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有什么好怨的?」她凤眼一瞪,「我母后是伏羲公主,我现在贵为天妃。占了几万年的荣华富贵,还有哪点不知足?若不是那老货还知点分寸,没作啥威福,你瞧我容不容得下这外戚?这些豪门贵族哪个不是厉害角色?谁不想拿我下马?真让他们的女儿进了宫,眼底会有我这婆婆?想得美!」
  拿下沉重凤冠,静默片刻,她轻叹一口气。「喾那点心思,我还看不透?就是觉得孩儿年纪小,爱些花花草草也应该。但你瞧他那正经模样,真是又爱又气。我早担心过他的婚事,也提过让你当他的屋里人…」
  「…娘娘!」双成又羞又怕,眼泪夺眶而出,「娘娘可别不要奴婢…」
  「你哭什么?」王母瞪她,语气却缓和些,「当我儿媳妇就是不要你么?想来你也不会跟我要什么名分。若能这样我倒省心,那孩子却拗着要我把你外嫁明媒正娶,别耽误你。」
  又叹了口气,哀伤的,「这孩子就是太心慈。若是朱颜,倒也罢了。我还担心他看上哪家娇惯无耻的世家小姐,那才是难处理。朱颜呢,将就过得去了。」
  双成低头了片刻,「…朱颜是不错,八面玲珑的,虽说欠点身家,但好相处。不过…」为难了一会儿,「据说她和南天门的陆浩仙官感情颇好…」
  王母沉下脸,「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何况只是要她嫁又不是要她死。朱颜是个明白人,她说过这是没有的事情。但总不能让人这样传,对皇室名誉有损不是?」
  「…陆浩仙官无过。」双成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我说过要杀他么?」王母眼神转冷,「年年守着南天门也没出息,男儿还是外出立点战功的好…我让他去军里报到了。谁小时候不这样过?略微好些就误以为是非卿不娶了。分开一段时间就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往日真是蠢。这对他们都好。」
  「娘娘说得是。」双成低头行宫礼,捧了懿旨去了皇储府。朱颜看着她欲言又止,她也有些不忍。
  当时的双成心还很柔软。她虽是青鸟子嗣,但还在卵中就被预言不祥而遭弃,是王母将她捡回来孵化抚养的,和帝喾一起同吃同睡,长到这么大。对她而言,王母和喾就是她的一切,但她还年少,还有着温柔慈软的心肠。
  朱颜和陆浩,这两个人情投意合已久,他们这些宫人都知道。这对小情侣还等着天帝身体好些要请求他老人家成全,哪知道会遭此晴天霹雳。
  想来喾是不知道的。他成天只知读书理事,也不和宫人多啰唆一言半语。既然王母都主意了,事情都到这地步,恐怕也没得转圜了。
  但仗着她是王母侍女,说句话总是有的。
  她刻意绕到军营,恳求长官多照顾陆浩一些。虽说和魔族战争已歇,但零星争斗还是有的。刀枪无眼,谁知道陆浩能不能平安回天呢?多关切一点总是好的。
  长官满口答应。也因为她的慈心,果然在残酷的战争中,让陆浩不至于战死。但却为未来投下一个决定性的变量。陆浩走了。
  她站在窗口,看到远远的云雾中,旌旗招展,心像是滚着碎玻璃,一阵阵疼痛虚弱。
  偷偷拭去眼角的泪,她再三告诫自己,不可以哭。现在的身边多少人监视着她,万一让人知道她哭了,露出一点点不舍,传到王母耳中,她挨罚也就罢了,陆浩可怎么办呢?
