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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地(3)


  那是一个无雪的冬天,夜晚的天地之间充斥着非常生硬的冷。走风漏气的破庙里,几个人围着一小堆篝火,不敢烧得太旺太明亮,也不能不烤火,就紧密地凑成一圈。 逃兵是大庚抓的壮丁,来自温暖的西南。足以杀人的寒冷中,他们绝望且迷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去,也不知道活着回乡的下场。说到雷大器和罗素伦芦扬,他们都是一肚子怨气。 “唉,夏天打下京城,不是说从今往后就是大庚的天下了吗?还不到半年。”年轻的士兵冷得直哆嗦,“这些人是哪里来的,听都没听过,这么能打。那火铳……比我们人还多。”提起来,吓得快哭了。 鹿知缩着脖子嘀咕:“听说是铁布郡的,闹了二十来年了。” “铁布郡?”逃兵们感到困惑。其中一个像是对自己的见识十分自信,摇头说:“不可能吧?铁布郡的人口全加起来还没昱朝驻军的一半多。哪里来这样的军队?口音、样貌,肯定不是昱人。昱朝没有这么能打的队伍。我看是从海兰尼塔来的。” “我听人说,他们对昱朝深恶痛绝,改了衣着样貌,要建一个新国家。”鹿知说,“除了铁布郡,周围地方愿意跟着他们的,都改音变服,人渐渐多了。” 逃兵们僵硬的面孔仿佛似懂非懂,或许仅仅是冻得不能动。终于有一个人颤巍巍地、恨恨地骂起来:“雷大器这帮孙子,只让今天打这里、明天打那里,什么也不告诉我们。遇到拿刀的往上冲,遇到拿火铳的一样往上冲。遇上游兵散勇是一个打法,遇上打了二十年的,还是一样的打法……整天说大话,打下这里那里,就老子这里九条命都快输光了。” “不忽悠,谁跟着打仗?”那个自以为见多识广的逃兵嘟哝着,小心地添了一根细柴,问:“这个大新,拿什么好处忽悠人?” 跳跃的火光让浑身哆嗦的年轻人舒服了一点,含着泪愤愤说:“想跟天王们要好处?这条命都不肯留给我们!雷大器说给地,打下江山,全天下的地给我们分。我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见。” 受伤的方月衍一声冷笑,虚弱地说:“从古到今,哪个造反的不是这么说……怎么这地总没落到你们手里呢?” 鹿知小声说:“大新天王给什么,我也不清楚。人家给我念告示,说大新要建一个新国家,人跟人都是平等的。不分什么族、什么姓,大新的子民只有一种,就是‘新’民。” 逃兵们的脸上又呈现迷惘。过了好一会儿,之前谩骂的士兵困惑地问:“平等是什么玩意儿?谁他妈卖命是为了跟别人一样?老子要当人上人,要过好日子!” 鹿知从那句豪言壮语中回过神,脸色沉得更冷峻。“原来你是为几个逃兵的话,背叛天王。” 方月衍的的微笑忽然变得让人心惊肉跳。“芦扬很精明——弱小的铁布郡,和昱朝对着干,就像顽童朝爹扔泥巴,没胜算。他改了姓氏、改了样貌,让人感觉你们和昱民截然不同,不是父子、长幼,是初生虎与垂死牛的较量。因此聚集的人,自信而且格外能抱成团,我也一样,迫不及待摆脱了昱民的身份,感到自己与众不同。但这是打仗的办法,不是治国的办法。打仗是少数人的事,治国是要管多数人。” 他冷笑说:“多数人想的是什么呢?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真平等。他们想要的,是跟比自己有钱、有权的人平等,没人愿意同更惨更糟的人平等。我听得浑身发冷,突然发现芦扬赢不了。他的理想糟透了,跟人性是反的,输定了。” 看鹿知的脸色更加阴沉,方月衍安然说:“不信你问问这个小姑娘——我们华姓有几千年文脉,几千年智慧,为什么没人想起平等这回事?因为不可能。假如芦扬成为天子,他会跟谁平等呢?” 他忽然指着砚君,而她没法作答:这些话单拎出哪一句都很难听。但他淡然的态度,循循善诱的语调,还有他所讲的事实,不留情面却语出平和,危言耸听又推心置腹。砚君不由得被他从容的声音吸引,听了进去,觉得他所说的实在是无法反驳。 “还是这套陈词滥调。”鹿知挥了一下手,清晰有力地说:“每次跟你说话,最终总是发现我跟你无话可说。谈正事。名单在哪儿?”方月衍惋惜地摇头,但也不再坚持,向身后招手。 远处的侍从捧过来木托盘,里面是一厚叠折好的纸。鹿知拿起来翻看,发现字也不大,从头到尾大概一百多人。“这么多人!” “天下皆知我重情义。如今有谈判的机会,怎能丢下昔日为我落入囹圄的旧交呢。”