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夜宵之61
苏淮虽利用了自己的重病，令宋喜为他焦心，可宋喜若因他的病而过于不安，他反倒是舍不得的。
为使她重拾笑颜，他点头，应下她延医的要求。
“但不可是宫内医官。”
“你是说，不请御医？”
宋喜奇怪他竟会提出这样的条件。
“全京城最好的大夫，可皆在太医院里呀！”
她还想再劝劝他。
苏淮却仍旧坚持，轻轻地摇了摇头。
“宫外医馆里的大夫，同样能医我这病。”
他说得蛮不在乎。
宋喜听出，他是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病放在心上。
可好在他答应了看大夫。
她怕她若是一再强求，他反倒会连宫外的大夫都不肯见。
宋喜长叹一声，无奈地依从了他。
“你宁可请宫外的大夫，都不要太医院的御医，是有多厌恶他们？”
小姑娘朝苏淮苦笑，并未想起与苏淮私会那次，他曾有寻过医官诊治。
苏淮并不是厌恶宫里的医官们。
可宋喜这样理解，他倒也沉默着，不反驳。
他还能怎样回答她呢？总不能说，太医院到底是皇族的东西，到底在宫城之中。
宫中有心之人，比比皆是。
他如果因为这病，于太医院再度延医，重病的消息便不止宋喜会知晓了。
外朝内廷间消息互递，从无阻隔。
总有人会因为他的病，来施予恩情给他。
可他除了宋喜，不欲领任何人之情。
宋喜是他的对食，是他心爱之人，而其他任何人皆不是。
“罢了，我去托芳嬷嬷请大夫。”
苏淮并不解释他对太医院的抵触，宋喜也未强求。他肯就医便是好的，宋喜只关心他这病情。
芳嬷嬷事情办得利落。她听过宋喜的话，不多时便将大夫请了过来。
大夫搭上了苏淮的腕，替他把过脉，又仔细写下方子。
宋喜将这大夫送出门去，煎药诸事，大夫对宋喜另行叮嘱，又说了些该注意的事宜。
“您看，早些时候他下水受凉，落下的病，是否比胃病更严重些？”
苏淮的胃病，是陈年旧疾，需日积月累慢慢调养，宋喜更担心害他发热的风寒急症。
“风寒曾得医治，如今只是未被根除罢了。此方虽可清热，但更胜在补益脾胃之上。”
大夫点了点宋喜手里的医方。
“他寒症渐退，不会再常有高烧不退之状，可因为操劳忙累，脾胃受损，若不精心调理，必然有碍此药的清热功用。”
“饮食上，我会好生照顾他的。”
宋喜连忙说道。
“除去医药、饮食，另有它事应当留心。”
大夫再嘱咐她。
“诸病久不痊愈，亦因他思虑过重。心病我医治不得，你恐要多开导他才是。”
宋喜点头道谢，送走大夫，心中琢磨起来，苏淮到底有什么可思虑的。
无论是下水受凉，还是公事繁重，又或者替女官们浣衣，这些明面上的病因，宋喜皆一清二楚。
可大夫说，苏淮的病，也有心绪上的原因。
他心情不好，大抵是起初之时因为误会，生了她与迷迭的气？
宋喜不能确定，垂着头走回苏淮房中，仍旧独自思索。
“大夫说了什么？”
苏淮见宋喜面色不佳，关心问她。
“大夫说，你这病，其实原应怪我。”
“送莲叶与你，是我情愿为之，因此受凉，我合该一人担下。”
苏淮对宋喜招了招手，唤她坐来床边。
宋喜坐定，对苏淮摇头解释。
“并非下水之事，而是你另有思虑，郁结于心，以致久病难愈。”
小姑娘弱下声来。
“苏淮，你可是还在怪我，还在怪迷迭么？”
她知道这理由牵强，可除此之外，她再想不到别的原因。
“明明那时在太医院，我以为，我们已然说开了这误会的……”
宋喜低垂着眼，自责不已，揪紧手底衣裙。
“对我而言，你比迷迭重要了太多太多。那时我便已将这心情，坦陈于你。自太医院一别以来，时日甚久，为何你却反倒病情愈重？”
小姑娘关心则乱罢了。
她想不通此事，是因她一叶障目，只瞧见了彼时苏淮的低迷失落，而不懂他更深层的念头。
那时她可怜迷迭为甜汤所害，不忍吃苏淮亲手剥的莲子，苏淮的确因此而吃味。
这般心情，或许阻碍了他病情好转不假，但自从太医院暗中相会，他亲耳听宋喜说她不喜欢迷迭，她唯独喜欢他，他最后的一点怨气，便也就尽然散了。
其后，苏淮仍有思虑，却已不再只针对迷迭。
他吃迷迭的醋，其实不是怕宋喜真的喜欢上迷迭，而是怕她喜欢上自己之外的任何一人。
苏淮怕的，是宋喜不再爱他。
他的思虑，并非妒恨生气，而是不安忧惶。
在嫉妒起迷迭之前，他从未那样真切地体会到，若宋喜不再爱他，他将有多恐惧。
