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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终点


  
25.终点
突如其来的大雪将一行人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厚重的雪花彼此拥抱着从天而降,上演一场赶尽杀绝的奇袭。不仅金舜英彻底傻眼,连驾车的两匹马也被眼前景象惊吓。
大新士兵操着他们的土语大声吆喝,马匹全然不理会。少年士兵急了,开始用大昱官话叫骂,“什么马?下雪也没有见过?”年长的士兵解下缠着手臂的护腕,将它们的眼睛蒙住,又去检视它们的马蹄,嘴里低声喃喃着绵长的、含义不明的声音。
他们的举动总让金舜英满头雾水。假砚君仰面靠在车板上,却对外面一举一动的举动了如指掌。“那是他们的巫唱,同动物交谈的语言。”
金舜英觉得好笑,可是那两匹扯着马车摇晃不定的马,不久之后就安稳下来,很快她就听到士兵们吆喝着土语,毫不费力地继续赶路。“这帮蛮子还真是懂邪门歪道。”金舜英带着少许的敬畏和自疑,勉强挤出一句贴切的评语,“和人说话要费老大劲,和马说话倒是利索得很。”
假砚君闭目养神,漫不经心地说:“不仅是马。鸟,犬,还有很多奇怪的东西,据说他们都能够交流。”金舜英失笑道:“真的假的?”
“楚狄赫人刚开始造反的时候,朝廷已经将他们一网打尽,全部囚禁在地笼之中。你知道他们怎样逃走?狼为他们打了地洞!有预言说,楚狄赫人要在大地上建立野兽的国家,狼、鱼、熊、雕的国度。”
墨君听了感到害怕,小声问:“大新是野兽的国吗?我们会不会被吃掉?”假砚君笑道:“自从帝京沦陷,我还是第一次回到这块土地上。有没有狼鱼熊雕,走着就知道。”
金舜英看着他平静的脸,问:“你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他不接话。金舜英自顾自神往地说:“我也在京城生活过几年。春天的时候,一群官夫人结伴去西山上看海棠花。当时只顾着观察,这个人很木讷、那个人很多嘴很惹人嫌,现在回想——海棠花真美啊!”假砚君沉默不语。
辚辚车轮碾过不知多广大的雪原,天上的雪扑簌簌地拍打车厢,地上的雪咯吱吱的变成结实的冻土。
在这落魄的气氛中,他的声音透出了春天的迷思。“我也去西山看过海棠。很多、很多次。最后一次,海棠花在燃烧……我回头看,腾起的火焰包裹着京城,又或者,燃烧的京城同它们连结在一起。琅霄宫那些千年楠木,烧着时发出的声响,就像此刻车轮下的雪。木头的香味,随风飘了五六里。无数赤红的火星,像千军万马腾上了半空,也许飞到了琅霄——举世无双的琅霄宫,当然应该归于重霄之上。”
他仰着的面孔仿佛在眺望当日的光景,金舜英和墨君屏息凝神,只见眼泪从他脸颊上滑落。
墨君在京城生活时还太小,并没有清晰的记忆,问:“是谁烧了京城?”假砚君提起衣袖擦掉眼泪,回答说:“有人说是最先攻占京城的大庚天王,有人说是弘辉皇帝,大昱最后一位君主。”墨君吃惊地问:“为什么?”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嘿!”金舜英厉色打断他的话。她要防患未然,禁止一切导致苏牧亭丧命的言论,在她儿子心里扎根。不过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墨君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关心别的。“为什么攻占京城的是大庚逆贼,现在却变成了大新逆贼?”
假砚君想回答,先看了看金舜英的脸色。金舜英不给他继续发言的机会,自己说:“大新把大庚打跑了。本来大庚有机会改朝换代,可是本事不够,和大新打着打着,变成了四个天王。”
墨君近来从假砚君口中听到不少前所未闻的话题,益发助长了好奇心,紧接着追问:“大庚是西南方,姐姐婆家曾经住过的地方——那不是离京城很远很远吗?”
