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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遗珍


  
04.遗珍
搞了这么热闹的一回,金姨娘却什么好处都没有,不死心,热情邀请连夫人住在苏家,反正有的是地方。连夫人婉言谢绝,说是一行人已经在城中白莲庵借住。她今年开始吃斋,情愿住得离佛祖近些。
白莲庵只是个巴掌大的小院子,住着肯定不舒服,也不合连家这种富豪的做派。金姨娘觉得蹊跷,可又不能勉强她,转念想,这位精明的夫人不容易巴结,不来住也好,省得自己白费力伺候。
连夫人初定三日之后启程,砚君的离家之日近在咫尺,苏家也忙活起来。砚君这时候检点自己的嫁妆,一看之下气得脸色发青:大衣箱倒是蔚为壮观,但里面的东西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越往下翻越不能看。她一过门就临近秋冬,嫁妆里的冬装却寒碜得让人脸红。
金姨娘哼了一声,满不在乎地说:“你过了门就是连家的人,缺什么少什么,那边当然会管,何必在父母身上剜这一刀?难不成风风光光打发了你,让你父亲弟弟都喝西北风去?”
砚君知道她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大约拿去偿赌债,要也要不出来了。事已至此,为这事情跟她对簿公堂也没意思,砚君当着金姨娘的面狠狠摔上箱子,检点自己要带的书籍法帖。
她心爱的东西没有多少,多是些文房用品。正在检点,忽见父亲带人送来一个小箱子。苏牧亭亲手开了箱,从容说:“这是你祖父和我收藏的墨、砚,送给你做一份嫁妆。”砚君忙道:“爹一向喜爱,女儿不能带走。”
苏牧亭摆手道:“连家的家风你也有耳闻。他家不在乎什么‘七出’‘三不去’,想离婚就离婚,莫名其妙把一个媳妇撵出门。表面上说不能生养——年轻媳妇,哪有早早断定不能生养的道理?背后多半是难言之隐。你做事我一百个放心,料想你不会被人挑出是非长短。但万一他们又为荒谬缘故,使出那套不讲理的招数,你要回来也需盘缠,可将这些东西变卖。若是到时无所归依,有份私房,也可设法另谋生路。”
砚君听他这话仿若遗言,似乎父女再不能相见了,不免又惊异又难过。苏牧亭又道:“你弟弟不是上进的材料,这些东西给他留着也是糟蹋,搞不好早晚被你姨娘偷偷拿去卖掉。苏家只有我与你略懂其中珍贵,莫让他们糟践了。”
砚君怕父亲看见眼泪,忙低头细看箱中的东西,见有端砚四方,其中一方带着曼妙冰纹,另一方砚上有七八个鱼脑冻。单这两块砚,在大昱未亡时已值万金。
再看箱里还有玉麟派名家印鉴墨两盘,一个印鉴是大师韩老松,另一个是他师弟俞老梅。前些年,庞山王为让自己的收藏价值翻倍,从各地高价搜求老松墨之后,差不多全部毁掉,以至于一盘老松墨号称万金难求,称得上收藏者眼中的稀世奇珍。
砚君看到这里已经心惊,再看下面还有鉴古斋、函璞斋好墨各三匣,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平日有人说苏家富有,她没觉得多了不起。今日见她父亲亮出收藏,不免惊叹:收着这许多宝贝,家境离日落西山还有一百年,何必要她远嫁?她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苏牧亭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叠纸塞到她手里。砚君展开一看是几张银票,每张数额不大,加起来也有一百七八十两。她奇道:“爹从哪里来的?”
苏牧亭低声说:“你祖母去世时,几个同僚凑的份子钱,我一直压着没拿出去。几个小钱,你带在身边打点。近来时局不稳,听说各地票号多少都有麻烦,留在我手里,不知几时变成一叠废纸。正好是从他们落乌郡的老票号签出来的,想必在他们老家还不用担心兑换。”
说到这里,苏牧亭搓搓手,又说:“砚君,我想你对这门亲事还有怨言,且听我的道理——为父行将就木,困居这里权当隐遁。可你年纪还轻,耽搁不起。若是嫁在本地,过几年为父入土,你姨娘折腾完了家产,少不了日日烦你,惹得你婆家生厌,让你为难。”
砚君忙说:“爹怎能这样说呢?爹只有墨君一个儿子,他年纪尚小,当姐姐的岂有不管不顾的道理?他日姨娘和弟弟有难,砚君就算远在千里,也不能置之不理。”苏牧亭连连摇手,“墨君的将来,我自有安排,你只要好好把握这份姻缘,不要让老父日后自责误你终身,就是最大的孝道。”
女儿自小向往诗琴唱和的姻缘,苏牧亭也了解,想了想又叮嘱:“我看连家少爷不像向学之人。你若有心,可以潜移默化,倘若他不是那块材料,你切勿执拗。人各有志,只要夫妻和睦,稍有美中不足也无妨。切忌自负才气,时时以为屈就了夫婿。再说,为人重在忠义正直。有才之士我们见得少吗?纷纷在大成逆贼面前卑躬屈膝,凭着微薄的才华求官取财。这种人越是学富五车,越是侮辱了读过的圣贤书。”
砚君知道父亲已看出她对连少爷不甚满意,暗道一声惭愧,喏喏答应。
“砚君,世道变了。”苏牧亭慨叹时,骤然显出他对这桃花源之外的世界多少还是关心的。“自你识字、懂事,我便教你事长辈以孝道、待他人以谦和,教你心无怨怼、口无妄言,不得损人利己,不可无事生非——可世道变了,这世道连皇上也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人心不古,三界火宅。”
砚君说:“我只用心恪守本分,世道再怎么变,终不能指美为丑。”
“如今的世道,正是颠倒美丑啊!”苏牧亭一声长叹,“倘若善人多,谁会把仗义轻财当作犯傻?忠臣多时,谁会把守节当作奇谈?如今,仅有的一点点善良,传出去都说是蠢,仅有的一点点忠诚,被人当作清高、自命不凡——如今的世道啊!”
