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BEAST线
富人区是千鹤与织田作之助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所在，居然会对眼前人产生熟悉感，不止是因为平行世界的他们早有交集，也是他们的确有过一面之缘的缘故。
将织田作之助调职到自己身边，并对他进行一段时间的观察以后，千鹤就确定了这一点。
也许织田先生已经不记得了，但她是不会忘记的。
数年前，织田作之助在一条穿城而过的河边遇见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小孩。
天色已晚，这片河滩附近没有什么光源，要不是那个小孩裹着一件颜色显眼的宽大外衣，可能就连他都未必能注意到桥洞下面居然蜷缩着一个活物。
是很奇怪的小孩，脏兮兮的白大褂像是偷拿了诊所的大人的，完全不合身。下面穿着严严实实的深色卫衣，用兜帽套着脑袋，抱着膝盖倚靠在坚硬的水泥桥墩上，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距离很远，光线又太暗，织田不能确定这个孩子的年龄和性别。
他见不得小孩这么晚了还单独待在外面，横滨的夜晚可不太平啊。
织田走下河滩，顺着松软的草地走到桥洞口，向里面张望一眼。小孩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对他的靠近不理不睬，连一束目光都不屑分给他。
织田没有介意，他留意到小孩隐藏在阴影下的侧脸，寂静的桥洞下，他还可以听见小孩微弱的呼吸声。似乎是个女孩子，年纪不算大，在这种地方过夜可不妙。
他在衣兜里找了找，摸出了一颗晚上餐厅活动送的星星糖，整个人都多了一分与小孩对话的底气：“如果你愿意和我说话，这颗糖就送给你怎么样？”
小孩从原本的姿势里解放出来，动作僵硬得古怪，也不知道坐在这里发呆多久了。藏在兜帽下的脸蛋缓慢抬起几公分，似乎在观察对方这么做的动机。
气氛安静得诡异，换一个人都会因为耐心耗尽而转身离开，但织田没有，他依旧保持着原本的姿势，低头注视着看上去反应迟钝的小孩。
其实他也并不完全是刻意等待，只是在刚才的某个瞬间，脑海中浮现了自己死亡的画面。这是他的异能力「天衣无缝」，可以预知五六秒钟内的未来，奇怪的是往日他都能从过程中看到自己因何而死，并且立刻警觉起来设法应对，这一次却只有他已经身死的画面。
在那五秒以上六秒未满的时间内，只有静止的死相而已。
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知道如果他继续按照原本的想法行动，就会死。
织田中止了放下糖果的动作，又作了其他尝试，无一例外会为自己招致死亡。他因为一时好心的举动，却险些给自己招致灾祸。
如果现在离开呢？
这次织田倒是看清楚了，离开的话也会有危险，由此可见这个小姑娘作为灾源是个十分难缠的家伙。
这次又可以说，换作一般人肯定早就吓得转身逃跑了，然而织田作之助并非一般人，不仅保持近乎淡漠的镇静，而且经过几番努力之后，他还找到了合理解决的方法。
没有再死掉，织田作之助便将糖果放在小孩身边，半蹲下来试图和她聊些什么。
他刚张开嘴，话语就卡在了喉咙中。
又出现了，死亡的画面。
……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
“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呢。”
小孩终于开口了，果不其然是个小姑娘，声音喑哑干涩，不知有多久没说过话了。
她的语气淡漠中夹杂着一丝不屑，冷笑声呼之欲出，可是织田却听出了她气音中的虚弱。
很明显是个正在流浪的孩子。织田作之助心想，白大褂的一角被洞外的微光照映着，他勉强看清楚衣角溅上的少许血点。还有一些其他污迹，一同将洁白的衣角染成尴尬的混色。
“你吃饭了吗？”
“……”
女孩为对方的提问沉默了，忽然开口道：“先生，我既不是流浪儿，也没有在受饥寒之苦。我正在离家出走，拒食也并没有给我带来困扰。”
虽然这孩子的说法有些奇怪，但我明白她的意思了。
织田作之助一言不发地站起身离开，女孩等他一走，拿起手边的那颗糖果，随手投进河中。听见清晰的落水声之后，她打了个无聊的呵欠，换了个姿势继续发呆。
他还会回来的。
织田作之助确实只是暂时离开，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速食面包和饮用水，之后又回到了女孩所在的桥洞。她还坐在那里，这一次织田看得更清楚，她是在注视着洞外的河面，似乎对她来说只有眼前奔涌的河流才是世上唯一有趣的所在。