“可不是。”金舜英随随便便地答一句,怕这孩子又提出刁钻的问题。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墨君问:“他们既然能打到京城,为什么被打回西南去?”金舜英无法解释,瞪眼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儿来的为什么。”
假砚君低头笑了一下,对墨君说:“原因说起来很可笑——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楚狄赫人。他们……”他转眼观察金舜英的神色。这位挑剔的母亲好像犹豫了片刻,但没有出言反对。
他继续说:“大庚天王带领的只是西南的穷苦人,他们只知道地方官压迫他们,地方官之上的高官也不是好人,整个国家坏透了,皇帝就是坏蛋的头目,他们必须要起来造反。至于国家外围有哪些敌人、敌人是强是弱、要如何在边疆防范——昱朝的皇帝将领当然知道,但那些远在西南的庄稼人、泥瓦匠、货郎、屠夫、说书先生,怎么会知道?就算他们听过一些零零碎碎的风言风语,也仅仅是坊间流言而已,不是及时的、能用于军事部署的情报。他们以为打到京城,推翻皇座就胜利了,不知道推翻皇座之后,昱朝的敌人立刻涌杀过来。”
假砚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带着滑稽的神气说:“他们那时候才知道,楚狄赫人闹得这么凶。不过他们很有信心,因为大庚刚推翻了统治过他们、看似不可能打倒的皇帝。他们以为,所有的敌人都会倒下——结果怎样,人人都知道了。”
墨君完全投入他的解说,入迷似的追问:“如果大庚逆贼早知道北方有楚狄赫人……”
“他会停留在曲霞江之南,给昱朝留半条命,等待时机。”假砚君平淡地说,“若善于经营,整个南方都将是大庚的。大昱腹背受敌,无力南征,还得防范北方的楚狄赫人。而镇压南叛的大昱军队会北调,楚狄赫人至少要再等三年,或者五年。如五年之内南方风调雨顺,大庚的这块宝地足以让他们和楚狄赫人一决雌雄,没准打下大昱之后将楚狄赫人赶回北方。”
忽然,金舜英抬起头直视假砚君的双眼,问:“这也是你们的计划?”
假砚君愣了愣。金舜英寒着脸又问一遍:“这就是你和苏牧亭的计划?拿着他的一百万两黄金,从南方起事,如果五年之内风调雨顺,你们就能打回京城。”假砚君诧异这女人的敏锐,金舜英嗤的笑道:“我可是给人当了一辈子小妾,什么心思不会猜?”
假砚君察觉他刚才紧张的一瞬,喉咙干涩。他咽了口水,明知道不需要再三叮咛,还是警告金舜英:“不要说出去。”金舜英好像没有听见,又好像已经忘了她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马车驶入人烟寥寥的村庄,向村民借宿。墨君对暖炕已经见怪不怪,很快在温暖的温度中放松,嘟哝起梦话。金舜英将孩子的鞋和洗净的棉袜烤在火盆边,自己朝着火光用力揉搓被冷水冻成粉红色的双手。渐渐的,她恢复了活力,问假砚君:“落乌郡有多大?走了几天,前天就说快到县城了,今晚还没到!”