  她是很清楚王母的手段的。
  当初安排到皇储身边,她不会说她没丝毫奢望。她性子要强,但她是人身成仙的,毫无身家背景,若皇储看上了她,那可就扬眉吐气了。
  然而帝喾的身边争奇斗艳,她又常被排挤欺负,争胜的心慢慢淡了,反而越来越想念人间,越来越不知道自己成仙做什么。
  那时候,她常常到南天门附近的柳岸暗泣。就是那时候,陆浩递给她一方罗帕,因为她手上那条已经找不到干的地方了。
  陆浩不是什么极俊的仙官。他是武人,粗豪大方。但他总能逗笑朱颜,拿随手捡的石头、一枝野花,让朱颜开心。他那么自然而然,乐天知命,渐渐被他感染,觉得嫁个一个小小守门官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生涯。
  但世事就是这么荒谬无奈。她要强争胜的时候,皇储总是淡淡的,待她与其它人没有不同。等她放下好强,准备安于平淡时,帝喾却跟她求婚。
  在那一刻,她居然不觉得高兴,反而是惊惧恐怖。
  喾不爱她就罢了,若喾爱她…跟皇储夺爱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几乎想也没想就立刻拒绝,并且为陆浩害怕不已。
  这样不行。帝喾因为她的拒绝毁了寝宫后,她的害怕已经升到极点。服侍帝喾已久,她非常了解这位外表英明神武的皇储。在大部分的时间,他的确是个冷静到接近压抑的贤明皇储,但他偶发的暴怒往往会非常残酷,随着岁月过去,频率越来越高。
  不能再拖下去了。她想去找陆浩,赶紧把他们的亲事定下来。说不定还来得及,若真的来不及,他们还可以私逃下凡,到哪都能生活的。

  但王母却招她入宫,看着来「护送」她的神将,她的心底只有绝望。而王母斯文却隐含威胁的话语更把她的绝望推到顶点。
  她连陆浩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只能流着泪写下绝缘信。她只能惨白着脸孔,告诉帝喾,她愿意。
  戴着沉重凤冠,她嫁给帝喾。曾经是她的愿望、梦想,此刻却只有黯然神伤。面对帝喾的欣喜若狂,她只能低下头,掩饰她的苍白。
  她无法脱身了。
  等他们成亲后,王母招她去,等知道帝喾的重大缺陷,她白皙的脸孔更褪得一点血色都没有,肩膀宛如千钧之重。
  绝望的抬头,她看着王母。「…娘娘,奴婢不堪如此重任。」
  「不堪也得堪。」王母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会是他的稳心符。他若还极爱你,就不会太早爆发那个缺陷。我不能坐视他发疯…」王母自言自语似的说,「他现在还好好的,他可以撑到年老才爆发的。只要不要让他有什么挫折或痛苦引发,他可以的。你看他现在不是很好么?」
  她走下阶梯,抓着朱颜的肩膀,「那孩子只爱你。你身为皇妃,就要担下皇室的责任。他不是你的丈夫而已…朱颜。天帝若死了,他就得独力撑下天柱的任务。若是他崩溃了,三界也随之毁灭,你明白吗?三界的成毁都在你手上,你明白吗?!」
  让西王母的阴影笼罩着,朱颜觉得自己一点空气也呼吸不到。这种窒息感几乎伴随了她一生。
  回去的路上,她痛哭了一场。这压力几乎压垮了她。连不爱的权利都没有,三界的重担压在她身上,取决于她爱不爱自己的丈夫。
  但她的心,却跟着远征的情人走了。
  等下了凤辇,她的眼睛浮肿。而帝喾,天柱化身的天孙,却焦急的站在门口等着。
  「为什么哭?」他不安的迎上来,「母后为难你么?母后只是严厉一点,并不是存心过不去。」他担忧的扶着朱颜,「…我替母后跟你回不是。别生气,朱颜。」
  她怯怯的抬头看着温柔的皇储。他是我的丈夫,是天柱化身。注定疯狂不是他要的命运,就像我也不想成为皇妃。
  谁也没有错,但谁也不能回头了。
  「…我会永远爱你。」她小声的说,闭上眼睛,滚下串串泪珠,「我会的。」
  她逃不了,也不能逃。三界不能毁灭,陆浩还在这儿。
  帝喾张大眼睛,迟疑而惊喜的,慢慢将她揽在怀里。觉得他像是被填得满满的,幸福得几乎溢出来。
  他唯一的愿望已经得偿。
  忌惮着王母的厉害,宫人无人敢议论朱颜过去的一段情,甚至陆浩这名字都成了禁忌。
