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同类（一）
天亮了。
细白的眼皮微微翕动，芸生睁开晶亮的眸子望着窗外天边的鱼肚白，再过一刻便有阳光越上床头，她知道，她该走了。自小初的床前缓缓直起身，又忍不住俯身轻吻着孩子的脸颊，此时此刻她才切身体会了从念姐离开念念那日所受之痛。
“小初，别忘了我。”她抵着小初的额头低喃，那块找了许久的玉佩原在他床上。
拿出孩子枕下那块玉佩，轻声走出卧室带上门，纤细的手腕落在那门把手上似有千斤重，她缓了半晌终还是松了手。
李景云早早便侯在大厅里，松木地板上传来鞋跟嗒嗒的声响，他夹着手里的烟寻声回头，半眯着眼吐了口烟，笑：“我还想，你莫不是要改主意了。”
她扶着护栏的手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走，一面走一面顾而言他：“边境昼夜温差大，你可带足了衣物？”她臂弯挂着一件薄风衣淡淡扫了眼李景云身上的西裤衬衫。
“我给你自个儿一个机会反悔，你倒好，还有心思管我。”李景云吊儿郎当笑着，脸上的神情隐在烟丝后却有几分惆怅。
“走吧，再晚些，孩子们该醒了。”她一早便命小如随人将行李送去车库装车，不多时也该回了，李景云说话又一向没个分寸。
“真不后悔？”李景云随她身后故意拖着脚步，“哪怕这一去便是有去无回，再也见不到你的孩子，你也不后悔？”他以前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偏遇着这样一个女人，他竟也有了后怕。
“这世间的再大的别离，也大不过国破家亡。”她略微低了低头，凝着手里那块玉佩，“或许我当初便不该收下这件东西，可既然拿了，那总该派上用场。”
这世间的事，有得便有舍。
三哥如此，从念姐如此，她如此，秦啸川亦如此。
她懂他，所以不后悔。
芸生没再理会李景云，只怕自己脚步再慢些便失了走出这里的勇气。
小如候在车旁送人坐上车，该交代的芸生昨晚都交代了，什么也不必说，只是小如心里藏着事，偷偷拦下了李景云。她无法说话，只是有些忧愁地望着他，站在车后朝李景云展开了一张纸条。
那纸条被她攥的久了，纸上统共那歪歪扭扭的六个字更是被揉得不成样子。
李景云瞧着一愣，抖了抖指间的烟灰，举着香烟送到嘴边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知道了，回吧。”
待小如走后，李景云钻进车坐上驾驶座，一手探出窗外扔掉烟头，一手拉开引擎。
“小如同你说什么了？”芸生觉出不妥，试探道。
“没什么。”李景云一面漫不经心回她一面踩向油门，“车技不好多担待——坐稳咯！”这一脚油门踩得叫人毫无防备，她还想问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转动的车轮飞扬起尘土，吹亮了草丛中一抹零星的火光，一张将要被燃烧殆尽的小纸条上隐隐还能看见字迹。
上面写着：一定带她回来。
李景云望了眼车镜，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
天津军委早发了通电，消息一到北平叶文佩便被送上了专机。
北线边防外扶桑军蓄势待发，幸得徐士昌机警及时切断了入关铁道，后赶到的许朔同常彪也沿路掌控了大半重要站点，秦啸川又身负操练警卫队之事，这才得以延缓北上。
“军委那边都打点好了吗？”秦啸川翻阅着许朔传回的电报心里的石头这才暂时落下，只是先前那场空袭终归在他心里埋下隐患，等见了叶文佩谈妥一切，他也得动身去北线空防基地了，这一次绝不能再让扶桑敌机占得先机。
“通知冯老了吗？”他又问。
高胜鸣抿紧唇点了点头，秦啸川意识到情况不妙，于是沉声吩咐道：“若冯老身体不便，接机的事就不必劳累了。”他沉下脸，“到时候，我带着叶文佩去见他。”
“梁军医去瞧过了没有？”他似不放心又追问到。
高胜鸣听到此，这才忐忑告知他：“瞧了，病势来的快，梁军医诊断说，说是大帅······出事之后，冯老便心中积郁，加之他这个年岁操心的事又太过繁杂，积郁成疾，这一回怕是凶多吉少。”