“没有这场雪,明天应该到。”假砚君走到窗前向外看,见少年士兵在悉心照料马匹,口中嘀嘀咕咕地说着马才能听懂的话。“他们很擅长照料牲口。在大雪中也许不成问题。”说着一回头,见金舜英坐在矮凳上睡着了,头歪着抵住暖炕的炕沿,嘴微微张开,释放出平稳的呼吸。
他走过去,轻轻地碰她。她缩了缩身子,头垂到胸前,似乎他再碰一下,她就要栽到火盆里去。他不敢放任她不管,提起她的上身挪到暖炕上,接着又搬她的脚。
她的靴子是告别上次那村庄时,向货郎买的,很结实,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湿透了。也许是这天早些时候,她下马车去拎回玩雪球的墨君时,追了太远。假砚君脱下她的靴子和棉袜,放到火盆旁边去烤。见她的双脚冻得通红,他抓着她的脚踝,让它们悬在床沿外,转身将火盆拖到暖炕边。她很快感觉到温暖,两只不安分的脚惬意而满足地互相蹭了蹭。
他看见,微微地笑起来,换坐到她对面。宽敞的位置让他能像个男人那样分开双膝坐着。
金舜英果然又在半夜醒来。那男人沉默地坐在火盆旁边深思。金舜英已经习惯了发现他没睡:他总是白天在马车上睡,睡的时间总不长,时不时会被墨君的提问惊醒。但他一有空就闭上眼睛,保证白天休息够,他就不惧怕黑夜降临。
他还穿着女装,挽着女髻,可他望着火光的眉目,隐隐透露出了男人的气质。金舜英想,明天一早要给他修眉毛,不然非得被人看穿。但是她又觉得,这样的他很好看,他的眉眼就该是这样,眉毛少一根也可惜。她贪心地多看了一会儿,又睡着了。
她要承认,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是谁。有他在,她可以睡着。
第二天清晨,少年士兵敲着窗棂喊他们出发。金舜英不情愿地离开温暖的被窝,发现假砚君也睡着了。这可是有点罕见。她于心不忍,暂且放过他,连拖带拽把墨君从被窝里弄出来。墨君不情愿地叫嚷,到底惊醒了假砚君,他睁开眼睛望向他们,金舜英发现他的眉已经修剪过,弯弯的两道柳叶轻落在光洁的前额。
连画眉也会,想必曾经在哪位佳人身边扮过张郎吧?金舜英想开玩笑,但士兵的催促越来越不耐烦。她来不及仔细梳洗,但还是谨慎地检视了假砚君的妆容,随后打开门。
世界变成银白一片,连天空也像被雪漂得褪去一层颜色,银灰云层中弥漫着浅白的光。最让金舜英惊诧的不是积雪已经及膝,而是两名士兵已经将农家院落打扫干净。年长的士兵正在屋顶上清理积雪,笨拙而大声地对农家主人说:“不赶快清掉,再下个时辰,就要压塌了。”他从房顶下来时,咬牙切齿说:“雪,冰冷的敌人。”好像每个楚狄赫人都痛恨雪。
大路已经分不出界限。士兵呼喝马匹以稳定的节奏前进,它们像私塾学生用同一声调背书似的,迈着划一的步伐踏雪前进,速度不快但举步自信。这样慢慢地挪到中午,少年士兵敲开马车的门,一脸兴奋地冲墨君招手。
墨君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带着敌意向马车里缩了缩。少年士兵攀着马车边缘,一把抓住墨君,轻松地将他拖到车外。金舜英急得扑过去,看见马车后拖着一块木板,两个男孩站在木板上。
少年冲赶车的前辈喊了一声,马车慢慢地前进,木板在雪面上滑动。墨君摇摇晃晃地大叫时,金舜英也不知疲惫地嚷着“快回来!快回来!”但墨君很快发现了其中的诀窍,不需要手舞足蹈也能保持身体平衡。金舜英再叫“快回来”,他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贪心地玩耍起来。
“好玩吗?”少年兴奋地问。墨君点点头。笑脸很快消隐,他严肃地说:“可我还是会把你们赶回北方去!总有一天!”
怎么会蹦出这么一句话!金舜英的心突的提到嗓子眼,但少年士兵只是哈哈大笑:“我九岁已经杀死鹿了!怎么会被只吃米面的你打败?”他友好地用了“吃米面”而不是最初见面时的“吃草”。
墨君想了想,回答说:“我九岁,父亲已经被杀死了。”
少年愣住,金舜英大声怒喝:“苏墨君!你给我回来!”墨君想爬回马车里,但那对他来说太难,身子一歪就倒在路边的积雪里。少年士兵呼喊前辈停下马车,自己跳到路旁去,拍掉墨君身上的雪花,把他抱回马车上。然后他用动物一样警惕的眼神,看了看墨君。
之后的路上他们再也没有说过话。倒是假砚君说了一句:“这一代大昱人和楚狄赫人,不可能有友谊。”金舜英不高兴地呵斥:“少说几句!”假砚君奇道:“难道你想要苏牧亭的儿子,跟那楚狄赫人成为朋友?”
