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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替身


  
14.替身
日夜不过交替了一次,汲月县城却变成另一个样子。
灯笼火把照得县城亮如白昼,大成天王的军队塞满大街小巷,紫色旗帜到处飘扬。家家户户闭门不出,金姨娘的马车驶过街道,哒哒马蹄是唯一的声响,咕噜转动的车轮入如死城。夹路士兵冷冷地注视着马车,没有人上前拦截。车夫几次想停下来弃车逃走,但逃走的念头在士兵们的目光中瞬间幻灭。金姨娘吓得不敢大口出气,瑞英和墨君紧紧依偎在她身边,同样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待到马车停在苏家门前,金姨娘偷偷摸摸从缝隙里向外窥,只见紫色军服的士兵更多。她心中连连叫苦,只得硬着头皮走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大成天王正坐在苏家大门口。
苏家大门修得相当堂皇,上了三级台阶之后,步幅很大的男子也要再走六七步才是门扇。大成天王就在宽敞的门廊下摆开一套檀木桌椅,悠然地喝着酒。他本来就是风流倜傥的男子,于万军之中气定神闲,更显出一股特异的、咄咄逼人的英气。
金姨娘颤颤巍巍上前道声“天王千岁”,勉强挤出笑脸问:“天王百忙之中莅临寒舍,怎么不肯移步宅内给我们蓬荜生辉,却在门前独斟?”
大成天王友好的笑脸捉摸不定。这人称笑面虎的男子,无论什么时候出现在苏家,无论苏牧亭怎样羞辱他,他总能诚挚地、谦和地微笑。据说阵前鏖战时,他有时候也会朗声大笑或者放声长笑。他数不清的朋友、数不清的女人、数不清的敌人,都只记得他微笑的样子。笑就是他的名帖,一千种场合有一千种适当的投递方式。因为他有一千种不同的微笑,苏牧亭比讨厌其他三位天王更加讨厌他。
往常金姨娘和其他女人一样,看着大成天王哈哈大笑或者微微轻笑时很喜欢,但今日并不是往常。
大成天王的笑容在灯光晕染下十分温暖,声音也一样春意盎然:“多日不见,夫人的口才又长进不少。”金姨娘赶忙奉承:“天王过奖。天王这独坐门前自斟自饮的典故,愚妇就参悟不透,还请指点迷津。”
大成天王笑眯眯地喝下一杯酒,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有一事想请夫人指点迷津。我这两年来待你们苏家不薄吧?为什么苏牧亭宁肯拿出百万两黄金,丢给一群乌合之众,也不肯跟我做一番重整山河的宏图大业?”
金姨娘听见“百万两黄金”,心里开始滴血,面上仍强颜欢笑。“他就是那种榆木脑袋。天王这样的英雄人物,这种气吞山河的气概,他哪里能够懂得。天王若是同他计较,真是自贬身份。”
“今天不得不同你家老爷计较一番。”大成天王将酒杯向身后一丢,薄入蝉翼的青玉杯摔得粉身碎骨。士兵如同得了号令似的,从内宅押出苏牧亭。
苏牧亭昂然不屈行至门口,见到金姨娘和墨君母子,忍不住微微地吃了一惊。
大成天王冷笑道:“苏牧亭,我给你们一家整晚时间逃命,算是可怜你的愚忠。既然你夫人自己回来,我就成全她这份义气,成就你们满门忠烈。”
金姨娘一听“满门忠烈”四个字,脑子快要炸了。却听苏牧亭沉静的声音说:“你既然肯放他们一次,就是说他们无足轻重,要紧的人仅仅是我罢了。杀死无足轻重的妇孺,滥杀无辜,对你的威名有什么好处?”
“对我是无足轻重,对你还有些分量。”大成天王嘿嘿笑罢,走到苏牧亭面前说:“可杀可不杀的人,我也没心思多想。一句话——元宝京在哪儿?”
苏牧亭也笑了,摇头道:“我只是出资助军的众人之一,除了出钱再没别的方法报效大昱。现在我连钱也没了。你觉得,像我这种没用的人,会有人特意来告诉我弘熙皇帝的下落?”
大成天王笑眯眯地看着他,没有评价他的话,却说:“如果元宝京只当你是个荷包,掏空就丢掉,那他真是活该走投无路。而你,真是活该被那种皇帝骗光家产。”说完他昂然走下台阶。
士兵们押着苏牧亭,又要绑住金姨娘一行人时,大成天王挥手制止,“他当连累家人、荼害至亲是高风亮节,这种狠毒是我向来最厌恶的。我倒打算给苏家妇孺留条生路。苏牧亭,你家中还有什么人?”
这位大成天王是昱朝罪臣的家仆之子,全家都受牵连而死,仅他一人逃出性命做了反贼。大成天王向来反对株连之法,提起便有切肤之痛,一直伺机废除连坐,只是苦于乱世未定,重刑不宜轻废。既然他亲口承诺,必定不会再为难苏家家人。
苏牧亭说:“家中原有一位老姑妈,昨夜已经安排她远走。小女砚君远嫁落乌郡,中途遇匪,与同伴失散,前日刚刚折返回家。除她与贱妾犬子之外,家中仅剩若干仆役,再无旁人。”金姨娘心下嘀咕:砚君竟然返家了?怎么我完全不知道呢?
碍于今日的形势,她纵然疑惑万分,也不敢在大成天王眼皮底下表现出来。
大成天王微微颔首示意,士兵便将苏家所有人全部赶出,果然有位衣装淡雅的小姐在人群中,脸以面纱蒙着。大成天王走到近前端详,立刻有士兵举着火把为他照亮。
绣着朵朵白梅的白色长纱,却不肯将主人面貌轻易示人。摇曳火光之中,大成天王只看见轻纱之下高挑斜月髻,朦胧可见瓜子脸上鼻梁挺直,双眉弯弯睫毛纤长,两片朱唇吹出兰息,引动白纱上片片梅花轻颤。“果然如传闻所言,苏小姐才貌双全,是汲月县的第一佳人。”大成天王叹道,“可惜嫁人了。”
金姨娘心中冷气飕飕,暗自惊噫:这女人是谁?她绝不是砚君!
她正心魂动摇,苏牧亭被士兵推搡着走过来,盯住她的眼睛说:“孩子们就要辛苦你了。”金姨娘听出他话音郑重,显然不是为了墨君,而是为了那个假冒的苏砚君,一时气愤道:“我自己的孩子,还要你说!至于你那好女儿,不累死我就好!”
金姨娘与苏砚君之间不睦,大成天王早有耳闻,此时对她的抱怨没有格外当真。他的目光仍想透过白纱看清楚下面的容颜,一时有些分心,没去留意金姨娘。
苏牧亭眼中的气势和缓下来,忽生愧意,声调也降低了,“这些年……唉,你怎么会回来呢?”
他说完这句话,就被一列士兵推着走。金姨娘目送他背影,忽然追上去扯着他的衣袖,大声说:“这些年,你对我说了一百万句屁话,只说过一句中听的。”
苏牧亭侧脸看着她,见这年轻女人漂亮的脸上挂着一颗小小的泪珠,不多也不少。他还是第一次看见野猫之王金舜英哭。不是撒泼嚎啕,拿两道咸水作为武器,而是从心里珍重地交出一滴清澈。
“就那么一句中听的话——你看懂了,我听懂了,就这样。”她说。
苏牧亭想不起来是什么样的一句话,可他笑了笑,装作自己想起来了。
这样的分别会比较好。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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