但是这孩子周围似乎存在某种干扰认知的物质，即便是他也无法看清她的神态，甚至连五官都模糊不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非常危险，织田从来没有面临像刚才那样密集的死亡景象，他暗自吃惊之余，却没有选择避开。
这也是让女孩感到意外的地方，居然敢靠再次近她的家伙，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先生还真是锲而不舍呢。”女孩用无聊的语气说，“不管努力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与其就这么浪费生命，还不如去做点更有意义的事情。”
织田作之助看了看她，从购物袋中拿出面包：“这么说，你是下定决心不愿意吃东西了。”
女孩沉默了半晌，忽然短促地笑了一下。
“哈，您可真是……”
“我不会伤害你的。”织田作之助开门见山地说，“这是河岸上那条街转角处开的便利店里的面包，我特意看过了保质期，虽然不是热气腾腾的饭菜，但也勉强可以充饥。考虑到空腹最好不要摄入乳糖的因素，我买了饮用水协助吞咽，这样干燥的面食也不会噎到。”
“不是这个问题吧。”
女孩为难地说，第一次感觉到无力。但是很快，她的口吻又带上了嘲讽意味。
“你是笨蛋吗？”
“如果你执意不肯吃的话，我的确像是一个笨蛋。”织田拨弄了一下购物袋里的其他食物，果真拿出了一瓶矿泉水，想了一下，自己先打开喝了一口。
“你也知道啊。”
“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看不得小孩子挨饿受苦，身体不由自主就擅自做了决定。”
“拙劣的谎言。”
“我没有说谎的必要。”
“你有，你当然有。”女孩的声音变得有些刻薄，她厌倦地说，“因为我是你今晚的目标，杀手先生。”
那个时候的织田作之助，已经放弃当杀手了，眼前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是他的目标。他的的确确，只是偶然间发现了这个饥饿孤独的小姑娘，并且试图做点什么而已。
但他也知道，寻常女孩不会把陌生人当成杀手。这不是巧合，说是人贩子还说得过去，说成是杀手——她一定经常遇到这种事吧。
就算是这样，这孩子还是要离家出走吗？
她身上都太多的谜团，不过，织田作之助并没有刻意探究的打算。
“我已经金盆洗手了，但我还是有点好奇，你怎么看出来的？”
“这不是一目了然吗？你的走路姿势就和普通人不同。”
织田也不知道究竟哪里一目了然了，走路姿势的话，倒是让他很在意，他下意识低头，然后再次看到了自己的死亡画面。
这次他看清楚了，顺势屈身抱住女孩往另一侧躲开，同时控制住她打算刺伤自己腹部的那只手——预计刺入的地方不是要害但的确会影响行动，很显然是在试探，她差不多猜出了他的异能——丢下了那把藏在袖中的手术刀，原先所站的位置上留下了密集的弹坑。
袭击者见攻击无效，索性走进来朝两人开枪扫射，桥洞两头都被包围住了。
织田作之助凭借自己的身手从枪林弹雨中脱身，其实他最担心的是怀里的女孩子会有别的小动作，倒不是怕她趁机攻击，纵然她已经猜到非致命攻击不会触发「天衣无缝」，织田本身的反应速度和经验也足够应付她的那些危险行为。他更担心女孩会挣脱逃开，然后反而伤到自己，毕竟她看起来是这样充满戒备，像是流浪的小奶猫习惯了冲靠近的所有人哈气伸爪，实际上也同样脆弱。
所以织田作之助抱得非常紧，不给她丝毫脱身机会。
所幸女孩比他想象中身轻力微，单手就能控制住，也出乎意料地没有继续挣扎，织田作之助就把注意力全放在那些袭击者身上。不过须臾之间，所有雇佣兵都躺下失去了意识，他这才将女孩放开。
“不会补刀吗？快把他们杀掉。”女孩用命令式的口吻说。
又是试探。
“我不会杀人的。”
“你是杀手吧？”
“金盆洗手了。”
“笨蛋。”
“哦。”
女孩冷哼了一声，显然不相信织田的说辞，反倒觉得更有可能是这些家伙串通好的。为了验证这一点，她在黑暗中紧盯着织田的动作，慢慢蹲下身接触了为首那个人的身体。
织田作之助亲眼看到地上的头目浑身抽搐了一下，之后就没有之后了。
反倒是这个女孩子，再站起身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下来，甚至轻松地说：“你可以走了。这里很危险，犯不着招惹。”
“在干活之前，先吃点面包恢复体力吧。”
织田作之助没走，反而把面包递给她，提醒她因为多日的拒食行为非常虚弱的事实。
