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量


“别、别说了!”柳雁栖险些要捂耳朵,他涨红着一张清秀的脸:“我听、听到了。”

        过去的几年里,江南一带的确也是有不少洋人的,尤其是那秦淮河边儿上,有不少洋画家最爱那儿的景儿,喜欢在那儿画画。

        只不过后来南京那边出了些事,不大太平,甚至波及了相邻的几座城,所以那边的洋人便少了些。

        柳雁栖早年也见过不少洋人,甚至还给他们治过病,但都没有见过如此……活泼胆大的。

        柳雁栖轻咳了一声:“咳,我们清国人以含蓄为美,太……露骨的表达心意会吓到他的。”

        穆烈虽然京话儿说得不错,但压根儿就不知道“含蓄”二字是什么意思:“可是哥哥他说他喜欢我呀,也觉得我很漂亮。”

        虽说清国人以鹅蛋脸、丹凤眼和身量纤纤为美,但不得不说,穆烈的确是个美人儿——异域美人儿。

        穆烈捧着脸无尽地忧伤:“哥哥总说要成了亲才能洞房,可柳先生你也瞧见了,我们这样怎么可能成亲,那恐怕是一拜天地要遭雷劈,二拜高堂要被祖宗骂死,夫妻对拜要被戳脊梁骨的。”更别提他们中间还隔着一个什么国恨家仇呢。

        柳雁栖垂眸——他们这样的感情,是注定不平淡的,也注定是不被世人看好的。

        而他却是幸运的,有梅在玉的不离不弃,亦有梅太医的妥协——虽然没有认同,却总归是没有反对。

        “总会越来越好的。”柳雁栖知道苏赫的身份,说这话也没什么底气,而穆烈何尝不知道这是柳雁栖的客套话。

        穆烈叹了口气:“希望如此吧,希望我们可以像你和梅冰哥一样,能长长久久的。”

        柳雁栖浅浅地笑了,他看着穆烈:“你想要长长久久的,又想要苏赫贝勒长命百岁,那你自己怎么办呢?”柳雁栖的目光温柔如水,却也是以柔克刚的水,好似已经沁入了人的心脾,看透了穆烈的心。

        “咯噔”——

        穆烈的心中一顿,他知道柳雁栖说得是什么:“我?我就陪着哥哥呀,能陪多长时间,便配多长时间吧。”他的双唇有些僵硬,连一向擅长说得京片子都说得没那么标准了。

        柳雁栖眼眸深沉:“怎么,你不想陪着他长长久久啊?”

        穆烈垂眸:“我当然想呀……”

        “那就不要讳疾忌医。”柳雁栖握着穆烈的手,温声劝道。

        作为医者,柳雁栖自然希望所见之人无病无灾,可若是对方不愿,他也不会强求。

        穆烈微微皱眉,目中泛了寒光,琥珀瞳仁儿变深,可真当对上柳雁栖那一双温柔目以后,又凶不起来了。

        穆烈垂眸,掩去了眼中的落寞和遗憾:“我、我这身体是治不好了……”

        “怎么会?!”柳雁栖道:“还瞧都没瞧过呢,怎么就治不好了?”

        穆烈抬眸,眼中满是希望的星河:“我、我我我真能治好?!”

        柳雁栖莞尔:“医者并非神仙,但除了我手上这年年反复的冻疮,我还没有治不好的病呢。”

        穆烈就像是一只大猫一样,乖巧地点头:“那、那麻烦您给我瞧瞧!”

        “客气什么,来,让我先给你号号脉。”

        另一边,苏赫和梅冰、完颜亭白分坐在圆桌两边,三个人正襟危坐。

        桌子上的残羹剩饭已经被下人们收拾走了,桌子也被拾掇干净了,只剩下那瓶喝了一半的竹叶青以及一套青花瓷的酒具。

        “你真的决定了?”完颜亭白的眉头拧在了一起,看上去忧心忡忡的,神情凝重地看着苏赫。

        当事人苏赫则是一幅悠然自在的神情,好似事不关己:“当然决定了,不然我跟你们说干嘛。”

        梅冰也收起了平日里的那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向苏赫这边探出了半个身子,双目紧紧地盯着苏赫:“你可别冲动!”