  皇储婚后鹣鲽情深,有人艳羡也有人叹息。不知内情的宫人觉得朱颜也转向得太快,不免暗暗有些讥讽,但也有人替朱颜辩解,毕竟帝喾用情至深,是女人就会被感动。
  那些讥讽的宫女也渐渐无言,因为朱颜只要离了皇储面前,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寝,整个消瘦憔悴下去。或许是她和陆浩缘尽,又爱上了自己的丈夫,也说不定那不过是年少青涩的朦胧误会,成亲后才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未可知。
  但只有朱颜自己知道,她的心从来没有回来过,不管怎么努力也没有用。为了掩饰,她打迭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服侍帝喾,尽心尽力的「演出」,演到她几乎相信爱上了帝喾,直到帝喾离了眼前,所有的紧张都垮了下来,她浑浑噩噩,忘记吃饭和睡觉,瘫痪的只剩下还有力气思念陆浩。
  绝对不能提及的名字,甚至在心里默念都不能。只有思念,唯有思念。
  这种生活像是炼狱,但她坚强的撑过去了。她这种接近绝望的坚强,骗过了所有人,甚至骗过了王母和双成,更骗过了爱她至深的帝喾。
  但她骗不过自己。
  一日日,一年年。她以为自己可以遗忘,可以深藏。但或许可以深藏,却无法遗忘。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到恋人的脸,清晰的一点都没有模糊。她在恋情最丰盛的时刻被迫分离,来不及看到恋情的腐败,这成了心底最深的一道伤痕,无法痊愈,无从抹消。
  她很努力,她真的很努力想要爱上自己的丈夫。但她的努力这样徒劳无功,甚至连喜欢都办不到。她总是在不用「演出」的时候涌起一丝丝苦涩和怨恨,而沉重的压力更让她筋疲力尽。
  这些深沉的痛苦即使掩饰得了,却渐渐内化成她的气质。她总显得有些郁郁寡欢,稳重而成熟,不同于天真无忧的天女们。这让不算极美的她有股耐人寻味的哀艳,更让帝喾离不开她,一直到天帝病重,帝喾成了代天帝,满宫莺莺燕燕,他依旧独锺有些凄然微笑的朱颜,而且越爱越深,连跟她分离片刻都不肯。
  的确,和朱颜成亲之后,他偶发的暴怒就不再爆发了,改用一种渐进的亢奋取代。这种亢奋让他精力充沛,渐渐不受朝臣控制,并且用各种手段削弱豪门贵族,让权利渐渐集中在代天帝的手底。

  但当时的他依旧非常贤明而充满企图心。在魔族平静千年后,野心勃勃的想扩张人间领土时,他力主不再和谈,而是豪迈的出军,并且御驾亲征时,朝臣没有阻止,因为军系已经大换血过了,几乎都是新生代的、代天帝的人马。
  连西王母都没有反对。她急着巩固帝喾的地位,对付魔族不算是什么危险,但御驾亲征的巨大战功却可以让她的独生子立稳脚跟。
  当中只有朱颜反对,但她只淡淡跟帝喾提,「大动干戈,非三界之福。」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意气风发的代天帝豪笑,「我会带你去的。」
  朱颜张了张嘴,却还是温顺的闭上。身为帝喾的稳心符,她哀伤的发现,她的丈夫的确往着疯狂的道路走去,只是步骤缓慢而温和,几乎无人察觉。
  跟去也好。她已经不再有不忿和绝望,而是一种灰烬似的认命。若能跟着帝喾,万一他有什么暴烈的行为时,还愿意听她的劝。这些年,在她手底已经抢救不少人命了。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因为这一切,都是希望这个世界安稳。陆浩还没死,他渐渐的累积战功,已经是将军了。而陆将军直到现在依旧没有妻室,自律甚严,甚至回天建造了宏伟的将军府,虽然很少住在那儿。
  他将自家庭园取名叫做「忆柳」,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那园子里一棵柳树也没有。
  但朱颜知道。
  他们曾经在柳岸边散步,说过要有方小小房舍,种满柳树。
  现在只能回忆,也只剩下回忆。相隔永远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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