方月衍挑衅似的扬眉问:“芦扬要换几个?” 鹿知不甘示弱地冷笑:“我们没打过几回败仗,也从来没有丢下朋友坐牢。”方月衍受了当面讽刺,只是笑一笑,说:“那我要拿什么换?事先说好——你带来那堆火铳差不多都是废铁,我已经吃亏。换人这事可不能再狮子大开口啊。”鹿知说:“郑莲笑的帐,你记她头上。至于换什么人,到了那天我再告诉你。免得你心里不踏实,提前下毒手。” 砚君在旁边站了这么久,听他们一言一语地交锋,正有些跟不上,猛然听到这事,心突然飞快地跳。可是拿不准这两人之间到底是随便玩笑,还是剑拔弩张,尤其方月衍的笑脸,完全猜不出是喜是怒。说错了话,可收不回来,搞不好酿成大祸。 鹿知听见她重重的呼吸,若无其事地问方月衍:“对了,向你打听一个人——苏牧亭,现在是死是活?”猛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砚君身子一震,去看大成天王的反应。方月衍挑了挑眉问:“你怎么问起他?” “你就说这人是死是活。” 方月衍的嘴唇动了一下,闲闲地回答:“可能活着吧,我好久没留意。傻里傻气的老顽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说话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向砚君身上瞟了一眼。 鹿知心想,原来傻也能代代相传,嘴里说:“傻里傻气,你一年往人家家里跑三四十趟?”方月衍哈哈大笑:“这种茅庐,我闲来无事要走访十几个,哪儿能个个藏着诸葛亮呢。不过他家的饭真好吃——厨子还在,你待会儿尝尝他的手艺。”鹿知微笑说:“好啊,我想尝尝他做的松仁笋粒肉丸子,是不是真的好吃到让你每天吃。” 他突然说出这种细节,方月衍只是眯缝眼睛笑道:“主要是不腻。倒也没有比别的肉菜更出色。”稍稍停顿,望向砚君说:“这么说,这个苏砚君,就是那个苏砚君了。” 砚君惊了一刹,不知他几时看穿自己的身份。鹿知不慌不忙地责问:“什么这个那个?你们这里,不是不能直呼女子的芳名吗?” 方月衍站起身抖了抖衣衫,森森冷笑:“你真以为,除夕还有客栈放着好好的年不过,开了门做两位客人的生意?嘁!哪个客栈舍得给你做那么大碗的年糕汤,还加满好料?”鹿知眨了一下眼睛就恢复从容神色,“哟,你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那就多谢你破费了。” “小意思。”方月衍随意挥了挥手,“我还有事,你先休息。大过年还忙公务的,全天下也只剩我们俩了。哦不对——还有你哥哥芦扬。今天登基了吗?” 他说得非常随便,砚君一下子没能听明白是不是玩笑。鹿知面无表情地回答:“承蒙关心。这会儿应该走完所有的过场了。” “听说找到玉玺?真的还是假的?” 鹿知白他一眼,“你不愿意信,真的也是假的。你愿意信,假的也是真的。”方月衍不住地笑着摇头,说:“练嘴皮子的功夫,我这徒弟是一辈子追不上你这师父。苏家宅院漂亮得很,想看就多看看。有苏小姐充当向导,我就不费心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鹿知和他见过面,再没有别的要紧事,随便在苏家园林里观赏。砚君跟在他后面,小声说:“七爷……” 不需要她说出来,他就知道她想问什么,不愿意别人听见,低声说:“方月衍疑心很重。看我带来一个陌生女子,铁定查你祖宗三代。他怀疑我对你有私心所以问起你的父亲,对令尊反倒是好事。至少他不会急着谋害。” 他平常吓唬人的样子,砚君早就看眼熟了,但这次不一样。话锋里森森的寒意,激得她打个哆嗦。“你自己再想想办法。”他说,“如果我开口,以大新天王的名义要求交换,他疑心你父亲能给大新什么好处,没准先下毒手。” 砚君用力点头,说:“我现在就去找父亲的旧交。”临走又想起一事:“你怎么知道大成天王喜欢府里厨师做的肉丸?”鹿知不答,她便不再追问,提醒说:“我们地方菜里的肉丸做得特别大。你见了可别太惊讶,露出破绽。”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比划。 其实方月衍已知道她是谁,当然也知道她能告诉他多少事情,但鹿知还是抿嘴笑笑说:“这么大啊!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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