与京城间万里迢迢，宋喜明白在临行之前，她应该见杜蘅最后一次。
从前在南膳房时，他们曾共事过那么久，师父因她与苏淮结对而打骂她时，杜蘅又全心全意地帮过她。
宋喜多多少少，觉得她亏欠杜蘅。
因为这份亏心，她难以鼓起勇气前去见他。
至于师父那里，她更是不知该怎么去告别。
芳嬷嬷提点过她，师父不过是嘴硬心软。他老人家既遣了藤枝姐照看她，便是自始至终记挂着她的。
宋喜入宫以来，长久生存于他的庇护之下，说冯铁柱对她有生父般的养育之恩，亦不为过。
她合该去郑重叩谢师恩。
尽管师父未曾原谅她一意孤行，择苏淮而非杜蘅，但他到底仍避开诸多耳目，在暗中对她相护。
明面上，他们的师徒情谊，断在宋喜成为内膳房总管那天，可师父实则不曾弃她。
若她离开皇宫，便是离开了这多方势力交织成的密网，不再是棋局中任人摆布的工具。
那么她是否可以在离宫前夕，凭自身心意，公然去见师父？
师父他到底会不会准许她如此莽撞行事？
至于见面以后呢？
她该因为曾违背师命，求他宽恕她么？
和苏淮在一起，她并没有后悔过，但这份快乐她若诉与师父，他可会给予她祝福？
师父从不曾看好苏淮。
而今，宋喜也隐约明白了他的苦心。
毕竟，苏淮不是真正净过身的太监。自己和他结对，的的确确是冒了会丢性命的风险。
宋喜后怕，却更怕师父对她当面点破此事。
过去是她天真，以为她不该与苏淮结对，只是因为苏淮经“上床太监”一事，被皇上明令不准再近女子。
但如今，她知道了更加危及她性命的秘密。
宋喜只想要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远离一切纷扰，去黎州静候苏淮。
若见师父，她会否被带往更深沉的渊底，触及更黑暗的隐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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