她是他此生得到的第一份幸运。
这幸运，在他最绝望的时刻，骤临。
从推开浣衣局大门的那一霎起，宋喜闯进了他的人生。
他本是打算随随便便拖什么人一起去死。
可这个人是宋喜，他却又后悔了，只得拼尽全力地挣扎苟活，去爱她，去守护她。
其实若他放手，宋喜便自会性命无虞。
可他似如今这般，无所不用其极地保她性命，殚精竭虑，皆是因他太过自私，不肯将她放开。
他将她攥在手里，就仿佛与她共有了她这一段人生。
她所有的无邪欢悦，也都是属于他的。
这样的人生，他浅尝过后，便再也不能戒掉。
心头的瘾，亦是对宋喜无穷的欲。
他越是渴望她，越是害怕失去。
更何况，这一段情，是他骗来的罢了。
万丈广厦，全无根基。
这空中楼阁，似镜花水月，华美壮丽，却不堪一击。
他与她的姻缘，太过脆弱。
宋喜轻易就会喜欢上别人的，毕竟她嫁与的菜户是他。
当她拆穿了他的谎，识破了他的面目，明晓了他究竟是怎样的人，便会弃他如敝履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他。
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根本也配不上她。她离开时，甚至不会有半点留恋。
他清楚，自己不值得她留恋分毫。
宋喜是年轻而鲜活的，身边有无数胜过他的选择。
“我怕……”
苏淮启口，欲言又止，病中浅淡得没有血色的唇，轻颤。
“怕失去……怕你不再爱我，怕你爱上别人。”
原来他不是生气，而是怕了。
宋喜抬眼，终于不再负罪到不敢看他。
他都快病死了，当然会怕她守寡，怕她改嫁呀！
小姑娘理解得存在偏差，但至少苏淮的情绪，她多少摸到些了。
“你不对我说，我哪里会知道呢？你究竟是何心思，若不开口，我又要去何处猜？”
她被他气到了。
嘟着嘴，宋喜语带不满。
“就好像你生病，却联合迷迭同芳嬷嬷，一起来蒙骗我。苏淮，你我可是已结了对的夫妇！”
本来，宋喜隔了许久，终于与他得见，一门心只担忧他的病情。
眼下因大夫的话，宋喜问出了苏淮藏着未表的心念，新账旧账便不由得一并翻起，积压的怒火从悲、恐的夹缝间涌出。
“你可知与你结对，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破天荒地呛声。
“结了对便是夫妻，是此生此世最为亲近之人。夫妻同心一体，你却久病以来牢牢瞒我！”
宋喜攥着裙摆的手，指节用力到发白。
“你怕我离开你，我就不怕失去你么？我既与你结对，余生便都是你的，我才不要去爱什么旁人！”
她眼中发痛。
本来就哭了太久，可恨此时，自己又被苏淮惹哭。
“你知道的，我太早入了皇宫，对父母亲半点记忆也无。我在这皇宫里，没有家人。”
小姑娘发过火，声音渐轻，委屈抽噎。
“湘杏姐和师父并不似你。你同我结了对，是我长这么大，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亲人。我离不开你，却不只是爱你，还有视你为夫，视你为血脉亲缘……”
直到这会儿，宋喜才想起来，她身上穿的，是向画眉借来的裙裳。
她松开手，不再紧扯着牙白的布料不放。
苏淮将素帕递到她的手上。
宋喜擦过眼泪，清了清嗓，稍稍平静下来。
“宫中有无数女官、内侍，我们却最终相识、结对，怎能说不是缘分？虽然起初只因巧合误会，我与你才匆匆结对，但我绝没有不情不愿，而是全心接受了你的。”
她噙着泪，再抬眼看苏淮。
“我既有了家人，便会尽一切努力去坚持，维系结对那夜曾许过的誓约。无论你是生是死，无论我遇到怎样险阻，这誓约绝不能废。”
苏淮默叹。
他抬手，欲拭宋喜复又流下的泪。
宋喜避开，只将他的手攥住，坚定地将话说完。
“生身父母弃我于这深宫，可我决不会似他们，弃你不顾。”
她说，她不会离开他。
只因他害怕失去，她便哪怕哀哭，也要将心剜出来给他看，明示她对他的不二心意。
这便是他爱的人，是他的妻。
他跌撞在黑夜里，看不见哪里有路。
幸有她无知无畏，将他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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