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山水纳真音
微生霜没想到，这老书生看着年迈体衰，力气却委实大的很，她双手齐上运足了劲，也没能把他从地上搀起来。直到老蛟涕泗横流地磕足了三个响头，才颤颤巍巍地跪直了身体。
“先生大恩，小蛟无以为报，”老蛟哭道，他满面都是感激涕零的神色，从袖中取出一只海螺，双手举过头顶，呈到微生霜面前，“只能以这唤潮螺相赠。若先生以后有能用到小蛟的地方，只需吹响这螺，便是有万水千山、刀山火海，小蛟也必来相赴！”
“老人家，你先起来，有话好说嘛。”微生霜急得脑门子冒汗，这老书生也不知道有多大岁数了，白发翁跪黑发人，可是要折寿的啊！
“先生请一定收下此物！”老蛟坚决不起。
微生霜拉不起来老蛟，只得回头对琉璃使眼色，示意他也说两句。后者抄着手，逆光站在柜台前，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微生霜正欲开口，便听得他冷冷地出声了，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若是不收，你便不起来了？”
老蛟闻言，全身一震，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做法，就像是在逼迫这位微生先生收下礼物似的。他连忙从地上站起，手捧着海螺，深深躬身：“不敢，不敢。小蛟乡野人家不懂礼节，还请先生不要怪罪。”
看他态度颇为坚决，微生霜便接过了那只海螺。这海螺看着不大，入手却颇有些沉重，通体做银白之色，环绕着如星河般的蓝紫色光带，尚自莹莹闪动。而那螺壳中则盛着一汪泛蓝的清水，随着海螺倾斜，水面也在微微晃动。
微生霜不由惊奇。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对这老书生说了一句好话，对方便激动成这个样子，还要送她海螺。但既然是人家的心意，那也没办法拒绝，于是只能不好意思地收下。
“我这店小，亦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那螺如此美丽，显然是极其罕有的品种。微生霜并非不识货的人，知道有些罕见的海螺非常昂贵，而这老人看起来衣着朴素，想来也不是什么家财万贯的富豪，名不正言不顺地收了人家的重礼，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就请您随便在店里选一样商品，作为我给您的回礼吧。”微生霜说道。
罗浮山，鸽房。
在修真道上，素来有“八山四门，一剑一道，神念独尊”的说法，意为修真道中最为鼎盛的十五个宗门。罗浮山正是这“八山”之一，位于西野与南疆的交界处，毗邻着满是瘴气和毒烟的十万大山。
罗浮叶氏以剑入道，世代镇守南疆，乃是西南之地的鼎盛名门。虽然如今的叶家已经不用信鸽了，但接受传信符的场所依然叫做鸽房。叶守嗣从江峡县发来的信被送到总管桌前，没一会儿，便被附上“十万火急”的标记，一级一级往上呈递。
叶氏的家主常年不在山中，由几位长老轮流主事。信件最后被传递到今日的主事长老手中，老人家阅罢，白胡子一抖，问身旁侍立的弟子：“晟儿，你可知道这所谓的‘江峡县’是在何处？”
那弟子想了一想，躬身行礼道:“回禀师尊，若弟子没有记错，此地当是在中土黄帝城治下，位处陵越江以南，毗邻江岸。距东南重镇云州只有八十二里。”
长老听了，不由拈须颔首，心下甚是赞赏。他这徒弟虽然于修剑一道上资质平平，却是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叶氏族人可有在云州附近的？”长老又问道，“此等妖物，依老夫看，还是该派出剑修，斩了的好。”
“有，但那恶蛟既然能卷起洪水水淹县城，怕是寻常剑修都对付不得。”叶晟说道，“或许师尊可以发传信符，联系附近的道门？徒弟记得云州毗邻便有临璧山，与我等同属‘八山’之一，可以知会他们一声，让他们来处理。”
长老看着自己的爱徒，沉吟片刻，摇头道：“不妥。”
叶晟不解，连忙请教:“师尊，您这是何意？”
“据信中所说，那老蛟鳞甲尽落，身长百丈有余，怕是已有千年寿元，正在历经化龙之劫。”长老指点道，“似这等修行了千年的妖物，其洞府之中必有不少奇珍异宝，若是通知临璧山，岂不是将之拱手让给了他人？”