秦啸川一时默然，抬手看了眼腕间的表，不禁想起同冯裕乡联手与靳家斡旋的那次会议。他记住了那个苍老又坚毅的背影，从前是真的不喜，如今却也是真的敬重。他不懂冯裕乡对曾家究竟报有何种感情，以至于如此偏爱叶文佩······只不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他想，总归是有他的道理。所以，冯老央求他接回叶文佩，自己虽也有此考量但决计不会这样早，不过是还人一个心愿罢了。
“我知道了。”临时办公的军营凉风阵阵，夏日晨间的露气捎带着些微泥土腥气，他许久未曾闻到过这样纯粹的空气了，就像是几年前在大帅府哄人一同走过的那条被雨淋湿的紫藤游廊。那个时候，连空气竟也是欢喜的。
他逼着自己抽回思绪，拧眉翻阅着一沓电报，又问：“蔡将军那边有消息了吗？”
高胜鸣自然知道他仍在担心三少的事，于是捡着好听的话汇报说：“听闻在下游发现了个庄子，蔡将军差人去打听过了说有人半月前在小河边捡到了几件军装外套，但不确定是湘军还是秦军的军服，蔡将军正在盘查，结果恐怕还要等段日子。”高胜鸣接着说出自己的推断，“那庄子人口不少，我猜想三少夫人他们也该是被人救走了，不然哪有人凭空蒸发的。”
秦啸川心跳紧了紧，不觉握紧拳头，平静道：“有消息总归是好事。”他不信三哥和从念真的舍得丢下念念。
“少帅，还有一事，不知该不该讲。”高胜鸣见他沉默良久，回头勾勾手指叫上小十六。
秦晓川眉心微拧，骂道：“不知该不该讲的事儿你们心里没个掂量吗？都出了口，摆明就是要讲的，啰嗦什么！”
小十六被高胜鸣推搡上前，只得战战兢兢回：“今日李帮主来电话说落了个东西在营地内，命属下得空给他送去。我准时给李帮主将东西送到，他要我给您捎了句话······”
这个李景云又要搞什么名堂？秦啸川有些不悦，扬眉冷道：“他想说什么？”
“李帮主说要带白小姐出城游玩，特要属下知会您一声。”小十六说完，身后的高胜鸣眉头一挑，这小子不会是算计着今日要带着人去机场砸少帅的场子吧？这少帅能忍？！
“胡闹！”秦啸川果然拍桌而起，“孩子还病着，外头又兵荒马乱的，要有什么闪失，他李景云赔得起吗？！”
小十六忙补道：“李帮主的意思，说并不带小少爷和小小姐，也不劳少帅费心了，左右知会一声。”
高胜鸣见秦啸川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才拉下小十六道：“今日接机的事，消息不到半日就会传遍整个天津城，到时人免不得要伤心一场，景云许是好意。少帅也知道这人性子虽有些乖张，但对您倒也算服帖。”他说完刻意瞧了眼小十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手把手带着都还是个愣头青，怪不得李景云指名要他去跑腿，感情就算准了这小子话不过脑直进直出，正中下怀。
秦啸川果然消了气，倒不是被高胜鸣所劝服，他心里想的竟是另一件事，她没带小初走，那暂时就不会远走······虽不能留她，但他好歹要护她一次周全，即便她恨他，这也才是最好的安排。
“再多分配两个警卫队去租界守着，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将孩子带离租界，包括她白芸生在内！”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让她颠沛流离，他不能掉以轻心。
“小如出国的手续赶紧去催催，再请五小姐联系好医院，一入秋我便将人送过去。”
高胜鸣领命，又问：“那要不要我们派人出城跟着？”
他思索半晌，却笃定道：“不必。”若她一人是一定得跟，只不过眼下她身边有李景云，他再叫人跟着反而引人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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