“两个小孩子当不成朋友,不是因为他是苏牧亭的儿子,是因为你对他胡说八道。”金舜英的指责也引来假砚君的气恼,一路上他也不再跟她说话。
县城出现在眼前的一刻,金舜英无比庆幸她的苦难要结束了。假砚君冷静地说:“告诉他们,我们这种身份的女人,不能蓬头垢面去见官。我们要先找一处客栈梳洗,才能去县衙报告村庄的遭遇。”
金舜英照他说的去做,定定地看着他的双眼,心里知道,梳洗之后只有她一个人会去县衙,当她再回到客栈时,这辈子也不会再见到他。
“你……是谁?”她第六次提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个模糊的答案,但是她认为,她理应得到他亲口说出来。
他的目光清澈,也像被雪擦过似的。他的嘴紧紧地抿着,嘴唇上方的鼻息透露出十足的紧张。看了金舜英足足一刻,他缓缓地摇头。
金舜英的期望变成了压顶的失望,“你答应过的!你答应到了县城就告诉我。”
“太危险了!”他压低声音说。
“有什么危险的?比这一路还危险吗?苏牧亭是为谁而死?你是什么人?”金舜英问了一次又一次,觉得很委屈。她不应该这样发问,应该是他坦诚地告诉她。她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同党,但他分明没有同感。金舜英觉得她被背叛了。
他只是重复着同一句话:“太危险了!”
金舜英终于明白:他不信任她,单是把名字告诉她,都算极大的冒险。于是她什么也不问了。
不仅不问,她打定主意再也不对他说一个字。
客栈很快就找好,很简陋,来往人声嘈杂,不便于说些要紧的话,正好免得沉默显出尴尬。金舜英默默地打开包袱,一层层的衣服中间有套男装,是路上买来的北方男人衣服。金舜英递给他,自己向门外走。
“等一下。”假砚君对她的背影说:“夫人功不可没,来日必当报答。”
金舜英慢慢地转过身,依然微微笑着,说:“动听的话,说一句,就够了。再说下去,我可要识出破绽。”他脸上蒙了一层惊奇,“我的哪句话不诚心?”
金舜英嘴角的笑容未消,却变了味。“你们这些大老爷,觉得我们小百姓做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们给一句回报的承诺,就算额外的良心发现。答应过的事情,可以不做,不是吗?再说,你口口声声说报答,可连我叫什么名字,都没问过。”
他怔忡的时候,金舜英又笑道:“我本来也没图你怎么报答。我报答的是苏牧亭,报答他给我机会,做一次他那样的人。”
一开门,恰好有一股很大的冷风冲着她扑来。假砚君箭步上前将门重新紧闭,“把话说清楚。”
金舜英本来想将下面的话当作玩笑来讲,可是笑意被风吹走,脸上只剩落寞。
“苏牧亭,这辈子从没有这么看得起我,将我算做他们那群高尚人中的一个。”她的声音瑟瑟发抖,“我从来不在乎他高我低。不过日后给墨君讲起今天的事,我大概会很得意。仍然有些事情,是那群高尚人做不来,求我做完的。不管墨君读多少书、发多大财、有多大出息,也不敢将他这个做妾的亲娘,看得比他那做官的爹低一头。”
她看着假砚君,昂然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为了你们的黄粱梦?嘿,你们那美梦,只有你们自己看得重,重到连自己是谁也不能提。”假砚君听完了,放开她的手臂。
“我没有问过你的名字,因为我回报的不是你一个。”他缓缓地说,“被兄长卖掉,被人蔑称为贱妾,但是想在儿子面前昂首挺胸地活着……天下所有你这样的女人,我都会将她们当作帮过我的金舜英,毕生去感恩报答。”
他竟然知道她的名字。金舜英想起来,路上似乎有一次她自报名姓,说“我金舜英”怎么样怎么样,想不到他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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