砚君一时无语,苏牧亭不住摇头叹息,最后说:“连士玉为人圆滑,然而做人没有立场。没有让自己站得住、站得直的信仰,全副力气耗在左右摇摆上,终究要倒,倒下就再没有力气起来。你今日是连家的儿媳,他日是连家的主母,要学会做聪明妇人,切忌终日困在书斋中独善其身。眼光放开,去看高墙之外,审时度势,莫失敬于长辈,但也不可盲从你公婆。”                                                                                                                        
砚君讶异父亲对连士玉的前途如此不看好,竟还将自己嫁到他家,正要疑问,苏牧亭咳嗽一声,道:“话也就这么多了,你好好准备行李吧。”匆匆转身之前,眼眶里有泪光闪烁。砚君深感父亲慈爱,便将疑问先放一边。想到骨肉分离在即,不禁又伤心了一阵。
珍荣在旁挖空心思宽慰她,可苏砚君所知的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比远嫁异乡更令人难过,既然不知道更惨痛的事情,就无法将这件事轻轻带过。所幸的是珍荣已经决定要跟随砚君远嫁,日后还有一张家乡来的面孔相伴,总好过独自在万里之外漂流。
砚君铭感珍荣的情深义重,总觉得亏欠她,收拾自己带不走的东西时,挑出一些送给她。珍荣忍不住笑道:“你带不走的,难道我能拿得动吗?就是搬家,也没有搬这么干净的。实在舍不得的,我腾出箱子来给你装着。”
砚君恍然醒悟:她不可能把童年生活的地方一起带走。从此花了更多时间在家中各处流连,努力记住她嬉戏过的花园,读过书的书房,以及每一片屋瓦上方的云彩和月光。
苏牧亭对女儿的不舍没有绝好的表达,砚君离家那日,他颇为郑重地邀请亲朋好友,置办酒席为女儿送嫁。在苏家而言,这日便是女儿出嫁,与寻常出嫁的差别仅在新郎离得远了些。
他本来就以饱读诗书自负,加上看不惯现实又无可发泄,只能更加极端地推崇美化古人。这场送嫁,十足的古礼古韵。连夫人虽然就在城内,但苏牧亭查遍种种礼志,未见哪里能将亲家母接来家中受礼。古人没有说可以,在苏牧亭看来就是不可,因此只管做足送嫁的全套功夫。
亲朋好友早听说这桩突然的姻缘,今日终于眼见为实,都觉得有违苏家的作风。满座亲朋也有猜金姨娘已经败光苏家家底的,也有猜连士玉在西南靠金山银矿翡翠坑发了大财的,也有鄙薄苏家门第衰落的,也有暗中嘀咕苏家狠心将独女远嫁的,总而言之还是一团热闹。
盛宴散去,苏牧亭亲自送到城外十里亭。
连夫人一行十几辆大车早就等在那里,见砚君过来,连夫人笑吟吟迎上去拉着她的手道:“今日起就是一家人了。”苏牧亭没有像前日那样回避,双方以礼相待。苏牧亭觉得连夫人看起来还算明理妇人,心中稍稍放宽。
砚君的嫁妆有五辆大车,连夫人当即指挥管事去向车夫们交待行程和规矩,自己手拉着手送砚君坐到车上。苏牧亭又隔窗握紧女儿的手叮咛:“砚君,你今日便是出阁了,日后不可任意使大小姐脾气,要拿自己当别人家的媳妇。凡事忍三分,闲话瞒两头,一家都太平。”砚君忍住眼泪,说:“父亲叮嘱,女儿谨记不敢忘。”
苏牧亭担心自己的红眼圈快要掩饰不住,急急地说:“到了来封家书。”说罢将窗帘一把扯下,向赶车的人道:“走吧!向大路上平稳的地方走!少些颠簸,莫图快。天色暗了就寻店,迟些日子不打紧,但求路上安全。”
砚君隔着帘子听得清清楚楚,顾不上什么闺门风范,推开帘子紧紧盯住父亲的背影。他正一步步走出苏砚君的童年、少年,砚君觉得他再一转身,她马上就剩下孤身一人,没有苏砚君和她父亲苏牧亭,只有一个陌生的连苏氏,踏上一条前所未知的道路。
苏牧亭没有发现女儿的恐惧,犹自和车夫们一个个地交待。砚君看不见父亲的脸,只能看见他对面的车夫们笑眯眯的模样。他们觉得苏牧亭的絮叨和担忧有些可笑,但他们的笑脸让砚君仿佛看见了父亲脸上的牵挂和紧张。她的泪珠顷刻滚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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