这一次，女孩总算是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撕开包装袋，小小地抿了一口。
“……谢啦，就勉强假装你没有别的目的好了。”
“是是。”织田陪同她吃着面包，随口应答道。
真是个骄傲的孩子啊。
“哼，虽然金盆洗手了，但是看到有小孩子就凑过去，还差点卷入属于暗杀者的麻烦事务当中。你果然还是个笨蛋，怎么想都是笨蛋。”
“哦。”
织田作之助笑了起来。
如今身在mafia的千鹤回忆起这件往事，不禁轻笑几声，把身边随行执行任务的下属搞得紧张起来，不知道她究竟在算计些什么。鬼牌的情绪是出了名的平和稳定，也正因如此，她的每一次情绪转变都耐人寻味。
千鹤并不在意下属的想法，反倒继续回味那段在她看来非常离奇的遭遇。那天夜晚和织田先生一起在河边把各自手中的面包吃完，让三天颗粒未进的她恢复了一点体力，织田作之助不知道的是，这在后半夜帮了她大忙。
她也记得自己是如何从满心抗拒到愿意和陌生人分享同一杯水——主要是担心对方做手脚——那是从监狱里离开后，第一次与路人正常对话吧？
织田作之助没有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对她的身份感兴趣的迹象，他只关心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她要拒食。
“现在拒食已经没有意义了，告诉你也无妨。”千鹤边啃面包边回答，平缓的语气终于有了一点起伏，“谁让我想要挑战自我呢！”
“这样啊，这是第几天？”
“第三天哦！最开始的痛苦现在完全感受不到，身体已经麻木，几乎没办法动弹，所以无所谓了，不必继续拒食。”
“唔，为什么呢？”
“不是说了吗，因为身体失去对饥饿的感知力。本来就是为了感受饥饿带给我的痛苦，现在已经逐渐失去知觉了，那拒食就没有意义了吧。再这样下去，连我也会混淆我和这些尸体的区别呢。”
千鹤说完，不轻不重地踢了地上的尸体一脚，织田作之助发现，刚才还只是昏迷的雇佣兵不知在何时死亡了。他想起自己看到的死亡画面，心说如果没有异能力的话，躺在这里的人应该就是自己了吧。
“活人和尸体不一样。”身为前任杀手的他还是很有发言权的。
“就是这个道理！”千鹤开心地说，“因为尸体没有任何感觉。”
“所以才要故意刺激自己吗？倒是不难理解，但是，让自己痛苦未免太残忍了。”
织田作之助说着，把最后一口水留给了千鹤。至于她这么虐待自己的理由，他可就太不认同了。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让这个年纪的女孩产生这种观点的呢？
“现在你有什么感觉？”
“有点发胀，果然面包会被水泡发的吧，长期不进食最好还是不要一次性摄入这么多面食呢。”女孩摸摸肚子，掩唇打了一个无声的嗝，看得出还挺讲究的。
织田作之助不禁觉得自己买的食物太简陋了，可是直接买便当的话，又怕她不肯吃。
“我的错，很难受吗？”
“不过如此罢了。”小姑娘骄傲地说。
“那就好。”织田作之助点了点头，“吃饱了，也会有活着的感觉吧。”
“尸体可是不会吃饭、不会呼吸、不会和人聊天的。但是，这是你一直在做的事情吧，不需要通过拒食也可以证明你还活着，因为生活还是在继续的啊。尸体一无所有，而你还能够支配自己的未来呢。”
织田作之助淡然地说，在他看来很普通的发言，以前却从来没人这样对千鹤说过。
千鹤沉默良久，把地上的白大褂捡起来披在身上：“我要走了。”
事到如今织田也不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了，因为她就是危险本身，然而她还依旧是个孩子。
他点了点头，劝道：“想家的话，就回去吧。”
千鹤抬起一只手，幅度很小地轻轻一挥，也不知是在答应还是在告别。
直到在唐泽家宅附近意外相遇之前，他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甚至连对方的名字和相貌都不知道。
这一天，刚满十八岁的千鹤完成森先生交给自己的任务，回去之后继续处理工作，指针已经移向下午三点，她还没有顾得上吃饭。
她随手拉开抽屉，打算翻找平时爱吃的糖果补充能量，印象里似乎吃完了还没来得及补货，一看果真如此。只不过除了空糖盒以外，她还发现里面多了一盒未开封的星星糖。
少女愣了一会儿，无意识地开始微笑。
什么啊，原来他也记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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