叶晟闻言，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终究过于年轻，不如师尊老谋深算。有道是仙途漫漫，道阻且长，修行一途不仅是天赋与心性的比拼，更需要用资源来堆砌。从最基础的灵石、丹药，到各种法器宝物，哪个不是用一样少一样？能往自家搂的，怎么可能让给别人。
“而且啊，不仅是那恶蛟洞府的宝物，便光是斩蛟救下一城百姓，也是一场天大的造化，是难得的功德啊。”长老继续指点弟子，解释道，“嗯，老夫记得家主不是在外云游么？上一次他传书回来，据说就是要去拜谒临璧山？”
“确有此事。”叶晟点头道，“掌门上一次发来传音符是七日前，算算行程，应该离云州不远了。”
“师尊是要传信给掌门，让他老人家仗剑斩蛟，拯救万民吗？”
叶晟嘴上说着，心里隐隐有些激动。叶氏家主，同时也是罗浮山的掌门，乃千年来少有的剑道天才，更是剑修第一名门——望日剑宗的当代剑冠，执掌着罗浮山的镇山神剑“切玉”。叶氏门人无不以他为榜样，每当想起这位掌门，心中都是极为骄傲自豪的。
“正是。”长老看见爱徒的神情，面上也露出和蔼的笑容来，说道，“晟儿啊，你去取一封给家主的传信符，将此事说明，让他可速去江峡县斩蛟。哦对了，一定要告诉他，别出剑太早，等那恶蛟卷起风浪水淹县城之时再动手，这样的功德最大。”
“——嗯，缘由不必写上，只要说明时机便可。”
“师尊的意思是，要让徒儿亲自给掌门写信？”叶晟受宠若惊。
那位掌门可是神仙般的人物，自幼便入望日剑宗修道极少回家，又性喜云游，哪怕是叶晟身为长老爱徒，也只在当年掌门继任的大典上远远望过一眼。能够亲自执笔给对方写信，在他看来都算得上一项殊荣了。
“对。”长老将爱徒的表情纳入眼底，笑得更加慈蔼了。身为长老他怎会不知底下这些徒弟们对掌门的崇拜之心，果然，只是让晟儿亲手给掌门写信，就把这孩子激动得脸都红了。
“谢师尊！”叶晟高兴地道，从一旁柜中取了传信符，便去对面的书案旁坐下，开始构思词句了。
微生霜送走千恩万谢的老蛟，随手将海螺放在柜台上。那螺壳在日光之下反射着动人的光辉，螺中盛着的一汪清泉更是澄澈如宝石，盈盈闪烁。
“你就这样将它放着？”琉璃挑眉问道。
“唔？”微生霜端起托盘中尚且温热的一碗粳米粥，不解地道，“怎么了，这样不可以么？”
琉璃伸手捏起那海螺，螺壳中的水波荡漾，光彩熠熠。他把玩着这精美的小海螺，说道：“这里面可是盛着整条陵越江的水，若是不慎倾倒出来，可不只是淹没一个县城这么简单。”
“咳，咳咳咳！”微生霜一下子被粥呛到，米粒呛进了气管里，咳得脸红脖子粗的。她咳嗽着放下粥碗，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琉璃并没有重复自己的话。他欣赏了那海螺一会儿，又将之轻轻放回柜上，忽然一眼瞥见了微生霜倒扣在柜面上的《临渊道藏》。他微微眯了眼，伸手拾起书本，翻过来一看。
——纸页空空，没有半缕墨迹。
“微生。”他唤道，“你方才看书时，这一页上是什么？”
说着他把书一转，将白纸那页亮给微生霜看。
“咦？”微生霜才发现这纸页上竟然空了，不由大为惊奇，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的时候，上面明明画着一副水墨山水啊？”
“水墨山水？”琉璃将书放下，忽然有一种难言的宿命感。他看着面前纯稚懵懂的少女，道：“具体画了些什么？详细点。”
“这个嘛，它好像一直在变化……”微生霜不明白为什么琉璃会关心这个，但还是听话地回忆起来，“有山，有松林，有石头，还有溪水、流云什么的……说起来，看见那副画的感觉很奇妙，就像是踏入了一方天地，全身的毛孔都打开了，清凉的风和润泽的水环绕着我，非常的……非常地，怎么说呢，…。”
最后的两个音节，她自然而然地吐出拗口却森严的古语，虽简单，却像是一道鸣钟，轰然敲响在这小小的店铺中。
正是“真音”。
这是她领悟的第一道“真音”。
随着这声音出口，一方山林幽谷于店铺内如画卷般舒展铺陈，地面化作山岩，货柜化作古松，透着清澈阳光的隔窗化作湍急飞瀑，从一呼吸前还是墙壁的悬崖上飞流直下，溅起满池乱琼碎玉。
一眨眼的工夫，微生霜手里尚还端着碗，却已然站立于一方幽谷之间！
而更让她惊惧的是，琉璃……也发生了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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