        “我有什么可冲动的?我想这事儿都想了好久了。”苏赫拍了拍梅冰的肩膀,好似是在让他放轻松,末了自己却是叹了口气:“这档子事儿,瞒着外头的人容易,家里人总不能瞒着一辈子吧?这事儿你最清楚。”

        苏赫收了手,垂了眸:“我这辈子,忠孝仁义这四个字,大抵是要三缺一了,但总要告诉我阿玛和额娘的。”

        苏赫想得明白:“如今阿玛额娘正值壮年,身体康健,若是现在告诉他们,气上一场,还有力气把自己打个半死,好发泄一通,不至于憋出病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苏赫想的通透,想得长久,若是有朝一日阿玛和额娘年迈,冷不丁发现了这件事,再气出个好歹,那他便是这世上最不孝顺的儿子,就算下地狱受尽永生永世的酷刑,也不足以弥补那罪过。

        这话苏赫虽然没有说出口,确是正儿八经的想过的。

        梅冰撇了撇嘴,眉头依旧皱着,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被愁绪扯住了似的:“你倒是想的通透。”他的目光看向了桌上的酒坛,却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总归不是那没什么看头的酒坛子。

        苏赫耸肩:“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想不通透能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愁云惨淡的,那样叫穆烈瞧见了,也该没什么好心情了。

        梅冰忿忿,眼睛里迸发出来的目光好像射人的箭似的,咬牙切齿道:“被王爷打个半死可别让我救你!”

        苏赫依旧是神情云淡风轻,嘴上不饶人:“男子汉大丈夫铁骨铮铮,做事敢作敢当,总不能几杖军杖来的皮外伤都忍受不了,又不是毒药泻药的。”

        这一记杀人诛心诛得妙啊。

        梅冰气不打一处来:“活该你被打!”

        眼看着这俩人越聊越偏,甚至要吵起来了,完颜亭白赶紧把话题重新拉了回来:“好了好了,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

        “谁跟他吵架。”苏赫和梅冰一齐开口:“逗小狗呢!”

        梅冰蹬了苏赫一眼。

        完颜亭白扶额,心想这两位的年纪加起来大概都不过五岁。

        “所以你想怎么办?”完颜亭白问道。

        苏赫道:“就直接说呗,我已经跟我额娘说好了,我额娘也说过两天选个吉利日子见一见未来媳妇儿呢。”

        福晋说要见一见穆烈?!她不反对?!

        梅冰和完颜亭白瞪大了眼睛——竟还有这样的好事!

        只听苏赫说道:“不过我要趁着这两天跟我额娘说一说,我找了个男人。”

        梅冰和完颜亭白听了直松一口气,那意思,这才对么!

        完颜亭白问道:“那福晋知道穆烈是个小传教士么?”

        苏赫点了点头:“这她是知道的。”

        苏赫才不会傻了吧唧地和盘托出,他要让他额娘一点一点地接受穆烈,那样也不至于太激烈。

        梅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就好,这样还算简单。”

        这样还算简单……简单个鬼啊!

        完颜亭白跟看鬼似的看着面前这俩人:“那其其格知道穆烈吗,她见没见过他?”

        “那是见过的。”苏赫回想起那次被撞破的经历,默默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她应该不知道穆烈是个男人。”毕竟穆烈长得那样的美。

        “怎么可能?!”梅冰和完颜亭白异口同声。

        “就是的,怎么可能呢!”

        门外传来了这么一声熟悉的少女的声音。

        苏赫微微皱眉,回头道:“其其格,你怎么来了?!”

        其其格一边向两位兄长行礼一边说道:“你刚搬出来的时候可是说的,我只要是想来,随时都能来找你玩儿,怎么,哥哥现在倒是反悔了?”

        梅冰和完颜亭白起身,向其其格行了拱手礼。

        “没有没有。”苏赫一边摆手,一边瞪着跟着其其格跑过来的小安子:“哥哥这不是有点惊讶么,你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给你准备点儿好吃的啊!”

        小安子缩了缩脖子,低下了头,既委屈又内疚:“奴才实在拦不住……”您又不是不知道……

        自打小安子入府在苏赫身边伺候以来,他就没拦住过其其格。

        “准备什么准备,我小嫂子都要被你们这些不靠谱的给弄没了。”

        苏赫:“???”

        梅冰:“???”

        完颜亭白:“???”

        三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其其格,又看了看彼此——这是什么情况?!

        其其格径自走到小桌前坐了下来,拿起空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便要喝。

        苏赫赶忙拦道:“欸!这个是酒!”

        其其格却瞪了自家哥哥一眼,随即便仰头一杯倒进了嘴里去,平日里学的那些规矩全抛到脑后了。

        若是教养嬷嬷瞧见,估计要气背过气去。

        酒入肚肠,会品的人当它是甘霖,一如苏赫;不会品的人当它是毒药,一如其其格。

        只见其其格一脸视死如归地看向苏赫:“我当然知道这是酒,就像我知道穆烈是男人一样。”

        其其格站起身,站在了台阶上,这才将将和苏赫齐平,她郑重地拍了一下苏赫的肩膀:“哥,我支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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